第333章 姐姐心疼…姐姐护着你…(2 / 2)
酒过一巡,气氛似乎缓和了些许。周桐又给沈怀民斟上,自己也陪着喝了小半盅。
桂花酿入口绵柔,后劲却并不小。几杯下肚,周桐只觉得一股暖意从胃里升腾起来,蔓延至四肢百骸,驱散了棋局带来的疲惫和紧绷,连带着看对面那位矜持的公主,都觉得那层无形的冰壳似乎也松动了一点点。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用餐的沈戚薇,忽然对着旁边侍立布菜的侍女轻轻抬了抬手。
侍女会意,立刻拿起酒壶,为她面前的青瓷小盅里也斟上了浅浅一层琥珀色的酒液。
沈怀民和周桐的谈话都顿了一下。沈怀民微微侧目,看向自己的妹妹,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和默许。周桐也投去讶异的一瞥。
沈戚薇仿佛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拈起那只小小的酒盅,动作依旧优雅,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然。
她并未像沈怀民那样浅酌,而是微微仰头,将那浅浅的一层酒液一饮而尽。辛辣与甘甜混合的液体滑过喉咙,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飞快地舒展开,白皙的脸颊上瞬间晕开两抹胭脂般的红霞。
侍女立刻又为她斟上。
第二盅,第三盅……她喝得越来越快,动作依旧维持着公主的仪态,但那杯盏起落的频率,却透出一股压抑不住的急切。脸颊的红晕迅速扩散,眼神也开始变得迷离,水光潋滟,那份刻意维持的疏离感,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面,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痕。
周桐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看向沈怀民,用眼神询问:这…没事吧?
沈怀民只是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无妨,目光却始终落在沈戚薇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混合着怜惜与纵容的复杂情绪。
当侍女第四次为她斟上酒时,那酒液已经超过了小盅的一半。沈戚薇端起酒杯,目光不再聚焦于杯中之物,而是越过桌面,直直地、有些恍惚地落在了坐在她对面的徐巧身上。
徐巧正安静地吃着碗里的米饭,察觉到那强烈的注视,她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沈戚薇那双迷蒙的、含着水光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徐巧。徐巧脸上那道淡化的伤痕,在明亮的灯火下依旧清晰可见。
沈戚薇的目光在那伤痕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被刺痛了一般,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握着酒杯的手指开始用力,指节泛白。
“巧儿…妹妹…”
一声带着浓重鼻音、几乎不成调的呼唤,突兀地打破了席间刚刚建立起来的、微妙的和谐。那声音不再是清冷的、带着距离感的公主腔调,而是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委屈、悲伤和一种近乎崩溃的共鸣。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沈戚薇猛地放下酒杯,甚至带倒了旁边的汤匙,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她完全不顾公主的仪态,踉踉跄跄地绕过桌子,几乎是扑到了徐巧的座位旁,然后在徐巧完全没反应过来时,一把紧紧抱住了她的腰身,将滚烫的脸颊埋在了徐巧的肩窝处。
“呜呜呜……巧儿妹妹!我的好妹妹啊!”哭声瞬间爆发出来,不再是压抑的低泣,而是毫无顾忌的、撕心裂肺般的嚎啕,带着酒后的放肆和积压了太久的痛苦,眼泪汹涌而出,瞬间就打湿了徐巧肩头的衣料,“你受苦了…呜呜呜…你怎么这么苦啊……呜呜呜……”
徐巧整个人都僵住了,身体被沈戚薇抱得死紧,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她错愕地睁大了眼睛,感受着肩头迅速蔓延开的湿热,和怀里这具因为剧烈哭泣而颤抖不止的身体。
这位白天还如高岭之花般遥不可及、言谈举止处处透着皇家规矩的公主殿下,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受尽委屈的孩子,紧紧抱着她这个“妹妹”,哭得肝肠寸断,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倾泻出来。
“你知道吗…呜呜…我以为…我以为我才是最惨的那个…被父皇关在深宫里…像只笼子里的鸟儿…谁都见不着…谁都靠不住…天天担惊受怕…呜呜呜…”
沈戚薇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诉说,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酒气和绝望,“可是…可是看到你…看到你脸上的伤…听二哥说你的遭遇…呜呜…我才知道…我才知道什么叫真的苦…什么叫真的痛啊……呜呜呜……”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徐巧,眼神混乱又充满痛惜,一只手胡乱地去摸徐巧脸上的伤痕,动作带着醉后的笨拙和毫无掩饰的心疼:“这得多疼啊…那些恶人…他们怎么敢…怎么敢这样对你啊…呜呜…我的好妹妹…你太苦了…太苦了……”
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又一头扎回徐巧怀里,抱得更紧:“你放心!呜呜…你放心!等我们…等我们回了长阳…我…我一定…一定好好补偿你!你想要什么…姐姐都给你!呜呜…谁再敢欺负你…我…我就让父皇砍了他的头!呜呜呜…”
酒后的豪言壮语,带着孩童般的幼稚和不顾一切的保护欲,在嚎啕大哭中断断续续地喷涌而出。
整个厅堂里鸦雀无声。大虎三人端着刚想送进来的汤盆,僵在门口,目瞪口呆,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老王也忘了添酒,手里的酒壶还微微倾斜着。连沈怀民身边的两个内侍,都垂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显然是憋笑憋得辛苦。
反差太大了!
白日里那个连眼神都带着冰碴、一举一动都像是尺子量出来的高贵公主,此刻却抱着徐巧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头发散乱,精致的妆容早已被泪水冲刷得一塌糊涂,嘴里还嚷着要砍人脑袋替妹妹出气…这画面,实在过于荒诞和富有冲击力。
反倒是被突然抱住的徐巧,在最初的震惊和僵硬过后,迅速恢复了镇定。看着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仪态尽失的公主,徐巧的眼神里没有半分嫌弃或慌乱,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和了然。她轻轻叹了口气,如同安抚一个受惊的孩童,伸出手臂,温柔地回抱住了沈戚薇颤抖的身体。
“好了好了,殿下,没事了,都过去了…”
徐巧的声音轻柔而稳定,像一阵和煦的微风,试图抚平对方汹涌的情绪。她腾出一只手,用袖口内侧干净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为沈戚薇擦拭着糊了满脸的眼泪鼻涕,动作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包容,仿佛她才是那个年长的姐姐。
“殿下…姐姐,”徐巧改了口,声音放得更柔,“那些事,都过去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她甚至努力弯起嘴角,对沈戚薇露出了一个安抚的、带着点无奈却又无比真诚的微笑。
沈戚薇在她温柔的抚慰和擦拭下,哭声渐渐从嚎啕变成了抽噎,但眼泪依旧不停地往下掉,死死抓着徐巧的衣袖,像个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叨着:“苦…太苦了…姐姐心疼…姐姐护着你…”
周桐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几下。
他端起自己那剩下的小半杯酒,仰头一口喝干,然后转向旁边神色复杂、目光却始终胶着在妹妹身上的沈怀民,压低了声音,带着点不可思议的调侃:“殿下,您这…真不亲自去管管?”
他朝哭得稀里哗啦的沈戚薇努了努嘴。
沈怀民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目光没有离开相拥的两人,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心疼,有无奈,更有一丝罕见的放松。
他沉默片刻,才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被酒液浸润过的沙哑,也带着一种卸下伪装的疲惫:“由她去吧。在宫里…这些年,她太苦了。不能哭,不敢哭,再委屈、再害怕,也得端着,得忍着,把眼泪生生憋回去…强撑着一副无事的样子。”
他顿了顿,看着徐巧耐心地拍抚着沈戚薇的后背,看着妹妹那卸下所有防备、哭得毫无形象的侧脸,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涩然,“让她哭出来…也好。孤…也很久没看到小妹这样…像个活生生的人了。”
周桐看着沈怀民眼中那深重的疲惫和一丝卸下重担后的释然,一时竟无言以对。他默默地提起酒壶,为沈怀民和自己再次斟上酒,琥珀色的酒液在青瓷盅里轻轻晃荡。
他端起酒杯,没有说话,只是朝着沈怀民的方向,郑重地、无声地举了一下。
沈怀民领会了他的意思,也端起了酒杯。两只小小的青瓷盅在空中轻轻一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两人各自饮尽,一切尽在不言中。酒液入喉,辛辣中带着回甘,也冲淡了厅堂里弥漫的那份沉重与荒诞交织的复杂气氛。
另一边,徐巧的安抚终于起了些效果。沈戚薇的抽泣声渐渐微弱下去,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酒劲彻底上涌,她靠在徐巧怀里,眼神迷离涣散,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妹妹…姐姐护你…”,但身体却越来越沉,最终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眼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沈怀民对身后的内侍使了个眼色。珍珍爱爱立刻上前,动作轻柔而熟练地将昏睡过去的沈戚薇从徐巧怀里扶起。沈戚薇的身体软绵绵的,头歪在内侍肩上,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脸上泪痕交错,妆容狼狈,却奇异地透出一种近乎孩童的、毫无防备的安宁。
“徐夫人受累了。”沈怀民对着徐巧微微颔首,语气温和。
徐巧连忙起身,摇了摇头,看着被扶走的沈戚薇,眼神里依旧带着一丝未褪的关切:“殿下言重了。公主殿下…心里太苦了。”
一场充满意外和巨大反差的晚膳,终于在这位醉酒公主被扶去休息后,落下了帷幕。周桐看着杯盘狼藉的桌面,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伺候这顿“鸿门宴”,简直比在工坊里盯三天炼炉还要累人百倍。总算…能消停了!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白日里人声、棋声、哭声带来的喧嚣彻底沉淀下去,只剩下庭院里不知名小虫的唧唧鸣叫,细碎而绵长。
周桐和徐巧回到了他们自己的卧房。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架子床,一张方桌,两把椅子,还有一个略显笨重的柏木浴桶摆在角落,里面已经盛了大半桶热水,氤氲的热气袅袅上升,带着淡淡的皂角和艾草清香,在昏黄的油灯光晕里弥漫开,驱散着夜间的微凉,也抚慰着疲惫的身心。
徐巧走到浴桶边,伸手试了试水温,点点头。她开始解开发髻上简单的银簪,任由一头如瀑的青丝披散下来,垂落在肩背。动作间带着一种卸下所有防备后的自然与放松。
周桐没有立刻去动自己的衣带,他走到徐巧身后,看着她卸下钗环后露出的纤细脖颈和柔顺长发,眼神温柔。他拿起桌上那把半旧的桃木梳,自然而然地站到了徐巧身后。
“别动。”他轻声说,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柔和。
徐巧果然停下了动作,微微侧头,感受着周桐的气息靠近。
周桐的手指带着薄茧,动作却异常轻柔。他先用手指代替梳子,小心地梳理开徐巧发尾几处不易察觉的、细小的缠结。他的指尖偶尔会轻轻擦过她颈后温热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随后,他才拿起桃木梳,从她柔顺的发顶开始,一下,又一下,极其耐心、极其缓慢地向下梳理。梳齿划过浓密的长发,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沙沙声,如同春夜里温柔的雨丝落在叶上。
温热的湿气从浴桶里蒸腾上来,氤氲在两人之间,模糊了铜镜的轮廓,也让房间里的一切都显得朦胧而温馨。油灯的光芒跳跃着,将两人相依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墙壁上,随着梳发的动作微微晃动。
“夫人今日辛苦,”周桐一边梳,一边低低开口,声音带着笑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邀功意味,“为夫这就亲自伺候夫人沐浴更衣,如何?保证比宫里那些嬷嬷还周到。”
他故意放慢了语速,带着点促狭。
徐巧原本闭着眼,享受着发间那轻柔舒缓的力道,闻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肩膀微微耸动。
她侧过身,仰起脸看向周桐,被水汽蒸腾得有些微红的脸颊上带着嗔怪的笑意,那双在灯火下格外清亮的眸子瞪着他,非但没有威慑力,反而因着那未褪的红晕和湿润显得格外生动可爱:“你这脑子里,整日里都想些什么呢?没个正经!”语气虽是责备,却软绵绵的,毫无力道。
她说完,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眼神闪烁了一下,唇角的笑意淡去些许,声音也低了下来,带着一丝犹豫和残留的触动:“不过…公主殿下她…真的是个好人。就是…心里藏了太多事,太苦了。”
她顿了顿,后面的话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周桐手中的梳子停顿了一下。他自然知道徐巧未尽的话语里藏着什么——是对未来命运的茫然,是对踏入那深不可测的皇家漩涡的隐忧。他放下梳子,双手轻轻搭上徐巧纤薄却挺直的肩膀。
掌心下的肌肤温热,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她身体细微的轮廓。
“我知道。”周桐的声音沉了下去,不再是刚才的调笑,变得异常沉稳,如同磐石。他俯下身,温热的呼吸拂过徐巧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进她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承诺,“那是去长阳之后的事了。现在,别想太多。”
他微微收紧了搭在她肩上的手,指腹带着安抚的力道,轻轻按揉着她紧绷的肩颈肌肉。
“相信我,”他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垂,气息温热,“一切有我。天塌下来,有我在前面顶着。”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一道无形的屏障,“你什么都不用怕,也什么都不用操心。我们家的夫人呀…”
周桐微微拉开一点距离,双手扶着徐巧的肩膀让她转过身来,在朦胧的灯影和水汽里,直视着她清澈的眼眸,唇角扬起一个温柔又带着无限纵容的弧度。
“…只要负责,漂漂亮亮、开开心心就好。”
徐巧仰着脸,望着周桐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而坚定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半分犹豫或不确定,只有一片能包容她所有不安的沉静大海和屹立不动的礁石。
白日里因公主失控而泛起的最后一丝涟漪,也在这无声而强大的承诺中,渐渐平复下去。
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最终,唇边重新漾开一个清浅却无比安心的笑容,如同月下初绽的莲,轻轻地点了点头。
夜色如水,静静流淌。屋外虫鸣依旧,屋内水汽氤氲,灯火昏黄,将两人相拥低语的剪影,温柔地投映在寂静的墙壁上,凝固成这漫长而疲惫的一天里,最安宁温暖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