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 黄衣嗤语与真实谎言(2 / 2)
每一个音素都在空气里留下一道凹痕。
一缕薄烟自他额心极细的裂隙缓缓渗出,屋内的影子随之微微隆起,像有人从地毯底下推了推地板。温度向内坠落了一线。
下一息,那缕烟凝为人形——他的分身,自虚妄中结像,像从镜后走出,却没带出光的折射。
它无声起立,五官在面具与面孔之间摇摆,只保留司命的轮廓;
身披晨星时报主编的制服,又罩着一层不属于尘世的淡金帷幕,仿佛方才从卡尔克萨的舞台退场,灯粉未卸,戏辞未尽。
它走到窗边,轻轻一跃。
影子先落地,人才落在影中——没有惊起半点灰尘,像夜把它接住。街角风一偏,报纸的边角翻了半页,黄印在白纸上张开又合拢,像一只耐心的眼睛。
阿莱斯顿的夜正值血月弥散之刻,虚与实之间的薄膜像被指尖轻轻拂起——一触即破。
分身行走在雾巷,如一团被驯服的幽影:
不带死意,只携惧意。脚步无声,雾为他让出狭窄的通道,砖缝中渗出的潮气像尚未凝字的低语。
偏东区的一家地下酒馆里,几名醉汉围着火炉胡言乱语,口中谈论“昨晚剧院的黄雾”、“剧团新戏的怪物道具好逼真”。
他们的眼神浑浊,句子彼此磕碰,意识像被血月轻轻啃过,边缘破了口。
分身未显形,只伸手在他们酒杯旁的桌面划下四个字:
——黄衣之王。
指尖划过的痕迹轻微起伏,像水面上泛起一圈细小的光。
涟漪旋即收束,字迹随之隐没。
却有一名醉汉突然打了个冷战,喉头不受控地把这四字念出;
火焰像被风碰了一下,炉旁的人群一瞬齐默——他们说不出缘由,只觉得心跳抓紧胸腔,
像在梦里曾无数次读过这四个字,如今终于被唤醒。
下一站,是旧教堂废墟。火灾之后,它一直维持着“被证词遗忘”的姿态:
断壁残垣像被掐断的经文,焦黑的石面在夜露里反出冷光。分身立在钟塔倒塌处,抬指向墙体缓缓一按。
淡黄的印记从石皮下浮起——形制介于王冠与面具之间,像属于某位从不露脸的剧作家的徽章,临风一息,忽明忽暗。
光驻留了短短几秒便潜入岩缝。
可在第二日清晨的晨报街头,将有不下十人言之凿凿:他们“看见”奇迹显现,并把它当作“黄衣之王亲临”的又一佐证。
夜愈深,分身仍在街道间缓行。他所到之处只撒下短促的语句:
有时,是一张被雨水打湿的老报纸边角,注脚的一个词悄悄改了义;有时,是教堂布告栏上多出一句不该存在的格言:
——“披上黄袍者,便是真王。”
街头流浪汉、醉鬼、狂信徒、隐秘贵族、贫民夜巡队……每一个阶层的个体,都在不经意间嗅到那场谎言的剧场正在现实上搭台。
他们不会知道一切来自谁;
只会在梦里听到更古老的低语,在黄昏前倏然觉得月亮正俯身凝视,在火炉旁莫名其妙地说出一句:“不是她,而是他在指挥剧本。”
这一夜,阿莱斯顿更深处的雾再也散不开。
它像城体自身呼出的潮气,既是屏障,也是舞台幕布。
分身立在雾中,缓缓仰头。血月低垂,像一枚被咬过边的红印。
他眼眸的幽蓝里倒映出一道破碎王冠的裂影。
他低声呢喃:“故事,只要足够多的人相信,那就不是谎言。”
夜色如墨,血月高悬。阿莱斯顿的街道沉寂无声,雾从石砖的缝隙间游弋,像无形之物的吐息。
在旧城区尽头,一座早被遗弃的喷泉广场上,司命悄然立于夜雾之中。
长袍灰黑,兜帽压低,露出苍白如蜡的下颌与一双泛着微光的蓝眼。
无人看得出,这是一具由“虚妄”铸成的分身;
真正的司命正深埋于晨星报社的黑暗书房,以精神牵引此身的每一次呼吸。
他缓缓跪下,双掌贴地,十指在空中勾勒出一连串非欧几何的轨迹。那不是人类文明的语言,更非传统的法术符号,
而是“谎言”的几何学——以折线否定直线,以回环绕过真相。
青石板轻轻颤动,一圈圈幽蓝的符文光环自砖缝里浮出,又与旧日的砌缝交迭,最终在广场中央合成一只缓缓睁开的眼。
司命低语:“星座已列阵。剧本展开第一幕。”
他从怀中取出一页被鲜血染红的剧稿——那正是《黄衣之王》里最晦暗的一幕:
黄袍之主登临之夜。剧页铺在阵眼,他俯身念出那段禁语:
“吾王非人,非兽,非神,非梦;祂降临于剧场之巅,于血色帷幕后,编织结局。”
血月的光像被无形之手抻直,透过乌云俯身,于阵法中心坠下一缕细长的光柱。符文一明一灭,仿佛听懂了召唤。
空气里迅速堆积起一种令人齿根发酸的静电感,发梢微微竖起;
雾中传来目不可辨的“咯咯”低笑,像有人在纸背后轻敲指节,敲在每个人尚未说出口的秘密上。
分身的嘴角极轻地扬起,指尖在剧稿上落下一点,像是写下注解,又像是按下开关:“传说,即将开始。”
远处的脚步声由近及远,像星历表上某条被悄然改写的轨迹,逐格靠拢。
司命不动声色,指尖轻收,剧页与法阵的最后一缕残光一并折迭进雾。
长袍一拂,纹理即刻失焦,所有痕迹被浓雾吞没,仿佛它们从未在此出现过。
片刻后,一个身影自街角小巷的阴影里现出轮廓——守夜人小队的队长,阿兰赫温。
青年披着灰色猎装,肩后斜挂着血吻之枪,腰侧悬着“吸血鬼战士”的秘诡卡牌。
灵光灯在他掌心跳动,像一小团仍愿与黑暗讲理的火。
他一路巡至近前,目光在司命身上止步,眼神里先是惊讶,旋即稳住。
“老师”
司命侧身相迎,嘴角微弯:“阿兰赫温,你的步伐比从前沉稳多了。猎者应这样落地——像句子落在句点上。”
“您……怎么在这里”阿兰赫温放缓语速,语气里有尊敬,也掺着警觉,
“现在不是您该独自出行的时辰。城里不安,风里都带着不详。”
“有些剧本,只能在深夜写成。”
司命看着那盏灵光灯,声音轻而平,“光亮会破坏它的结构,把隐喻暴晒成口号。”
阿兰赫温一怔,随即苦笑:“我记得您说过——‘黑暗里的字,才肯说实话。’那时候我不懂。现在懂一点了。”
司命点头,像在确认一个学生作答无误的题:“你,怕黑吗”
“怕。”阿兰赫温毫不迟疑,“但也只有在黑里,我们才看清谁还在身边。”
“很好。”司命抬手,轻拍他的肩背,目光淡淡扫过他身后的街巷,
“去巡逻吧。别靠近这边。这里的雾……太浓,会把名字弄湿。”
阿兰赫温微蹙眉端详脚下的石砖,像是察觉了地气的温差,又像只是一瞬错觉。
他犹豫了一个呼吸,终究点头:“……那您小心。”
司命目送他离去,眼底的情绪像潮水涌来又退去,唇边的笑意瞬现即灭。
等阿兰赫温身影没入街角,司命才俯视那片被雾抹平的地面,低低呢喃:
“愿你,永远不必知晓真相。”
雾气再度卷拢,像无形巨幕缓缓合拢——舞台并未谢场,只是换景。
——
午夜之后,晨星报社的书房一如既往地沉寂。
老式座钟“嗒、嗒”敲击,声如一颗谨慎的心。
司命坐在昏黄灯下,脸色蜡白,唇畔轻微起伏却无声。
他一只手紧攥着一枚骰子——斑驳的铜面刻着六种彼此冲突的“真相”,像六条并行而互斥的河道。
他在赌。
赌自己尚未坠入那无名低语,赌“司命”这两个字还留有体温。
墙角镜面忽然起雾,玻璃的另一端并非他的倒影,而是一张面具般的脸——轮廓柔软如黄蜡,无眼无口,却在“微笑”。
那张脸的低语像从极远星海的背面传来,带着旧日支配者特有的冷嘲与温柔诱导:
“继续编织吧,司命……你的谎言开始活了。”
“祂们在看着——低语者、回声、黄袍者……你将不再是你。”
司命俯身,不去看镜。桌上稿纸轻颤,他指尖掠过行间,墨迹像被第二层隐墨覆盖,笔画的意义一丝一丝偏转。
原本写着“剧本构造”,现在却迭出一句陌生短语:
“不是你写出了剧本,是剧本在写你。”
他猛然合眼,深吸一口气,把那股试图借他体温重新定义“自我”的力量——
那种潜伏皮下、像文字结晶般蠕动的信息体——硬生生压回去。关门、上闩、退一步,这些动作都发生在脑海的走廊里。
“还不够。”他低声自语,像在对海说话,“要更深的谎言,更大的舞台。不能崩裂。还不行。”
他把骰子郑重置于桌面正中,指尖离开时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骰子自己转了一圈又一圈,铜面与灯影彼此吞吐,最终停在——一面空白。
司命轻轻一怔。
空白,不是真,不是谎,而是“未定义”。
他的唇角挑出一丝介于讥诮与悲悯之间的笑:
“看来……连命运也开始迷失了。”
他起身走向窗前。
血月已隐入云后,夜空留下一大片经霜的墨。
两掌按在玻璃上,脚边的影子悄悄裂开一道细缝,黑色如藤,从足踝蜿蜒着攀上脊椎——某种存在在体内醒来,等待他松开最后一道闩栓。
他闭上眼,吸入一口带雾的冷气,像问,也像把问题投给一堵无回声的墙:
“你们还要我撒多少谎,才能成为你们中的一员”
无人应答。
只有风掀起桌上那份未完的稿纸,页尾一行字缓缓浮出,金丝从纸心渗起,像是另一只手越界署名——
“欢迎归来,千面者的化身。”
“有时,镜中所映之人,并非你的倒影,而是你终将成为的祂。”
“你说那是谎言不……那只是另一个真实。”
——《虚妄界门笔记第三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