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血月与群星,阿莱斯顿之悲(2 / 2)
是,将凡人扔进火焰中,筛选出纯净灰烬的手。
远方,乌鸦盘旋,钟楼的指针指向正午。
血月未显,但它的影子,已笼罩在城顶的圣塔上。
而阿莱斯顿……在祂沉默的凝视下,一寸寸腐烂。
天色阴沉,一如人心。
“十苏勒一块黑麦面包!你抢劫呢!”
面前的老妇嗓音尖锐,满脸通红。
她双手颤抖地举着几枚铜币,像捧着一场荒谬的梦。
摊贩冷着脸,把面包往摊下抽回去,布巾一盖,头也不回:“嫌贵别买。”
老妇怔怔站着,眼前的面包仿佛变成了一扇缓缓关闭的门。
她低下头,把钱一枚一枚收回袖口,转身走得很慢很慢,身后人群默然无语,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头。
直到她走远,身后才传来几个嘀咕:“疯了吧……昨天还是六苏勒……”
“听说北城的杂粮都抢光了……”
“粮商屯货,明摆着哄抬……可谁敢告”
一个小孩咬着半块干面包路过,被母亲狠狠拽走:“别让他们看到你吃东西。”
这一刻,饥饿成了原罪。
雨刚停,巷口一排破屋前,贴着几张新刷的告示:
“疫者不得出门。”
“咳者不得入市。”
“不听劝者,杀无赦。”
告示
旁边的木板门缝里探出个孩子,喊:“医生叔叔,我爷爷又烧起来了!”
那人转头,眼下是一对憔悴的黑眼圈。他是这片街区唯一还在出诊的“医生”——名叫杰尔塔兰,四十岁上下,瘦削,眼神却透着死死压着的清醒。
他快步进屋,摸了摸老人的额头,又翻开一截布:皮下的黑斑已经漫上了胸口。
“……退烧汤。”他说完就低头从破袋子里抓药材,递给孩子,“灶里还有炭吗”
“还有一点。”
“去烧吧,今晚得撑过去。”
一旁妇人抹泪:“塔兰医生,您能一直这样吗他们说……说上面不会派人来了……”
“他们说什么不重要。”塔兰语气冷静,“只要我们还活着,就不是尸体。”
他走出屋外,抬头望向远处城墙上的圣光雕像,眼神沉沉。
他想起昨日传来的消息——教会医院封院,连教士都染上疫病,不再接收普通患者。
他也想起自己的父亲,曾是一位军医,在多年前的一次毒雾战争中死在战地。他说过:“在命运转头之前,永远别放下药包。”
塔兰从没信神。他只信两件事:人不能等神救,必须自己救自己;疾病不是诅咒,是需要被制止的现实。
此刻,他眼里燃起某种坚定的火焰——他已不只是医生。
他,正成为城市苏醒的胚芽。
阿莱斯顿,正在沉入深秋最冷的一夜。
夜风卷过破塔街,吹乱了木质街牌上残留的染血符咒,也吹过沉默的街角。
这里曾是北城最喧闹的酒馆一条街,如今却只剩下零星几家还点着昏黄灯火的酒馆,仿佛用最后的酒精与篝火,对抗这个城市逐渐逼近的死亡气息。
在“落星者”酒馆外,一名面容憔悴的中年退伍军人靠着石柱而立,满脸风霜,披着褪色军披。
他的右臂空荡荡地垂着,是空的——早年在北境战场失去的。
他叫亚诺赫德,曾是第七狮鹫军团的中士,是所谓“特瑞安帝国最后的荣光”的活化石。
如今,他不过是个在酒馆门口喝剩酒、领粮票、躲瘟疫的残兵。
他原本只是站着,沉默地喝一口冰冷的酒,但当他看到街角,一位老战友——同在一支部队服役的尤因,
瘫坐在门前、手里攥着空瓶,嘴唇发白、眼中泛黄,他终究抬起了头。
他把瓶子砸在地上,碎片四溅,喉咙干裂地喊了第一声:“我们是守过边疆的人。”
没有人理会他。
“是我们!”亚诺怒吼,声音如干树枝炸裂,“是我们这些傻子,拿命在北境、在荒漠、在雪线外替帝国流血!”
有人望向他。他哆嗦着伸出左手,指着自己空荡荡的右臂,“我把命给了这片土地,可现在,这片土地上连一块面包都不给我!”
人群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眼圈泛红,胸膛剧烈起伏,
“我的战友,尤因,昨天倒在教堂门前,无人问津。一个军官,就这么冻死了!而主教不让他进去,说他‘身体不洁’。”
他忽地踩上了石阶,站得更高。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却格外清晰:
“你们以为,是因为粮食少吗你们以为,是因为疫病神罚吗”
“都不是。”
他咬牙切齿,吐出每个字:
“是因为我们不是‘高贵者’。”
“他们住在塔里,穿金戴银,每天洗着圣水,口口声声‘为民祷告’;可当我们饿着肚子、病倒街头,他们却只说——‘那是天意’。”
他声音颤抖,仿佛每一个字都在自胸膛撕裂而出:
“可我们是谁是打下这座城的人!是帝国的骨!我们为这国家献出一切,如今连活下去的权利都没有!”
酒馆内已有人沉不住气,起身走到门外。几个流浪工人、拉货的车夫、洗马厮也纷纷聚拢过来。
他们本就不安,如今听着一个失臂军人的痛哭,心头像有千刀划过。
亚诺的声音渐低,但每一句都像铁锤砸在破碎的地基上:
“他们告诉我们战争结束了,让我们滚回家。”
“可我们的家呢战后没人给我们安置,连补助都被教会吞了。”
“他们抢走了我们的胜利,也抢走了我们的尊严。”
他望向远方圣塔,眼中是咬牙切齿的憎恨。
“他们说皇长子奥利昂殿下是叛徒。他们说艾德尔殿下已经抛弃了我们!”
“可我跟随艾德尔殿下打过七场仗,知道什么叫勇气与正义。”
“我相信过他,比相信那些所谓‘女神代言人’还多。”
“现在,艾德尔殿下被迫离开了。可我们不能也跟着死。”
周围人沉默。一位衣衫褴褛的退伍者低声道:“那你要我们做什么”
亚诺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张开嘴,却说出一段语气奇异的话:
“我们是特瑞安人。”
“不是贵族的犬,也不是教会的羊。”
“我们是狮鹫的后裔,是阿莱斯顿之枪,是亨里安之血,是特瑞安真正的脊梁。”
“等圣塔再也不为我们点灯时,我们就自己点燃火炬。”
“等神不再赐福时,我们就自己戴上王冠。”
这番话像是诡异的诗,又像早被准备好的誓词。
它没有喊打喊杀,却比任何激进口号都更具侵蚀性。
有人忍不住叫了一声:“赫德!你疯了吗”
“疯了又如何”亚诺咧嘴而笑,像是野狗咬断铁链那样的快意。
“疯子,至少还能自由活着。”
就在这时,一支神恩骑士小队穿过街角,注意到了聚集人群。他们高声呵斥:“聚众者后退!散去!”
人群四散逃开。
亚诺被人拽回酒馆。他没有挣扎,只是回头看了看高墙上的圣塔,又低声哼唱起某种军歌的调子。
——那不是神赐之歌,而是旧特瑞安骑兵团在沙漠战中传唱的“无王者战歌”。
夜深。
整个阿莱斯顿都陷入沉睡、疼痛与腐朽之间。
但在某些街角,已经有人不再等待神迹,也不再祈祷。
他们在歌唱,在喃喃,在计划——像菌丝在夜色中悄悄生长。
灾厄,从城中诞生;暴乱,从人心而起。
夜色压城,阿莱斯顿如一头濒死的巨兽,蜷缩在自己腐烂的体内,哀嚎、溃烂,却无人医治。
晨曦时报总部的塔楼书房中,司命披着沉灰色斗篷,静坐于黑檀木书桌后。
他的眼下浮着浓重的青黑,像是连梦境都拒他于门外的幽灵。
但他依然醒着,不敢睡去——不是害怕梦,而是害怕自己再也醒不过来。
报纸送稿员刚刚离去,空荡荡的编辑室中只剩下半盏油灯与他的呼吸声。
他指尖翻阅着送来的稿件与简报,目光掠过纸面那些令人发指的字句:
“西码头,九人死于饥饿。”
“教堂前广场,老妪因疫倒地,尸体被拖走时还有余温。”
“圣塔医院陷入崩溃,医官宣布‘优先治疗贵族子弟’。”
“十七起流言传播的传单已扩散至南城区,内容质疑神恩是否已离开阿莱斯顿。”
他静静看着,脸上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唯有眼底一缕淡淡的哀色。
这不是人类社会的崩溃,这是某种“神权构造的末期病变”。
就像一座被信仰支撑的城市,骨骼仍然笔直站立,内部却早已脓水满溢。
他缓缓起身,披起长风衣,走上塔楼最高处的观察台。
风在耳边呜咽。阿莱斯顿的夜晚没有星辰,只有一轮苍白的月,像一颗死去的眼球,高悬于雾霭与血气之间。
脚步声轻响,阿兰赫温悄然出现。他曾是“秘诡夜课”的学生,
如今是司命在平民中的联络线,兼任《晨曦时报》地下发行队伍的核心成员。
“我们已经联络了七处医生站、三家粥棚、五十六名低阶秘诡者。”
阿兰低声汇报,声音中掩不住疲惫与愤怒。“但……人数远远不够。”
司命淡淡问:“他们害怕吗”
“……他们更害怕沉默。”阿兰垂眸,“其中有三位,都是自己失去了家人,才决定走出来。”
“很好。”司命点头,像是在确认什么。他从内衣兜中取出一张折迭的黄色纸页——那是他亲自编撰的救援组织简章与真相传单草案。
“把这些交给他们。”他递给阿兰,“第一版不署名,署《晨曦之子》。你要让他们知道,他们不是孤独的……不是孤独的。”
他重复了一遍,语气低而坚定。
阿兰接过纸页,手在抖。他低声道:“老师,真的能行吗我们只是一群平民。”
司命看着远处燃烧的教堂边缘,静默良久,忽而低声吟诵出一段古怪的咒语似的诗句:
“从来没有什么神明,
没有什么圣母,
也没有梅黛丝的赦令。”
他望向阿兰,声音低得仿佛一缕风,“拯救这座城市的,不是天启,也不是祈祷。”
“是你们,是你。”
阿兰咬紧牙关,转身奔入夜色。像一颗石子落入水面,层层涟漪开始在城市黑水中扩散。
而塔顶上,司命依然站立,仿佛不动的哨兵。
他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句话,像是在回应黑夜:
“当神的咒文失效时,只有谎言能替它燃起火焰。”
远处,是沉睡的王宫和冷寂的圣塔。
而城中无数双手,在黑夜中翻动锈锁、推开窗扉、在墙角接应消息、在粥棚边等候一碗温汤。
他们开始聚集。他们开始组织。他们开始学会,在无神之日,自己站起来,成为神。
“在漫长的黑夜中,人们习惯了仰望圣塔的光。”
“可当圣塔沉默,神明退席,天光不来,谁来点燃火焰”
“一个声音在城市角落低语:不靠神,不靠王,只靠自己。”
——《晨曦时报未刊内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