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联谊的镜子(1 / 2)
初秋的傍晚,暑气未消,空气里裹着一层沉甸甸的闷热。营区外不远处那家挂着“军民共建活动中心”牌子的酒店宴会厅里,此刻却被刻意营造的凉爽和温馨所占据。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柔和而明亮的光线,将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条餐桌映照得光可鉴人。银质餐具整齐地排列着,折射出细碎的光点。几盆绿意盎然的散尾葵点缀在角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百合花香和食物的诱人气息。背景音乐是舒缓的钢琴曲,音量恰到好处地烘托着气氛,又不至于干扰交谈。
这是一场由部队与驻地几家效益颇好的地方单位共同组织的青年联谊会。对于夏侯北这样的基层士兵来说,这样的场合陌生得近乎异域。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边缘已微微磨损的陆军常服,坐在靠近角落的一张椅子上,背脊习惯性地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显得有些拘谨。他环顾四周,目光掠过一张张精心修饰过的年轻脸庞,掠过那些剪裁合体、质料考究的便装——男士的衬衫袖口不经意间露出名牌腕表的金属光泽,女士们裙装的面料在灯光下流淌着柔滑的质感,搭配着精致小巧的手袋和恰到好处的淡妆。空气中浮动着香水、发胶和一种名为“优越生活”的微妙气息。他下意识地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感到自己这身朴素的军装,在这片光鲜里,突兀得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他邻座坐着两位姑娘,看样子是同一个单位的。一个留着利落的短发,妆容精致,正用小银匙轻轻搅拌着面前瓷杯里的咖啡,姿态娴雅。另一个长发披肩,戴着副小巧的无框眼镜,显得斯文些。
“诶,你听说了吗?”短发姑娘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兴奋,“咱们集团总部那边新盖的那片专家公寓,内部认购价出来了!比市场价低好多呢,不过好像只对中层以上开放。”她啜了口咖啡,眼神里闪烁着对某种确定性的向往,“我要是能分到一套,哪怕小点,心就定了。”
“是啊,”戴眼镜的姑娘扶了扶镜框,语气带着点现实的考量,“房子是大事。我爸妈也催呢。不过,光有房子也不行啊,交通也得考虑。你看小陈,她男朋友不是刚提了那辆新款的SUV?周末出去玩多方便。上次他们去郊外烧烤,拍的照片可漂亮了。”她的目光似乎无意识地扫过会场里几个看起来条件不错的男士。
“对对对!”短发姑娘立刻点头附和,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找对象,硬件真不能太差。起码得稳定点吧?收入、单位福利都得跟上。像咱们单位,五险二金齐全,年底奖金也还行,找对象也算个加分项不是?要是找个……”她的话没说完,眼神不经意地掠过夏侯北身上那身洗得发白的军装,意思不言而喻。虽然没明说,但那微妙的停顿和眼神里的权衡,像一根细小的刺,无声地扎了过来。
夏侯北端起面前的水杯,冰凉的玻璃杯壁沁着水珠,缓解了他掌心的微汗。他喝了一大口,清水滑过喉咙,却冲不散那几句清晰飘入耳中的对话所带来的滞闷感。房子、车子、福利、奖金……这些词汇构筑起一个坚固而现实的堡垒,而他身上这件军装所代表的付出与责任,似乎被隔绝在这堡垒之外,成了一个模糊而遥远的符号,甚至带着某种“不稳定”的标签。他放下水杯,目光落在自己粗糙的手掌上,那上面有训练留下的茧子和细小的疤痕。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悄然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离他不远的一桌传来一阵压低的笑语。几位衣着光鲜、气质出众的女士围坐着,显然是地方单位或家属中的佼佼者。其中一位约莫三十多岁,保养得宜,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从容的优越感,正是某位副营长的妻子王薇。她正用手掩着嘴,和旁边的人低语,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临近几桌的人隐约捕捉到一些片段。
“…哎呀,其实我们家属院那边也挺方便的,”王薇的语气轻描淡写,却巧妙地透着信息量,“虽说地方是小了点,但胜在清净安全啊。服务社里东西挺全的,外面买不到的牌子货,像那个…特供的茅台系列,还有进口的橄榄油什么的,时不时也能拿到点份额。”她端起精致的骨瓷茶杯,优雅地抿了一口,仿佛在谈论天气,“孩子上学也不用太操心,驻地那个实验小学,虽说比不上顶尖的私立,但师资和管理还是很过硬的,名额嘛…内部协调一下,总是有办法的。”她放下茶杯,手指上戴着一枚小巧但成色极好的翡翠戒指,在灯光下温润生辉,“上次我爱人他们出去驻训,后勤保障跟得挺紧的,连防蚊虫的药膏都是配发特制的,比外面卖的效果好多了。虽说辛苦点,该有的待遇,组织上还是考虑得很周到的。”
她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周围几位女士脸上激起了细微的涟漪——有羡慕,有了然,也有几分心照不宣的附和。她们交换着眼神,话题很自然地围绕着部队家属的“便利”和“福利”延展开来,言语间流露出一种圈子内的认同感和微妙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并非刻意炫耀,而是长期身处某种资源保障体系下自然而然形成的底气。
夏侯北默默地听着。王薇口中那些“特供”、“内部协调”、“配发特制”,每一个词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他想起了新兵连那冰冷坚硬的水泥地,想起了低姿匍匐时磨破的肘部和膝盖渗出的血珠混着尘土凝结的痂,想起了比武场上拼尽全力第一个冲过终点后瘫倒在地的虚脱,更想起了连长办公室里那句沉重的“提干需要‘协调’、需要‘沟通’,你家里…能支持多少?”以及随之而来的落选名单。流过的汗,受过的伤,付出的一切,在那些轻描淡写的“福利”和“便利”面前,似乎被重新定义、重新衡量。他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仿佛自己用血肉之躯筑起的堤坝,在现实的潮水冲击下,显得如此单薄。他拿起筷子,夹了一点面前凉拌黄瓜丝,放入口中慢慢咀嚼,黄瓜的清香混合着一点蒜末的辛辣,却尝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那股滞闷感在胸腔里淤积得更加厚重。
宴会厅里的气氛逐渐升温。随着几轮轻松的游戏互动和自由交流环节展开,原本拘谨的空气松动了许多。人们端着饮料或餐盘,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谈,笑声比之前更响亮了。夏侯北依旧坐在角落,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他不太擅长这种场合,那些关于流行文化、股票基金、海外旅行的谈资,对他而言遥远而陌生。他尝试着融入旁边一桌关于健身的话题,刚说了句“我们平时五公里是基础……”,就被一个兴致勃勃讨论着最新智能手表运动监测功能的男士礼貌地打断并岔开了话题。他尴尬地笑了笑,不再言语。
这时,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地靠近,带着浓烈的酒气,一屁股坐在了他旁边的空椅子上。是连里的老士官张德柱,一级军士长,在连队里待了快二十年,是技术大拿,也是出了名的“兵油子”和“酒蒙子”。他黝黑的脸上泛着油光和酒后的红晕,头发有些蓬乱,常服最上面的风纪扣不知何时解开了,领带也歪斜着,眼神有些浑浊,但深处却藏着一丝洞悉世事的沧桑和不易察觉的苦涩。
“北…北子!”张德柱大着舌头,重重地拍了一下夏侯北的肩膀,力道不小。他手里还端着半杯白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上晃荡。“躲…躲这儿干啥?看你这蔫头耷脑的样儿!”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夏侯北微微皱了皱眉,但没躲开,只是低声应道:“班长,我坐会儿。”
张德柱没理会,自顾自地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让他龇牙咧嘴了一下,随即又重重地拍了下夏侯北的肩,这次带上了点推心置腹的味道,声音也压低了些,带着浓重的口音和酒后的直白:
“兄…兄弟!听老哥一句!”他凑近了些,浑浊的眼睛努力聚焦在夏侯北脸上,喷出的酒气热烘烘的,“看开点!真他娘的看开点!”他抬手指了指宴会厅里衣香鬓影、谈笑风生的人群,又用力拍了拍自己胸口那身同样洗得有些发白、但代表着他近二十年资历的常服肩章,“咱当兵的,流血流汗,图啥?啊?你告诉我图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