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联谊的镜子(2 / 2)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点,带着一种悲愤的激动,随即又被他自己压了下去,变成一种近乎耳语的、带着浓重自嘲的低吼:“不就是保家卫国嘛!是爷们儿,该扛就得扛!可这付出啊…嘿,”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笑容苦涩,“有时候真他娘的不见得有回报!更别说…更别说那些花花世界的东西了!”他再次指向那些穿着光鲜的地方青年,手指用力地点了点,“人家看重的是啥?是这个!”他做了个数钱的手势,又指指自己的脑袋,“是体面!是舒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跟咱…不一样!咱这身皮,”他扯了扯自己的军装,“在有些人眼里,值钱!在更多人眼里,它就是个…就是个符号!懂吗?傻小子!”
张德柱的话语,如同淬了火的钢针,又狠又准地扎在夏侯北心上最敏感、最迷茫的地方。那些关于“回报”的质问,关于“符号”的论断,赤裸裸地撕开了联谊会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底下坚硬冰冷的现实基石。这不是愤世嫉俗,这是一个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近二十年、看透世情冷暖的老兵,用酒精和血泪浸泡出的残酷箴言。
夏侯北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了,闷得发慌。他端起面前那杯早已不冰的水,仰头一饮而尽。冰凉的水流冲刷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股灼烧般的滞闷和隐隐的痛楚。他沉默着,没有接张德柱的话茬。这位老班长的醉话,像一面粗糙而真实的镜子,映照出他内心深处不愿直面却又无法回避的困惑与撕裂。
张德柱见他不说话,又灌了一大口酒,似乎觉得意犹未尽,还想再“开导”几句。这时,一个穿着笔挺军装、佩戴少校军衔的年轻军官(应该是负责组织协调的工作人员)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无奈和歉意。
“老班长!柱子哥!”少校的声音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他轻轻按住了张德柱还想倒酒的手,“喝得差不多了!悠着点,注意场合,注意形象!”他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将张德柱手中的酒杯拿走,放在一边的桌上。他显然很了解这位老班长的脾性。
张德柱被夺了酒杯,有些不乐意地嘟囔了几句,但在少校温和却坚定的目光下,那股酒劲似乎也消散了几分,最终只是晃了晃脑袋,没再挣扎。少校转向夏侯北,歉意地笑了笑:“这位战友,不好意思啊,老班长喝多了点。你自便。”说完,他半扶半劝地将还在小声嘟囔的张德柱带离了角落,走向相对安静的休息区方向。
角落再次只剩下夏侯北一人。然而,张德柱那番带着浓重酒气和刺骨凉意的话语,却如同烙印般留在了空气里,也深深烙在了夏侯北的心上。联谊会的欢声笑语、悠扬的音乐、食物的香气,此刻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无形的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他清晰地看到玻璃内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运行着两套泾渭分明的逻辑和价值观。
他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他需要透透气。他绕过笑语喧哗的人群,避开那些投来的或好奇或疏离的目光,脚步有些沉重地穿过铺着厚地毯的走廊,走向通往酒店侧门露台的通道。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一股裹挟着城市喧嚣和初秋凉意的夜风瞬间涌了进来,吹散了宴会厅里沉闷的香氛和暖意。露台很大,铺着防腐木地板,摆放着几张藤编桌椅,此刻空无一人。远处是灯火璀璨的城市夜景,车流如同发光的河流在街道上奔腾不息,高楼的霓虹灯牌闪烁着变幻莫测的光芒,勾勒出一个繁华、忙碌、充满无限可能的巨大轮廓。这繁华如此耀眼,却又如此陌生。
夏侯北走到露台边缘,双手扶住冰凉的金属栏杆。夜风猛烈地吹拂着他额前的短发,也吹得他身上单薄的常服猎猎作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尾气、远处餐厅飘来的油烟味,还有城市特有的那种难以名状的、庞大而复杂的气息。这气息冰冷、疏离,却又带着一种强大的、无法抗拒的吸附力。
他望着脚下奔流的车河,每一盏移动的车灯都像一颗独立的星辰,沿着各自的轨道运行,奔向不同的目的地。有的灯光明亮稳定,象征着安稳与富足;有的则黯淡闪烁,在车流中艰难穿行。露台下方酒店入口处,一辆擦得锃亮的黑色豪华轿车无声地滑到门前,穿着制服的侍者恭敬地拉开车门,一位衣着考究、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士携着女伴优雅地步入灯火辉煌的大堂。而几乎就在同时,在酒店员工通道昏暗的出口处,几个穿着沾着油污工作服的厨房杂工正蹲在角落里抽烟,疲惫的脸上映着手机屏幕的微光,其中一个还穿着和夏侯北一样的迷彩胶鞋,只是更旧更脏,鞋帮上沾满了泥点。
这强烈的对比,在这灯火辉煌的酒店背景前,构成了一幅无声却极具冲击力的浮世绘。
夏侯北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栏杆上冰凉的油漆,粗糙的触感从指腹传来。联谊会里那些关于房子车子的对话,王薇谈及“福利”时不经意流露的优越,张德柱带着酒气的悲愤控诉,还有眼前这灯火璀璨却等级分明的城市……所有的画面和声音,如同破碎的镜片,在他脑海里旋转、碰撞,最终拼凑成一幅巨大而清晰的图景。
他看到了那道无形的鸿沟。不是敌我分明的战壕,而是更庞大、更坚韧、更无处不在的屏障。这屏障由资源、出身、价值评判体系共同构筑。军营里信奉的“流血流汗”、“该咋练就咋练”,在这里似乎成了一套孤立的语言。而玻璃墙内那个世界通行的“房子”、“车子”、“福利”、“体面”,则是另一套强大而现实的逻辑。他,和他们,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轨道,各自运行在截然不同的星空之下。军营的号角,训练场的汗水,保家卫国的信念,在现实的巨大引力场中,似乎被赋予了另一种意义,一种需要重新衡量的价值。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巨大的迷茫,如同这深秋的夜色,无声无息地将他包裹、浸透。
露台的风更冷了,吹得他裸露在外的脖颈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这个在军营里刻入骨髓的习惯性动作,此刻更像一种无意识的自我支撑。他望着远方那片似乎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的繁华灯火,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坚守的执拗,有被轻视的刺痛,有对未来道路的茫然,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源自张德柱那番话的、对自身价值定位的深刻困惑。
他像一尊沉默的礁石,在繁华都市的夜风里,在价值观碰撞的无声海啸中,固执地挺立着,试图在混乱的潮水中锚定自己的坐标。宴会厅里隐约飘来的音乐声,此刻听来,如同另一个世界的遥远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