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沈知远(2)(2 / 2)
他脚步未顿,只从鼻腔里发出个“嗯”字,像在应付墙角结网的蜘蛛,或是檐下聒噪的秋蝉。那些付出在他眼里,本就一文不值,连让他回头的资格都没有。
走出玉楼春时,夜风吹得人清醒。小厮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问:“公子,那匹云锦花了五十两银子呢,就这么……”
“不值什么。”沈知远打断他,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尚书府刚送的定亲信物,暖玉的温度透过衣料渗进来,“就当是赏给戏子的缠头。”戏子嘛,唱完了戏,谢了幕,就该退回后台,连同那些廉价的眼泪和没用的真心,一起锁进黑箱子里,永不见天日。
婚礼当天,长安城张灯结彩。沈知远骑着高头大马,胸前戴着红花,从朱雀大街一路行过。百姓的欢呼声浪里,他听见有人议论玉楼春,说飞燕姑娘这几日总在楼上发呆,那件红舞衣被她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镜前,像件没人要的摆设。
经过玉楼春时,他特意掀起轿帘看了一眼。楼里静悄悄的,连往常招摇的灯笼都没挂,只有二楼的窗开着,隐约能看见个人影坐在窗边,手里好像捧着什么,一动不动。沈知远的目光在那扇窗上停了一瞬,像看一粒粘在锦缎上的灰尘,随即落下了轿帘。那粒灰尘很快会被风吹走,就像那个叫飞燕的女子,很快会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拜堂时,尚书千金穿着和他配套的喜服,凤冠霞帔,端庄得像幅工笔画。交换玉镯的瞬间,他听见人群里有人低声议论:“听说玉楼春的飞燕姑娘,今儿才知道沈公子成婚了,正坐在楼上拆那件红舞衣呢,金线拆得满地都是……”
他握着新娘的手,那手细腻温软,指甲涂着正红的蔻丹,像极了飞燕舞衣上的颜色。可他心里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拆就拆吧,反正那料子本就俗气,留着也是占地方,就像她那个人,本就不该出现在他的人生里。
宴席散后,沈知远独自坐在新房里,看着桌上的合卺酒。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窗棂的影子,整整齐齐,没有半分歪斜。他忽然想起飞燕绣错的那只鸾鸟,翅膀歪歪扭扭,却偏要绣满金线,好像那样就能飞起来似的。
真是天真。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液辛辣,却暖不透心底的凉。这世间的路,从来都不是靠“用力”就能走对的,有些人,有些事,本就是该被丢弃的。就像那件红舞衣,拆了金线,褪了颜色,最终不过是堆没用的碎布,连垫桌脚都嫌硌得慌。
而此刻的玉楼春,飞燕正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桌上堆着他送的所有东西:月白的云锦料子,鸽卵大的珍珠钗,还有那盒他说“太医院配的伤药”。她从清晨就坐在这儿,听着街上传来的鼓乐声,听着路人说“沈公子娶了尚书千金”,听着那些曾经羡慕她的姐妹,此刻都在楼下议论“她不过是场笑话”。
太阳落山时,她点了把火。先是那盒伤药,药膏遇火“滋啦”作响,冒出黑烟,像他那些虚情假意的关怀,烧起来只剩呛人的味。接着是珍珠钗,珠钗滚进火里,东珠裂开细纹,像她此刻的心,碎得再也拼不起来。月白料子燃得最快,火苗舔过莲瓣绣样,很快就卷成焦黑的团,像她曾经以为的“不同”,终究只是场幻觉。最后是那件红舞衣,凤凰的金线遇火蜷成灰,红绸烧得噼啪响,火星溅在地上,像她那些不值钱的眼泪,落下去就灭了。
火光在铜盆里噼啪作响,将飞燕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她坐在小板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截被烧得焦黑却不肯弯折的木头。没有泪,眼窝深陷,里面是比炭火熄灭后更冷的死寂,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仿佛眼前烧的不是她绣了七天七夜的舞衣,不是那些曾让她心跳加速的念想,只是一堆无关紧要的破布。
红绸燃到尽头时蜷成焦黑的团,金线早已化成灰烬,混在火星里飘起来,又落进她的发间。她抬手掸了掸,指尖被烫出细小的水泡,却像没知觉似的。等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她起身拎起墙角的簸箕,将灰烬一捧捧扫进去。灰烬很轻,风一吹就散,她特意走到巷弄深处的污水沟旁,踮脚将簸箕倾斜,看着那些灰混着腥臭的污水往下淌,顺着暗渠流向不知名的地方。
就像沈知远随手丢在乱葬岗的那个荷包,针脚歪歪扭扭绣着只不成形的雀儿——那是她学绣的第一件东西,当时他笑着说“挺别致”,转头就扔了。此刻,这些灰烬和那个荷包一样,都成了该被冲进泥沼的垃圾,干干净净,连半分能让人想起的痕迹都没留下。
她站在污水沟边,看着水面上最后一点灰沉入水底,才转身回了屋。门板“吱呀”一声合上,将外面关于沈府婚礼的喧闹彻底关在门外,也将那个曾抱着念想的自己,关在了火灭后的冷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