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9章 此刻吏治清明际,常思昔日谢玄桢(1 / 2)
卷首语
古之所谓孤臣者,盖为前御史中丞谢玄桢是也。公身处诏狱之绝境,桎梏加身,却心怀天下,矢志不渝。于昏晦牢室之中,犹燃烛奋笔,着书以策。每一笔落,皆倾其心血,乃至血溅纸页,洇染素笺,而其志坚如磐石,未曾有丝毫之改易。
至于公以性命相托之《新政十要》,此遗策也。其字里行间,无不见护民安邦之赤诚。每一字,皆如璀璨星辰,映照公之拳拳忠心;每一句,仿若洪钟大吕,彰显公之高远志向。
观夫后来,寒门贤才得入朝堂,凭其才学智慧,展卷经纶,为大吴社稷效力。边疆之地,烽火不再,边尘不起,百姓安居;河工之处,疏浚有方,安澜无虞,水利兴焉。值此清平之世,方知公之忠魂,从未远离。那浸透着血与墨之字句,早已融入大吴江山,化作其脊梁,撑起万里乾坤,庇佑苍生黎庶。
怀谢玄桢
孤臣血沁墨痕残,遗策丹诚系国安。
今见贤才登峻秩,始知忠骨尚余温。
遗策丹书耀九州,忠魂不灭护金瓯。
此刻吏治清明际,常思昔日谢玄桢。
西北秋风卷着砂砾,打在蒙傲的甲胄上噼啪作响。他立在新筑的烽火台顶端,指尖抚过粗糙青砖上錾刻的工匠姓名——这是谢渊遗策中“工银刻石”的铁规,如今自居庸关至大同,五十座烽火台皆循此法。探马卷着黄尘疾驰至台下,声如洪钟:“将军!鞑靼三部遣使入大同,愿奉互市之约,永不再犯!”
蒙傲抬眼望向阴山方向,残阳正将山影染得如血。恍惚间,竟想起谢渊戍边时与他共饮的那碗粗茶——彼时军饷拖欠三月,戍卒嚼着树皮守关,冻饿而亡者每日都有。谢渊揣着边关疾苦疏,在宫门外跪了三日三夜,却被魏党反诬“通敌惑众”,枷锁加身押回京城。而今烽火台地窖里储粮满仓,戍卒半农半兵,灶上常飘新麦香气,这太平安稳,全是谢渊以命换得的遗泽。
京中快马接踵而至,萧桓的朱批在素笺上格外醒目:“蒙将军善用谢公之策,边防磐石永固,功在社稷。”墨迹旁那道朱圈,正圈着谢渊遗策“梯次设防”四字。蒙傲小心翼翼将回文折好,塞进贴身锦囊——那里还放着谢渊当年赠他的“守边五要”手札,纸角已被汗渍浸得发脆,字迹却依旧刚劲。
参将赵烈巡台归来,甲胄缝隙里还沾着新麦的清香,他双手奉上账簿:“将军,今年屯田收了千石,依谢公旧例,一半留作军粮,一半已分赈边民。”账簿每页都按指印叠着红痕,士卒与民户的签字歪扭却郑重——这“逐户核查”的规矩,谢渊当年在狱中用血写就,如今已成边地不可动摇的铁律。
夜色漫过烽火台,第一盏平安火在暮色中亮起,紧接着,连绵如星的火光沿着防线铺开,将夜空烧出一道暖光。蒙傲望着这火,忽然懂了谢渊当年“边固在民安”的深意。萧桓在京中常对近臣叹“谢公不可复得”,此刻他才彻悟:谢公的可贵,从不是朝堂上的高谈阔论,而是把“军无饥、民无寒”的细碎心愿,都刻进了每一条策论里。
尚书省议事厅内,檀香袅袅绕着案上的谢渊遗策。楚崇澜枯瘦的手指点在“革除世卿世禄”那条,声音沉如铜钟:“魏党余孽仍想保其子承袭指挥之职,谢公此条,便是斩向他们的利剑。”左仆射裴嵩躬身递上吏部文书,宣纸簌簌作响:“沈尚书已依遗策‘三考标准’核过,那纨绔子弟任上毫无实绩,贪墨公银倒是熟稔,当予罢黜。”
萧桓指尖轻叩御案,目光扫过殿中垂首的重臣。当年谢渊在日,为阻魏党荫子特权,当庭与先皇争辩,声震瓦当,却被斥“沽名钓誉,离间君臣”;如今沈敬之推行选贤令,寒门士子通过实绩登科者十占其七,朝堂上再无“老子为官儿承荫”的荒唐事——这朗朗乾坤,正是谢渊当年舍身求来的结果。
中书令孟承绪展开盐铁改革议案,首页“盐税专用,不得挪作私用”八字,正是谢渊遗策原文。“陛下,此法推行半载,国库存银已增三成,”徐英上前补充,指节因激动而泛红,“江南盐价回落,再无哄抬之弊。”萧桓闻言,眼前骤然浮现出谢渊藏在户部的那半块盐砖——砖上沙砾清晰可见,那是忠良以命记下的贪腐铁证。
侍中纪云舟出列时,朝服下摆扫过阶前青石:“近日查获魏党余孽私改选贤名录,欲将亲信安插要职,臣已依《大吴律》新条问罪。”他高举修订后的律法,泛黄的纸页上,“阻挠选贤者斩”的条款墨迹新鲜——这正是杨璞遵谢渊“司法三必”之策增补的铁律。
散朝后,萧桓留楚崇澜在御书房对坐,案上摊着谢渊当年的谏疏,墨痕间仍可见暗红血渍。“谢公在日,朕常嫌其言锋过利,字字如刀,”萧桓指尖抚过疏上“民为邦本”四字,声音发颤,“如今吏治清明,才知那刀砍的是奸佞,护的是朕的江山、朕的子民。”楚崇澜躬身垂首:“谢公遗策尚在,便如他从未离开朝堂。”
吏部衙署的烛火比寻常官署亮得更早,沈敬之戴着老花镜翻阅“贤才跟踪簿”,杨启持笔在旁批注,狼毫划过纸面沙沙作响:“苏州知府李董,任内兴修水利二十余处,粮产较去年增五成,当予晋升。”这簿册正是依谢渊“言官保举”之法设立,新官上任三月必核实绩,魏党时期“空名荐官、尸位素餐”的乱象,早已荡然无存。
“沈大人,江南寻访的治水能手到了。”陆文渊引着一位布衣书生入内,书生肩上还扛着半袋新收的稻穗。“谢公当年常说‘选贤不问出身,唯论实绩’,此人虽无功名,却在湖州以一己之力疏淤造田百亩。”沈敬之亲自起身面试,书生谈及治水之法时眉飞色舞,所提“叠石疏水”之策,竟与谢渊遗策中“叠石堤法”字字相合。
萧桓微服至吏部文选司,隔着窗纸便听见吏员的争执声:“治农者必核粮产,治河者必验堤坚,这是谢公定的规矩,岂能因他是勋贵门生便通融?”他推门而入,见一名小吏正捧着谢渊遗策抄本逐字比对,抄本边缘已被翻得起毛,页眉处还批注着“此条当守”的朱字。萧桓驻足良久,想起谢渊当年为推此法,被魏党扣上“紊乱吏治”的罪名,当庭脱冠力争的模样。
“大人,这是弹劾镇国公世子的奏疏!”吏科给事中赵毅捧着奏章闯入,声如洪钟,“此人凭父荫得官,到任三月便贪墨赋税万两,民怨沸腾!”沈敬之接过奏章,只扫一眼便提笔批复:“依谢公‘黜汰庸劣’之条,革职查抄,绝不姑息!”萧桓在屏风后听得真切——当年谢渊弹劾此勋贵时,疏奏石沉大海,反遭魏党构陷;今时不同往日,新政如剑,再无姑息之理。
暮色浸满衙署时,吏部的烛火仍未熄灭。沈敬之将新选官员名录呈给萧桓,名录首页“以谢公之法,选报国之臣”九个字,是他亲笔所书。萧桓提起朱砂笔,在名录上批下一个“准”字,笔尖落下的瞬间,竟恍惚觉得谢渊就立在烛影里,身着旧朝官服,眉眼间满是欣慰的笑意。
江南秋雨连下三日,浊浪拍打着“谢公堤”,却始终越不过那道坚实的屏障。江澈立在堤上,青衫已被雨水打湿,望着洪水顺着泄洪渠乖乖分流,眼底发热。堤下百姓摆着香案祈福,木牌上“谢公护佑”四字被雨水冲刷得格外鲜亮。“江大人!”冯衍撑着油纸伞赶来,靴底溅起水花,“依遗策‘柳根固沙’之法,春上栽的柳树已扎下深根,这堤比去年更稳了!”
堤侧石碑上,工匠姓名、物料斤两、工银数目刻得一清二楚。江澈指着“糯米浆调石灰,掺沙三成”的字样,声音发哑:“谢公当年在诏狱里写这筑堤之术,每字都渗着血。魏党当年用沙土代石灰,致使河堤溃决,淹死百姓千余;如今我们照着谢公的法子做,这堤便能护着江南百姓岁岁平安。”
“江大人!您快看!”苏州知府李董陪着一位老农赶来,老人名叫张二柱,手里捧着个沉甸甸的番薯,皮上还沾着泥土,“这是谢公当年教我们种的番薯,今年一亩地收了千斤!江大人,您可得把这恩情禀明陛下,让谢公在天有灵也安心!”江澈接过番薯,触手温热——谢渊当年在苏州冒死推广新粮种,如今这救命的粮食已遍植江南,这才是“民为本”的真意。
京中驿马踏破雨幕而来,带来萧桓的旨意:将“谢公堤”赐名“文忠渠”,御笔亲题的碑额用红绸裹着。旨意末尾,萧桓的朱笔添了一行小字:“每见河工安澜,便念谢公遗策。若谢公尚在,朕必与卿同立此堤,共赏江南烟雨。”江澈捧着旨意,当即命石匠将这行字刻在石碑背面,与谢渊的筑堤之法永世并存。
夜雨渐歇时,江澈在渠边搭起帐篷,烛火透过油布映在谢渊遗策的河工篇上。墨迹透过雨雾,仿佛看见谢渊在诏狱里燃着残烛写书,指节因握笔过紧而泛白,血珠滴在纸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江澈握紧毛笔,在抄本上郑重题字:“承公之策,护公之民”,暗誓要让这渠水永远流淌,将谢公的恩情带到江南每一寸土地。
户部衙署的账册堆得如小山般,王砚躬身将盐税账目呈给周霖,账册上“边饷”“赈灾”“国库”三类标注得条理分明。“大人,依谢公‘盐税专用’之法,半年来无一人敢私挪分文,”他指着账册上的红印,声音里满是敬佩,“盐课收入比去年增了五成,寻常百姓家的灶台上,终于能摆上纯净雪白的官盐,再也不必嚼那混着沙砾的苦物。”
苏州盐市的朱漆木牌上,官定盐价用金粉写就,格外醒目。户科给事中钱溥正逐铺核查,一名盐商笑着迎上来:“大人,如今盐价稳当,生意比往年好做十倍,这都是谢公的功劳啊!”钱溥闻言,忽然想起谢渊藏在户部库房的那半块盐砖——砖身粗糙,沙砾硌手,那是魏党贪腐的铁证,也是谢公当年舍命抗争的见证。
萧桓翻阅着盐户编册,每一本都按着手印,盐户的签字歪歪扭扭却格外郑重。“谢公‘分户管盐’之法,真是釜底抽薪的妙计,”周霖在旁解释,“既防了官商勾结,又减了盐户三成税负。当年那些为缴盐税鬻儿卖女的人家,如今都能靠着晒盐过活了。”萧桓摩挲着编册封面上“藏富于民”四字——那是谢渊的亲笔,字迹苍劲,力透纸背。
魏党余孽李孜省的党羽近日被擒,大堂上供出当年私设“过坝钱”“加派银”等苛捐的细节,桩桩件件都沾着盐户的血泪。刑部尚书郑衡拍案怒斥,按《大吴律》新条判了斩立决:“谢公当年弹劾此辈,却被诬下狱含冤而死,如今律法昭彰,总算能告慰他的忠魂!”萧桓在案卷上批下“罪有应得”四字,笔尖划过“谢渊遗策”时,指腹微微发颤。
暮色染黄户部库房时,萧桓望着整齐码放的官盐,雪白的盐堆在烛火下泛着柔光。王砚递上谢渊当年的盐课奏疏,疏上的血迹已暗如铁锈,却字字千钧:“盐者,民之命也;税者,国之脉也。苛盐税则民死,民死则国亡。”萧桓默念着这几句,眼中泪光闪动,良久才低声道:“谢公,如今民命无忧,你在天有灵,当可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