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定远元年的辽阳城(1 / 2)
崇祯三年,冬尽春未至。
横扫辽南的兵锋过后,是短暂的肃杀与重建。
复州的血迹未干,盖州的硝烟方散,征虏前将军、辽东经略孙传庭并未沉醉于连克坚城的喜悦中。
在留下足够兵力分守复州、盖州,弹压地方,安抚流民,并紧急向登莱催调粮秣以解饥荒之后,他亲率麾下最为精锐的三万步骑,沿着辽东半岛的脊梁,一路向北,剑指辽沈。
沿途所经诸城,如耀州、海州,情形大抵相同。
后金主力北撤时,执行了残酷的坚壁清野,能带走的丁口、牲畜尽数裹挟,带不走的房舍粮秣则付之一炬。
留下的,多是些被刻意抛弃的汉军旗老弱残兵,以及数量庞大、面黄肌瘦、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汉民百姓。
零星的后金哨探远远望见“孙”字大旗和那无边无际的赤色洪流,便如雪遇沸汤,顷刻消融遁走,不敢有片刻停留。
大军行至,几乎兵不血刃。
城头变幻的,不过是从一片死寂的破败,换上了大明那略显陈旧却依旧令人心安的赤旗。
孙传庭下令,开官仓赈济——尽管仓中存粮往往十不存一,但总能吊住许多人性命;
严惩趁乱劫掠的兵痞与地痞——用几颗血淋淋的人头,迅速恢复了最基本的秩序。
他像一位高超的医师,在战争留下的巨大创伤上,进行着最紧急的止血与清创。
这一日,大军前锋已抵辽阳城南二十里。
时值腊月三十,岁除之日。
天公却不作美,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细密的雪沫子被凛冽的北风卷着,抽打在冰冷的甲胄上,沙沙作响。
天地间一片苍茫,唯有军中那无数面赤色旗帜,在灰白背景中倔强地飘扬,如同不肯熄灭的火焰。
中军大旗下,孙传庭勒马而立。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袍,外罩一件半旧的玄色大氅,面容清癯,目光沉静地望向北方那座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巨城轮廓。
辽阳。
这不是一座普通的城池。
它是大明曾经在辽东的统治中心,是辽东都司的所在地,承载着无数汉家儿郎拓土开疆、戍守边陲的记忆,也铭刻着萨尔浒惨败后,山河破碎、胡尘漫天的屈辱。
如今,它就在眼前,近得仿佛能听到它残破身躯在风雪中的呜咽。
“经略,夜不收回报,辽阳城内……几无守军。只有些饿得走不动的百姓,和……和一些没来得及跑掉的汉官,缩在官署里。”
赞画在一旁低声禀报,情绪复杂难明,似是轻松,又似是沉重。
孙传庭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喜怒。
这个结果,在他意料之中。
皇太极壮士断腕,弃车保帅,辽阳这等已悬于海外、无法坚守的重镇,自然在舍弃之列。
那些被留下的汉官,不过是无用又可弃的棋子。
“传令下去,大军放缓速度,先锋营入城警戒,接管四门及武库、粮仓。中军随本帅入城。告诫各部,严守军纪,不得扰民。违令者,斩。”
他沉声下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得令!”
队伍再次启动,如同一条沉默的赤龙,在岁末的风雪中,缓缓游向那座饱经沧桑的古城。
越是靠近,破败的景象便越是触目惊心。
护城河早已冰封,河床上堆满了垃圾和冻硬的污物。
城墙高大依旧,但墙砖上布满刀劈斧凿和火炮轰击的旧痕,许多垛口都已残破不堪。
城门楼更是被大火焚毁过半,只剩下焦黑的木架倔强地指向阴沉的天空,像一具巨大的骸骨。
城门洞开,如同一个失去生气的巨兽之口。
门轴大概早已损坏,巨大的包铁木门歪斜地倒在一旁,被积雪半掩。
城内弥漫出烟灰、霉烂与隐约的尸臭,令人作呕。
孙传庭策马,缓缓穿过幽深的门洞。
门洞内壁,布满了暗褐色的污迹和一道道绝望的抓痕,无声地诉说着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混乱与惨剧。
光线一暗复又一亮,眼前的景象,让久经沙场、心硬如铁的孙传庭,瞳孔骤缩。
这哪里还是那座号称“辽东根本”的繁华巨邑?
目光所及,尽是一片断壁残垣。
曾经车水马龙的街道,被瓦砾和积雪堵塞,几乎难以通行。
两旁鳞次栉比的屋舍,十之七八都已化为焦土,只剩下几根熏黑的梁柱孤零零地立着。
偶尔有几间相对完好的房屋,也门窗洞开,里面空空荡荡,如同被掏空了内脏。
风雪之中,几乎看不到人影。
只有一些蜷缩在残垣断壁下、裹着破布烂絮的身影,在马蹄声和脚步声临近时,才如同受惊的老鼠般,蜷缩的身躯微微颤动,抬起一双双麻木、呆滞,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这支突然闯入的军队。
他们大多是老弱妇孺,面黄肌瘦,颧骨高耸,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欣喜,只有一种被苦难磨砺到极致的空洞。
几个孩子躲在大人身后,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看过来。
空气中弥漫着死寂,唯有风掠过废墟的呜咽,以及军中旗帜猎猎的声响。
这就是被后金统治了十余年,又在最后被无情抛弃的辽阳。
孙传庭心头一阵沉重,收复失地的豪情,在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前,显得如此苍白。
他仿佛能听到,这片焦土之下,无数冤魂在哭泣,在呐喊。
“经略,往都司衙门方向清理道路吗?”亲兵队长上前请示,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孙传庭深吸了一口凉气,点了点头:“去吧。动作轻些,莫要惊扰了……这些百姓。”
大军如同血液注入一具濒死的躯体,开始缓慢而有序地向城内推进
士兵们默默地清理着街道上的障碍,设立警戒,搜寻可能存在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