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定远元年的辽阳城(2 / 2)
整个过程,除了必要的号令,几乎无人喧哗,一种沉重的氛围笼罩着所有人。
正在此时,前方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一队约二三十人的队伍,穿着各式各样、但都显得破旧不堪的明朝官服,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积雪,踉跄着向中军方向跑来。
为首一人,年纪约莫五十上下,面有菜色,头上却戴着一顶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明显不合尺寸的乌纱帽,跑动间歪歪斜斜,显得极为滑稽。
他们跑到孙传庭马前十余步处,便噗通一声齐刷刷跪倒在地,在冰冷的雪地里磕头如捣蒜,悲声高呼:
“罪臣等张文焕(卑职等),恭迎王师!恭迎经略大人!”
“王师天威,光复辽阳,我等……我等盼王师,如久旱盼甘霖啊!”
“罪臣等忍辱负重,苟全性命于胡虏治下,无一日不思念大明,思念陛下啊!”
声音凄切,情真意切,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孙传庭端坐马上,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这群人。
他目光如刀,缓缓扫过他们那一张张虽然憔悴,却依稀能看出往日养尊处优痕迹的脸庞,扫过他们那不合身的官服,以及那刻意表现出来的激动与忠诚。
他认得其中几个面孔,是从锦衣卫提供的、那些在广宁、辽沈陷落后未能殉节或逃离,反而接受了后金官职的汉官名单上看到的。
“忍辱负重?”孙传庭冷哼一声,让那些哭诉声戛然而止,“尔等是在这辽阳城内,为谁家之臣,负何等之重?”
跪在最前面的那名老者,闻言浑身一颤,抬起头,脸上挤出悲苦之色:“经略明鉴!罪臣等……等皆是迫不得已啊!家小性命皆操于胡虏之手,若不相从,便是阖家身死之祸!然臣等心中,始终存有华夏之念,从未敢忘大明社稷啊!”
“哦?”孙传庭嘴角微勾,冷笑道,“本帅听闻,伪金设六部,理政事,其中不乏汉臣。尔等在此辽阳旧都,想必也各有职司?是替伪金征收粮赋,还是督造器械?是审理诉讼,还是……管理这满城的包衣阿哈?”
他每问一句,
孙传庭的话,像鞭子一样抽掉了他们试图披上的“不得已”的外衣,直指核心——他们是在为异族统治效劳,维持着压迫本族同胞的机器。
那戴乌纱帽的老者冷汗涔涔,急忙辩解:“经略……经略容禀,罪臣等……虽有些微末职司,却从未敢残害同胞,反而……反而多方周旋,保全了不少百姓性命啊!”
“周旋?保全?”孙传庭的目光越过他们,看向远处废墟间那些瑟瑟发抖的饥民,声音陡然转厉,“那这满城废墟,这饿殍遍野,便是尔等周旋保全的结果吗?!”
一声厉喝,犹如惊雷,震得跪地诸人魂飞魄散,磕头不止,连称“死罪”。
孙传庭不再看他们,对身旁的赞画冷冷道:
“将这些‘忍辱负重’之人,姓名、原籍、在伪金所任官职,一一登记在册,严加看管,听候朝廷发落。其所言是否属实,有待详查。”
“是!”赞画躬身领命,一挥手,便有军士上前,将这群面如死灰的前朝降官带了下去。
这个小插曲,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激起一圈涟漪,又很快平息。
但它却像一根刺,扎在了孙传庭的心头。收复失地,不仅仅是军事上的攻城略地,更是人心、秩序与道统的重建。
这些首鼠两端、试图在新朝继续牟取位置的“贰臣”,其危害,有时更甚于明刀明枪的敌人。
处理完这令人不快的场面,孙传庭继续催马前行。
越往城市中心,破坏程度似乎略有减轻,但凄凉依旧。
终于,前方出现了辽东都司衙门的轮廓。
衙署的大门同样破损,牌匾歪斜,但主体建筑尚存。
就在孙传庭准备进入衙署,暂时以此作为行辕之时,一阵微弱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啜泣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声音来自衙署侧面一条堆满瓦砾的小巷。
他示意亲兵警戒,自己则下马,踩着积雪,缓步走了过去。
巷子深处,一个半塌的窝棚下,一个衣衫褴褛、满头霜发的老人,正搂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瘦得皮包骨头的小女孩。
老人用自己的身体为女孩挡着风雪,女孩则在他怀里低声哭泣,小手里紧紧攥着半块黑乎乎的、像是冻硬了的糠饼。
老人看到一身戎装、气度不凡的孙传庭走近,浑浊的老眼里骤然闪过一丝惊恐,下意识地把女孩往怀里紧了紧。
但当他看到孙传庭身后那面熟悉的明军旗帜,不由鼻子一酸。
孙传庭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老丈,莫怕。我们是朝廷的军队,回来了。”
老人嘴唇哆嗦着,看了他很久,才用干涩沙哑的辽东方言,颤巍巍地问了一句:“……官爷……今年,是哪一年了?”
孙传庭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
在这座与世隔绝、饱经磨难的人间炼狱里,时间早已失去了意义。
他深吸一口气,用清晰而庄重的声音回答道:
“老丈,记住了。前朝崇祯年号,已于去岁末,由陛下下诏革除。”
“今年,是定远元年。”
“今日,是定远元年的正月初一。”
“新年……到了。”
“定远……元年……”
老人喃喃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年号,仿佛在消化这简单的四个字背后所代表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还在抽噎的小孙女,又抬头看了看孙传庭,再看看他身后那面在风雪中傲然挺立的赤色旗帜,两行浑浊的泪水,终于顺着布满沟壑的脸颊,滚滚而下。
他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流泪,那泪水里,似乎包含了太多太多——有失去亲人的痛苦,有熬过炼狱的辛酸,也有在这一片死寂的废墟上,终于看到一线生机的茫然与慰藉。
那小孙女似乎被爷爷的泪水吓到,停止了哭泣,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想去擦爷爷的脸。
孙传庭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收复辽阳,乃至收复整个辽东,绝不仅仅是军事上的胜利。
摆在面前的,是一个满目疮痍的烂摊子,是数十上百万嗷嗷待哺的百姓,是错综复杂的人心鬼蜮。
他站起身,对亲兵沉声道:“传令,在都司衙门前及城内各处空旷地带,即刻设立粥棚,先让百姓吃上一口热食。将所有随军医官派出去,救治伤病。统计城内幸存人口,老弱妇孺,需优先安置。”
“再派人,快马加鞭,前往沈阳,告知曹总兵,我部已克复辽阳,正在安抚地方。不日,我将亲赴沈阳,与诸公会师,共商……辽东善后及追歼残虏之大计!”
命令一道道传出,冰冷的辽阳城内,终于有了些许活力与人气。
孙传庭最后望了一眼那相拥哭泣的祖孙,转身,大步走向那座象征着大明在辽东统治权威的都司衙门。
他的背影在小女孩眼中显得如此高大而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