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渐佳境(四)(1 / 2)
梦渐佳境(四)
棠杳轻轻抱住他,抚上他发顶,“好,我不哭。”
亓渊耐心为她擦去一颗颗泪珠,“姐姐,以后我不会这么窝囊了,我也不许别人欺负你。”
“好。”棠杳破涕为笑,在他鼻梁刮了一下。
天渐热了起来,亓渊依然会去宫外游荡,也有一半日子会在宫里静心习学,不落下棠杳给他布置的功课。有时会去教坊司那儿接她回来,一如她去柳书苑接他那样。
是了,亓渊已不在柳书苑学了,那里不容有罪之人。
罪罚连坐,本该死于狱里的他,茍活下来也便成了罪。
现在苦,不一定以后也苦。亓渊想道。
一个人学久了总有苦闷时,听闻柳书苑又多了读书声。亓渊趁鸡鸣偷偷去那儿贴墙偷耳听,累了就坐在小门台阶上休息。
他仰望青天往后靠门,一阵悬空的力量让他迅直起身,回头看,发现这原本锁着的门竟然开了。
亓渊盯着门看了一会儿,悄悄扒门而入,低头瞥见一双黑靴,擡头瞧见一张人脸。
“……先生,我……”
“你进来。”柳先生背手往里院走去,经过一条偏僻的小道来到他自己的书房。
硬着头皮跟来的亓渊脑海里再现被戒尺打的忆景,停在门边不敢再走进去。
柳先生坐在书案前,擡头直视他,“过来。”
亓渊半信半疑走到他面前,那枯热的手将他的掌心翻转向上,把上面的细细纹路看了个清楚。
柳先生:“君以尺作戒,不逾矩而坐则,不背弃而守义。老夫以为得是有君子潜姿,才配以戒尺磨打。你何故不敢擡起头来?”
闻言,眼里难以相信的亓渊倏地擡头望他。
柳先生接上亓渊的目光,似乎早已看穿他的内心。
“你知陛下最厌恶什么吗?他最不喜怯懦狭隘,也不喜软服无能。在深宫图存不可能一尘不染,在皇帝眼下一意孤行更是大忌,你虽为皇嗣,却也为臣子。你看见那些每日上下朝的大臣了吗?他们曾与陛下是毫无瓜葛的路人,心怀壮志走向仕途考入朝廷,在沉淀千年的世眼中不得不克己复礼,又被野心和不甘在天子面前大展宏图,为的便是让天子多看他们几眼,顺便了却他们的宏图霸业。世人如此,哪怕你与他有着最亲密的血缘关系,你不去做,他就永远不会正眼看你。”
发生在亓渊身上的事,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柳先生在宫里游存多年,再清楚其中图存门道不过。
半知不解的亓渊总算听明白他后面说的话,应道:“可陛下从未喜欢过我,我做的都入不了他的眼。”
“那你做了什么?”
“我只做了功课……不过那些我都学完了!比他们学得都快。”
“没了?”
“很多。”亓渊一口话流利道出,“我想父皇能看见我,能和其他皇子一样拥有自己本该属于的东西,光明正大地做自己想做之事,不会遭受他人讥讽,即便没有一声夸赞。”
“那你走到他面前了吗?”
“……没有。”
“光说不做异想天开。张大人曾与我同窗,他花了六年才能成为陛下所信用之人,从无名小卒到如今的丞相,吃了不少苦。你想把自己身上的淤泥洗清,就必须走到天子面前。他能以一道圣旨定人生死,也能用一句话赐人荣贵。选哪条路,由是自己,不由也是自己。人定胜天是君王称霸天下的绝论,也是不甘多舛命运的斗命人,尽凭己为。”
“那你为何不做宰相?”亓渊偏了题。
柳先生语噎,道:“大人的事,小孩少打听。”
分别后的重逢,亓渊对他改变了态度。
他觉得,人是矛盾的。
一连阳夏天,亓渊常来柳书苑偷墙耳,少人时才敢进去溜一圈,当然也不能每回碰见柳先生。
先生说,做正人前要先正身。
在棠杳的监督下,亓渊慢慢改变了驼背的习惯,哪怕再次路过花园偷懒的宫人们的取笑,他也不再缩头耸肩。
后来那熟悉的花园来了一位既熟悉又陌生的主人。
亓渊和万庆帝撞了个正面。
他仰首看着面前的男人,鬼使神差地勾唇微笑,少了些许惧怕。
止步在原地的男人楞了下,没有前进之意,也无后退嫌避,似乎想了许久,第一次对他招手。
旁随的张丰瑞道:“陛下,这是海氏的儿子。”
“朕知道。”
万庆帝看着走近的亓渊,“多大了。”
“六岁半。”
“《昭月》可是你写的?”
“是。”
“风动雨绵遍凉春,夜坐窗影仰月沉。”万庆帝轻声复述。
“你觉得如何,张大人。”
张丰瑞应声:“臣许久没有听到能‘瞧见’的稚童诗,上一回听还是几年前九殿下八岁时。”
男人叹气,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