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归途(六)(1 / 2)
漫漫归途(六)
在亓渊眼里,他的事除了棠杳谁都无资格过问,哪怕万庆帝有意,他也是随口搪塞过去,此为私;于公,亓渊须得遵从万庆帝之命效率办事,从而谋夺信任权位。
这么些年,一直如此。
人一旦有了牵挂,身上痛楚的感受其实会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因牵挂而奔波,因信念而求活。
以前他害怕活着,也曾无数次想过自己为什么要活,为此,他走了许多的地方去寻找答案,看过在母亲为死去的婴孩哭泣,看过暴雨天老翁同孙一起叫卖,还有街上断手断脚行乞的一家人。
那些人和他一样过得不好,为什么还要选择活下去?
他观望着,想不明白。
后来他照到了一面镜子……
亓渊默默把自己和姐姐牵连起来,与他们的相似之处大概是都有亲人的陪伴。
如此想,活着的意义应当也就有了。
不算很糟。
河中灯花游,水岸密影立。
观河会的热闹持续半日,大臣邀帝后乘舫同游共赏,皇子公主们也都自行去处,廊桥残余拥挤人烟之气。
亓渊还沉浸在之前得允的喜悦中,看亓明盛的眼神的冷戾也淡了几分,他坐在席位上久久没有回神,半途又如梦初醒,立马拂袖离开此地,回了十二殿。
十二殿如往常一样宁静,他放慢脚步走进庭院,目带慌张地扫遍无人的四周。
亓渊前进的步子快速交错至房门口,手在半空停顿须臾,然后抚上光洁的门面,轻轻推开一条缝来。
他敛下的眸在踏入门槛之后才微微擡起量视房间,在一片空荡寻见了在床幕下睡容安详的棠杳,瘦影如竹。
原来是睡了。
他身上的紧绷舒缓许多,唇畔吟笑,悄步过去坐在床沿,动作因不敢惊扰而变得处处小心。
沉迷的安静使他发起呆来,不自觉地伸出手,恰在此刻,睡梦中的人慢慢苏醒。
亓渊视线偏移,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握了上去,握得紧紧的。
“姐姐……”他语气颇为轻婉地唤她,从她手心抽离出来。
亓渊目光诚真,有些忐忑道:“姐姐,假如以后再出什么事,你会一直陪着我吗?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棠杳还沉在几分醉梦里,听到话语,眼睛慢悠悠地看着他。
这孩子,又在想什么呢?
“我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吗?”她无奈道。
细细数来,已有十六年矣。
风雪雷雨,休戚与共,不离不弃。
“是啊,我知道!”他回。
曾经他本来想在那所紧紧封闭的房间里安静死去,可每当举刀落腕的时候,总有一个人经常不断地在他面前徘徊,安静地关心,温柔地话语,可这并不能掐灭他自灭的想法,直到看清她的所有言语举止都在说——我爱你。
自此,他改变了想法。
他要活。
亓渊笑而不语。
片刻,他道:“我希望我们可以有很多个十六年,永远永远在一起。”
***
自观河会之后,陛下未忘答应亓渊的事,与他商议过后,将旨意单独传到了十二殿。
受者非是亓渊,另有其人。
传旨公公一人寻至十二殿,恰见庭院喂猫的棠杳,笑着唤她去花园叙话。
这日多云遮阳,瘦长的鹅卵阳石路弯弯绕绕,棠杳紧随公公缓慢的步伐,在听完几句话后并没有感到惬意。话越说越深,从水底浮出水面让她听得个明明白白。
她一时忘记呼吸,甚至怀疑旨意有错,可在公公的再三强调下不得不亲自去问亓渊。
礼送公公走后,棠杳回到十二殿的庭院,一坐就是一下午,待门口出现那个熟悉的丹红色身影,她踱步到少年的跟前,满脑子只想着公公的话,冲昏了她的头脑。
“陛下传来的旨意是真是假?”棠杳的声音微有颤抖,胸口起伏的气火漫进了眼里,“你怎能……你怎敢!”
她情绪激动的模样,少年看在眼底,跟着发愁发苦,心里叫酸。
“我如何不能,如何不敢。”少年内心不安地说出这句话,即便他知会惹她生气,“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错,自母妃去世后,我身边只有你了,我们也只有彼此,我看到的也只有姐姐一个人,难道你不也是吗?我什么也不期盼,只求一个,想让你永远在我身边。现在姐姐不理解我,以后肯定会……”
听见这混账话的棠杳火气上头,响当当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她也为自己的冲动举止而有过一瞬恍惚,可眼前的人事将她包裹得临近窒息,顾不上这些。
“你看清楚,我是你姐姐……”她想破了头都想不通为何会让他走到这一步,“儿时我伺候你穿衣吃饭,娘娘走后便由我一人拉扯你长大,你应该对我感恩戴德!而不是……”她蓦地停下,没再继续说了。
亓渊很安静地任她发泄完,开口道:“姐姐,我已经比你高出一个头,不再是当年的孩童,而是一个有担责之能的成人了。在这相伴的十余载,情养至深,儿时的我懵懂不觉,可如今的我并非顽石,也是有心的。”
棠杳内心忧奈交加,看着他,怔神许久,“你这样做,将来待下黄泉,我与娘娘怎样交代……”亓渊掌住她的双肩,“不要说这些晦气话,姐姐会长命百岁的。娘未必会怪罪于你我,相守之幸来之不易,她会欣慰的,因为我们从未分开过,以后也是……”
那封夹杂在过往的信如排山倒海,唤起棠杳的记忆。
养亲如家,长情长守。
事在人为,由心做主。
他还未说完,棠杳踉跄退开一步,红着眼连连摇头,转身离开了十二殿。
亓渊没有追上去,也没有擡头看,就这么静静立在原地,已经做好了准备,道:“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等,等到你愿意为止。”
***
十二殿恢复往常的宁静,说是更甚也不为过,那些守殿和清扫的宫人都被亓渊暂时遣退,万庆帝身边传信的公公再来等信时也被他拒之门外,说是再等等。
这一等,就足足过了三日。
十二殿主间的门一直紧闭不开,饭菜也不曾动过几口,外人又开始传这位气性大的殿下不好伺候。
回归教坊司的棠杳也不得安宁,总会有人来问她十二殿下到底为何又闹性子,棠杳对她们懒得搪塞也不想开口,但有个关系跟她不错的宫女也来问了。
阿雅:“棠姐,这十二殿下不是最听你话吗?怎么忽然闹起性子来了,你不去劝劝?”
棠杳手中的绣活儿一停,“是闹性子了,让他冷静冷静,我不能一直像以前那样宠着。”
表面说让他冷静,实则是她自己想冷静。
她怕自己会因此对他产生隔阂,也怕自己稀里糊涂地同他做荒唐事。
难进,也难退。
两人还在多人的场合,听到对话的旁人随口打了句岔,“棠杳,要我说,你别老是惯着十二殿下,他什么都好,就是人古怪了些,万一哪天脾气上来一冲动……”
棠杳好不容易重聚的镇定被一敲开裂,她把刺绣扔在桌上,长叹一口气,渐渐失神。
宫女所言不错,情绪稳定的亓渊和常人别无两样,可不稳定的他比一般人更难对付,伤人伤己,只有棠杳治得了他。
听见这话,棠杳越来越后悔当日的冲动,明明相伴了这么久,哪怕是她不敢接受之事,也不应是这样的局面。
她是时候去找他谈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