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求凰(2 / 2)
“施主切莫这般谦虚,贫道的眼光绝不会错,施主命中定然不凡哈哈哈!”俊年道,“贫道觉得施主一见如故,这现在呢,贫道刚好有个疑惑无处可解,想烦请施主为贫道解一解。如何?”
谢兰机:“师傅请讲。”
俊年:“施主可知‘凤囚凰’一说?听闻其字义有变,中间的‘囚’字错了,不是强制的囚笼,而是求愿的虔诚,乃为‘求’字……众口说法不一,贫道实在难解,且见施主十分合眼缘,这才唐突请教,还请施主恕罪。不过不是白问,贫道会帮施主求个好运。”
不是囚,而是求。
谢兰机认真思虑,回答他:“凤凰皆是羽飞之兽,相似也能伴生,若要共生接缘,必然得心带虔诚,才算良缘美满。”
俊年眉梢微扬,笑容始终未减,“这便是你心中的缘?”
谢兰机勾唇回应:“自然是。”
俊年连连拍掌,“妙,实在是妙。贫道就知道你一定是今日的有缘人!临走之前,贫道还有话想说,既然你说是求愿的虔诚,那是不是也该有一个信徒的样子,不能强求,只能求凰的意愿?”
谢兰机保持安静。
俊年又道:“虽如此,可凤凰本就是天生一对。凤求凰,凰又怎会忍心无视虔诚之心呢?你说对吗?”
谢兰机感觉心跳加快,很快恢复原样,他轻轻点头,“……是。”
“今日一别,有缘再见。”俊年躬身再礼,“施主一路走好,贫道就不送了。”
解惑字义的谢兰机在这里停留了很久,似乎他多跪一个时辰,她出征就能平安一天。
年年岁岁,谢兰机成了金凤山的熟客,但是再也没见俊年的身影。听这里的师傅说,他四海为家,漂泊不定,什么都信,嘴里不是观音娘娘就是如来佛祖,所以信他的人不多。
遇见也是缘。信还是不信,谢兰机从来没想过,他很少纠结这些。
北周还处在内忧外患的朝局中,虞丹青率兵打仗的次数越来越多,后面更是没空回来,在边疆驻扎好几年。
虞丹青最后一次回京是圣旨急召,群议凉关一战。凉关形势严峻,西有黑奴,北有乌夷,而攻过来的是新建的王朝,倘若新国联合其他两国打进来,可想而知,这对老年衰竭的北周会有多大打击。
没人敢去,就盼着威名强势的虞将军去。
虞丹青恨铁不成钢,指着鼻子骂道:“都学会在京城里享福了是吗?你们看看边城的百姓沦落到了什么地步,居然还在怯懦!”
近年陛下龙体抱恙,压不住这些王侯将相了,太子也彻底由谢兰机他们护着。
“好,没人去是吧,那我去!”虞丹青被逼无奈,接下此战,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敌方猖狂。
收到消息的谢兰机忙不叠离开东宫,求见一面,说要谋划全计策再动身,不能单独去战。
虞丹青说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没有理会。
谢兰机移阔步子拦她:“你有没有想过朝中有通敌的,万一是他们逼你入瓮,你觉得你能活着回来吗?”
虞丹青:“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我只知道凉关快被踏平是真的,那边城的子民都会惨死在敌人刀下,难道就要牺牲他们吗?能换来什么?北周早就不如以前了,搏一搏还能寻见生机,不搏只有死路一条。”
还有路的,只是危险来得太早了,这条生路希望不大。
谢兰机冷静下来,猛然发现,自己再也没有理由拦她。
她出兵那日,他还是忍不住阻拦去争取最后一次机会,结果以失败告终。
虞家军离去,京城少了几万国军镇守,国内很快兵荒马乱,叛国的叛国,造反的造反,三权分立,死伤无数,没有强盛兵马前去支援。
凉关战败,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谢兰机是在东宫收到的讯息,他独守空殿多夜,最后以身入局。
他把太子悄悄转移出城,自己留在了这儿。
东宫门外来了大批军队,奉命前来活捉太子和谢丞相。
谢兰机擦净吟梅,起身走出殿门,将剑负在身后,眼中杀意凌冽。
“太子人呢!”他们问。
“下去问!”谢兰机毫不留情地出手,剑刃在人群划出一道道溅血,一个个尸体倒下,又一个个活人冲来,仿若流水不尽,耗完了他最后的精力,无法再拿起吟梅。
任凭关押,在地牢受尽苦刑,也还是没有说出太子的下落。他道:“一条人命而已,何以去比天下江山,没有帝玺,照样可以做君王。”
反贼觉之有理,问谢兰机可愿归顺麾下,他笑了又笑:“奸佞乱世,唯有除之。”
反贼毅然送来一杯毒酒。
看着毒酒,谢兰机想起少年时和知己说的那句话——骨气,是最没用的。
活着,才有一切机会。
可是杨栎,真有下贱的生路朝自己铺来了,他宁愿去死。
无关骨气,无关良心。
在家国的绝境中,所有欲念都被消磨殆尽。
他甘愿随之覆灭、消失。
送毒酒的小兄弟没有催促谢兰机,默默在牢外等着,等他饮下那杯毒酒,用草席卷好他的身体,拖到了荒郊野岭。
寒夜深夜有些冷,谢兰机于梦中醒来,看见小兄弟坐在草地上,双臂抱腿,脸贴在膝上不动,不知有没有睡。
毒酒是假的。
谢兰机头有些昏沉,身上的刑伤还在楚楚痛着。
听到动静的小兄弟忙擡头,一下就哭了,“谢大人,您快逃吧,北周没有救了,能逃到哪儿就到哪儿,千万不要回来了。”
谢兰机苍白的唇刚张开,犯起重重的咳嗽来。小兄弟赶紧解释:“假死药的解药有些呛口,要一个时辰恢复,谢大人注意身体。”
谢兰机清了清嗓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送真的毒酒给我,我也不会恨你。”
“那万万不行啊!”小兄弟伏跪下来,“叛军缉留家人以作威胁,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倘若没有贼人作威作福,想必……也不会有这些事情发生。”
谢兰机静默片刻,轻轻摇头,“世道早就变了,拦不住的。”
发生的事情几乎没有挽回的余地,小兄弟只恳求他把自己藏起来,不要被任何人发现。
“纵然无法挽救时局,也应有求生之念,总比死在敌人的手里好。谢大人,您向来自持廉洁公正,我无法冷眼旁观他们欺负您,所以看在我苦心救您的份上,不要再做傻事了!”
谢兰机被他的诚心所打动,“多谢你,我知道了……”
小兄弟拜别后,匆忙乘上小破车赶了回去。
谢兰机离开这里,来到战火后的一个破败村镇,找遍每个角落,找到了一头驴。
他腿伤略微严重,需要载物帮忙赶路。
骑着驴,一直赶往凉关的方向,走走停停,以虫草为食,雨水解渴,约莫三四个月才看到凉关破旧不堪的城墙门口。
遍地尸体聚集了毒气,这里不能久留,走了两圈的谢兰机继续前行,进入茫茫荒地。
腥臭从无到有,谢兰机循着气味找,终于找到将士的覆灭之地。
尸体腐烂成肉泥,有的早被秃鹫啃成了白骨,面目全非。
放眼望去,他要找的人如大海捞针。
谢兰机在这片血地筑起石头碑,找了好久的石头,堆积成小山的模样。拜别完后,他往凉关城内走,找到两匹活马,挑拣了一些结实的长木板,去临湖的荒地开建一座小木屋。因腿疾不便,吃力地筑了半个月才成。他挑了个好位置,做起一个衣冠冢,没有替葬物,只有一棵没有多少叶子的小秃树。
小小的树枝挂满了红彩条,鲜艳夺目。
谢兰机在这里捕鱼为生,静度余年,安守余生,与外界隔绝。
他的腿疾越来越严重,只能靠轮椅代行,但就算失去行走的自由,也不会一整日呆在小木屋里。
战乱慢慢宁息,得势者开始享受胜利的战果,整顿烽火后的残败,也包括凉关。
谢兰机不会踏入城内半步,和他们的接触顶多就是要一些白杨树。那些人看他残疾可怜,也愿意给。
他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在荒地上种白杨,一排排的过去,一行行的过来。
时间一久,换新的城内人总说这里有个披头散发的怪人,每天都在种白杨,偶尔会在堆石头的小秃树下发呆。
无人知晓他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
两年后,他三十二岁。
这一天,谢兰机没有出远门,坐在小秃树旁,闭眼晒太阳。
远处传来清悦的铃铛声,来人眉眼熟悉,依旧光头仙衣,右手不离花杖。
“时间过得可真快呐,贫道也慢慢老了。”俊年调笑,走到他旁边停下。
谢兰机睁开眼睛,没有动作。
“怎么,你早预料到贫道会找来了?”俊年道,“看来你也知道自己所剩的日子不多了,实乃能人,不过正因为如此,贫道才会来找你。”
谢兰机动动手指,示意他请说。
“你可还记得,她第一次上金凤山祈愿,也是你出征的日子?”
“……记得。”
“你知道为什么你能幸存下来吗?”俊年望向远方,徐徐道来,“因为贫道师父给她的红绳是双生绳,一方有难,另一方就能够自转承受,轻则高烧失忆,重则失去性命。”
所以她才会高烧难退,无药可医,只得烧掉断开的红绳,从此和他再无瓜葛。
可凤凰就是天生一对,那断开的红绳依然藕断丝连。
俊年一算,知道自己要帮到底了。
他烧掉红绳,开始日复一日的等待,等到收齐凤凰对彼此的祈愿,就能帮他们再续前缘,或者帮其完了心愿。
前缘,也要等凤凰双死,方能再续。
俊年:“你在金凤山奉了不少诚愿,观音娘娘看在眼里,因而派贫道完了你最后的心愿。除了续缘,可还有其他想要的?”
谢兰机擡头望了一眼天,轻轻道出四个字:“家国永昌。”
俊年“啧”了一声:“你这想得也太美了,怕是得拿什么来换啊……眼睛鼻子嘴都不够抵的。”
“……我还能给什么?”
“有啊,寿命。”俊年凑近道,“你此生命苦矣,只能活到三十二了,不过贫道算了一卦,下辈子你能活到六十多,不如用四十年寿命抵还,如何?换家国天下河清海晏,你想好了,这很值的!”
谢兰机毫不犹豫,“我都给。”
俊年笑容褪去,心里怒道:怎么真有自愿折寿四十年的人来换一个存有可能性的结果?这不是傻子是什么!
“施主,你可要想好了,重生并不会意味着没有家国灾难,还是得靠自己的双手换取太平,否则就浪费了这四十年的寿命。”
“好。”
俊年深吸一口气,“成吧,那你我就此定下契约,下辈子再见。”
他递过去一杯无色无味的水。
谢兰机仰头喝下,一股沁凉穿心入骨,灌满了浑身的血肉。渐渐的,他彻底不能动弹,视线陷入一片黑暗,嗓子辣痛失声,五感逐渐流失。
失聪的前一刻,他听见俊年附在自己耳边,叹息道:“你走快些,我刚才又算了一卦,有人还在等你,赶紧去吧!”
最后,俊年跪拜行礼,“施主一路走好,贫道就不送了。”
这片荒地,下了一场久违的大暴雨,冲刷了昔日的残骸。
俊年拐杖离去,高声喊道:“缘来缘去是何年,莫要迟,莫要迟嘞——”
雨声噼里啪啦,续缘人的心跳和呼吸同时终止。
二十年前,也有这样的一场暴雨。
那把伞,在他心里撑了二十年,而如今,也该把伞还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