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约(1 / 2)
赌约
师正说了很多,赵执一时间竟不知从哪句开始驳斥好。
“是我听错了,还是你说错了?”
“我没说错,你也没听错。”
赵执竖手示意他不必多说:“好,成与不成先不说,依你的意思,是要无视罗齐中为人与行为,去迎合讨好化敌为友,让罗齐中心甘情愿把位子交给康县令?我贱骨头一副无所谓,可康县令那么清正的人,他能为了自己的前程黑白不分卑躬屈膝吗?”
师正:“可他铁骨铮铮清正廉明,不还是被有背景来历的罗齐中打压吗!”
“你知道他在这里多少年了?过完今年整整七年,还有一年就满两个四年了。如果他还不懂得审时度势做出适当的改变,他一辈子都得耗死在这里!”
赵执眯了眯眼:“原先我还觉得你与县衙的人相似,如今看来,相似之中也有不同。康县令的第七年,也是你在此任县尉的第三年,你是担心康县令,还是担心自己会因为康县令之故也被留任啊?”
师正凝视着赵执,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淡下来:“赵执,我不是在与你商量。”
赵执眼神一凝。
师正眼神一动,忽然叹息起来:“当初来此,我怎么都没想到,偌大的宁县就只与你谈得来。赵执,我是真的将你当做朋友,看在我以往也帮过你的份上,再帮我这最后一次。”
说是最后一次也不假,倘若成功从宁县县尉一职抽身,往后怕也不会再有交集。
赵执思索了近半刻钟:“那康县令呢?他必不会如你所愿。”
师正沉默一阵,说:“大人这边t交给我,你搞定罗齐中一切都好说。”
接下新任务,赵执给自己倒了一盏酒,仰头一口闷掉,准备离开。
“等等。”师正眼神微变:“你似乎与镇上那户殷姓人家颇有渊源。”
赵执眼珠轻动,转身间又变回往常笑嘻嘻的模样:“你又在谁那儿听说的。”
师正笑:“你猜猜看。”
赵执向上翻眼想了想:“八成是刘文,这小子别的都好,就是嘴碎。不过你既然听说了肯定也知道,萍水相逢罢了。”说完反问:“怎么忽然提这个,你认得?还是有什么来历能帮得上忙?”
他问的真诚,似乎真的不知对方底细。
师正也摇了摇头。
“那不就得了。”赵执转身离开,嘴里嘀咕:“还是想想怎么搞定罗齐中吧。想不到老子这辈子还得设法勾引男人……”
……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霓璎捏着十几封书信,一封一封丢进面前的火盆,火舌张狂上蹿,像只吃纸墨的小怪物,一团团火光亮起又熄灭,散出一室墨香。
“京官贵族自恃身份,耻于纡尊,可地方官想要治理好州县,就必须懂得与县自然也能有赵执这种黑白通吃的角色。”
雾爻:“我说想不到的,是那个姓师的县尉。”
霓璎:“听你的语气,似乎还挺欣赏他。”
雾爻砸吧砸吧嘴:“至少他能屈能伸,自己低下去的头,有朝一日还能擡起来,好过那些执意端着清高架子不肯低头的人,被人按碎脊梁骨压下去,这辈子都难再擡头。”
霓璎没说话,雾爻忽然想起什么:“是不是……该给陛下写信啦?”
自他们离京至此已将近一个月,霓璎只在来时途中临时靠岸送过一封信,到现在都没再提笔。
霓璎看她一眼,将手中书信全部丢进铜炉,起身来到书案前,雾爻屁颠颠过来研磨伺候,帮忙想回信里面可以写点什么充数。
“上回信说,您说打算乘船绕行江南,再找个最喜欢的地方落脚,若按照一直行水的路程,咱们现在应该能到东海了。就写咱们在东海边上吃海味,如何?”
霓璎从旁的矮柜里翻出一本装订整齐的手劄,翻开一页扫了几眼便开始下笔,嘴里应道:“行啊,想吃什么?”
“想吃冬蟹,海图志里说冬蟹肥美,还有鱼,海鱼刺少,我想吃海鱼鱼鲙!”
“去同黄厨子说,明日做海味。”
雾爻欢呼一声,扭头往厨房跑,一开门就碰上刚回来的耿驰,然后愣在原地。
咦?不是在说回信的事吗,怎么变成明日吃什么了。
意识到又被崔霓璎耍了,雾爻鼓鼓腮帮,领着耿驰转回来了。
赵执与师正分别后就回了家,雾爻跟着赵执,发现他回去后就是吃吃喝喝瘫倒不动,盯了会儿就回来了,反倒是师正,在给赵执下达任务后,立刻就回衙门开始与康县令阐明计划。
康县令本名康珈,越州会稽人氏,七年前调任宁县县令,奈何宁县地势划分不占优势,又在太平县的有意打压拉踩下一度处于被动劣势,没人愿意来接盘。
四年前康珈第一次任期满后没能被调走,留下连任,不过康珈从无抱怨,为人清正务实踏实本分,宁县百姓无不称道。
“照你这么说,这个康县令应该是个清官,那他能同意向罗齐中示弱交好,争取下一任太平县令的位置吗?”
耿驰:“康珈起先的确反对,但师正还有一个计划。”
这个计划,师正并没有告诉赵执。
康县令反对的理由无外乎两个。
其一,是他本人不屑于对罗齐中这样的人俯首献媚,为利讨好。
其二,是他对宁县的责任感和对百姓的牵挂。他若脱离宁县,势必要有人来接盘,若新任县令做的不够好,对宁县有害无利。
所以师正的打算,是希望康县令能在最后一年时间里全力与罗齐中结交,无论如何,等到罗齐中升迁时,能向上举荐他为新任县令。
一旦康县令能去到太平县,就掌握了主动权,接下来就是第二步计划。
“并县。”
霓璎一心二用的状态戛然而止,随着笔尖一顿,她的注意力更多的涌向耿驰所言的事上来:“什么?”
听到“并县”时,雾爻心里一咯噔。
汇水县是在裴夫人的主导下一分为二,虽然雾爻觉得这个分法有欠考虑很不公平,不懂裴夫人用意,但她懂崔霓璎啊。
护短,小气,记仇。
这个师县尉,他很棒,很大胆。
裴夫人分开的东西他居然要重新合起来,这就等于是在告诉崔霓璎,裴夫人错了。
“那个……”雾爻挠挠头,尽力提示他:“你有所不知啊,这两个县当年就因为一水之隔养出两方水土,划矛盾加剧才被我们女郎的母亲一分为二,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早就成了两地人,现在并县,矛盾还在啊。”
耿驰接收到雾爻给出的重要信息,并未急着自辩,而是恍然道:“难怪……”
霓璎搁笔:“难怪什么?”
耿驰如实道,师正会有此提议,是有一个完整构想的,他所谓的并县并不是简单的将两县合二为一,变成从前的模样,而是要真正将两地整合。
“昔年陛下征战四方时就曾提到过漕运对军需供给之大利。这个师正有点本事,很能打听消息,不知他从哪里听来陛下有意大修漕运,所以他迎合圣意做出的计划,是填河改道。”
行军打仗,一条河尚往往能呈防御优势,可见其阻力之强,若能顺利将如今隔开两县的清水河填充改道,原本的河流成为陆地,新的河流连接漕运官道,既可以增添县城的价值,也可以在根本上解决两地的矛盾。
总的来说,只要康县令愿意暂时委曲求全得到罗齐中的举荐,好处多不胜数。
其一,他可以跳出宁县困局,在太平县重掌主动权。
其二,并县后县级必然得升,等于原地高升,宁县百姓依旧归他管辖,担忧不复存在。
其三,汇水县原就有一条官道,若乘着朝廷这股修漕的风,顺利填河改道接上漕运官道,那县城的价值将会一升再升。
康县令本就有意改变现状,再经师正一番苦口婆心,去讨好罗齐中求得他举荐这种暂时的屈辱,俨然成了舍小我成大家的壮举。
霓璎坐在案前,盯着灯火看了好一阵,低声问:“康珈答应了?”
耿驰斟酌道:“颇有动摇,但没有明确答复。”
之后师正也说累了,与县令告别,耿驰才回来复命。
霓璎看着写了一半的信,伸手盖在上面,五指一揉,信纸在掌中成了一团,倏然冷笑:“看来,我得先交个投名状了。”
……
赵执回家之后,赵老头已经吃完回房了。
他看着厨房笼屉里温着的饭食,笑了一声:“臭老头,心还挺细。”
就着温热的美食饱餐一顿后,赵执也回房歇着了,可惜脑子里事情太多,这一夜睡的并不怎么好,次日便有些起不来。
就在赵执打算由着自己懒惰片刻,多赖赖床时,本该在唐家别院干活的詹壁虎惊慌失措的冲到了赵执家里,拼命把赵执摇醒了。
赵执生不如死,咬牙切齿:“你要是没个正经的事情要说,老子马上拆了你!”
彼时赵老头已出门钓鱼,屋里没别人,詹壁虎便没顾忌,抓着赵执满脸惊恐:“哥,出事了,真的出事了。曹、曹虎……”
一听曹虎,赵执瞬间醒了大半。
这人正是昨日设计殷倪那伙人的头目。
“曹虎老窝昨夜被人端了,山上的宅子被烧得干干净净,一行十二个人,全……”
“全什么?”赵执坐直了。
“全被阉了,奄奄一息吊在城外的矮子坡,地上全是血和……”作为男人,詹壁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幸好附近的村民结伴赶早集发现了,否则不知得被吓成什么样……”
赵执脑子一嗡,整个人呆住。
……
“哥?哥你去哪儿啊?”
反应过来的一瞬,赵执立马穿衣套鞋,丢下句“别问,回去干活”便出了门,詹壁虎竟然都没追上,只能眼看赵执脚下生风的消失在视线里。
赵执一路狂奔到了殷府门口。
曹虎这帮人,平日里坑蒙拐骗的事情没少做,但因有徐新作保,回回都让他们顺利过关,若非有恩怨及雷霆手段,怎么可能令他们一夜团灭?
赵执想了一圈,在他的知情t范围里,殷府的嫌疑最大。
那么问题来了。
他和徐、龙等人有积年旧怨,昨日又露了面,而曹虎等人是夜间出事,那他出面救人的事,极有可能已被告知徐新等人,现在曹虎等人出事,难保龙彪不会怀疑他。
若是如此,太平县的人早晚找过来,他得问清楚才好做准备。
时辰还早,赵执在殷府外面等了一阵,始终未见人出来。
他没提前邀约,这么闯入八成会被拦下,要是闹出动静被人看见,没关联也能编排出关联。
观察片刻后,赵执绕到了侧边的小巷,一鼓作气蹬墙而上,趴在墙头悄悄探头,入眼是一片雅致的小花园。
赵执眼神一定,很快认出了院内树下支案写字的女人,他没急着下去,警惕的看了看周围,发现有人过来,身体立马伏下去。
自廊下走来一个女人,穿戴华贵,容貌清丽,就是表情过于死板严肃,一开口甚至有点不耐烦:“不抄完这些,今日都别起来,更不许用水食!听见了吗。”
案前罚抄的女人温声应道:“是。”
女家主训完话便带人离开,赵执听声辨位再次探头,只见那女家主走得很急,片刻便没了踪影,院内很快安静下来。
目光回到树下,赵执发现殷倪是直接跪坐在一片鹅卵石砌成的石子地上,案头放着一册书,面前铺开长长的纸张,抄写完的部分自侧边滑下,已堆积如云。
庭院无风,书案旁的老树忽然窸窣晃动,异常的落下几片树叶。
霓璎笔尖一顿,擡头,枝叶丛丛间,熟悉的角度,熟悉的姿势,熟悉的相见方式。
她偏偏头,问道:“你是树上长出来的?”
虽然院中无人,但赵执还是很警惕:“能找个方便的位置说话吗?”
霓璎学他警惕环顾四周,认真回道:“大概不能。”
赵执琢磨片刻,忽问:“上来吗?”问完就自己否决了:“算了算了,你一个姑娘家……”
话还没说完,霓璎忽然起身,顺势系起裙摆,露出素白的裤管,仿佛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她已手攀脚蹬轻盈敏捷的爬了上来,稳稳坐在横伸的树干上。
赵执愣愣的看着身边的女人,干巴巴接话:“……还挺会爬。”
霓璎将裙摆解开盖住腿:“是为临县的事找来的?”
赵执一噎,想好的开场套话全在对方的直白之下失去用武之地,索性也撇了弯绕:“果然是你做的?”
“不是我。”
“不是你会是……”
“是我们家主。”
赵执斜睨她:“有区别吗?”
霓璎竟认真想了一下:“也是,没区别。”
赵执哼了哼,又听她道:“若你担心昨日露过脸被怀疑,大可放心,家主行事周密稳妥,绝不会叫对方抓到半点把柄,但凡你能拿出有力的不在场证明,对方也不能平白诬赖你是不是?”
赵执:“若他们就是赖上我了呢?”
霓璎看向赵执。
微凉的冬风穿过树间,撩起她鬓角一抹细碎的发,贴着细白的脸蛋直至嘴角,赵执盯着那处,鬼使神差的想替她把碎发勾到耳后。
手擡起一瞬,他听到她说:“我帮你。”
神神鬼鬼统统飞走,赵执硬生生把擡起的手落在自己的头上,扶了扶自己零乱的发,借此踩住心中对这副皮相的不可抗力以及眼中的痴相,故作淡定的唇角一勾,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帮我?你是不是搞错了。”
霓璎:“哪里搞错?”
赵执摆出阴险脸,朝她偏头压低声音:“如果这麻烦真的找上无辜的我,我大可指认真凶以证清白。按照常理,应该是你们想办法封我的口,怎么就成你帮我了?想玩文字游戏糊弄我啊。”
霓璎晃了晃脚:“你当然可以去说。”
她看着赵执,稳重道:“看是你嘴快……”然后视线下滑,停在他两腿之间:“还是我们的刀快。”
男人的大掌从容的盖在那处,赵执面无表情斥责:“你是不是女的?往哪儿瞄呢?”
霓璎一脸无语的看向前方。
面对真凶明晃晃的威胁,赵执非但不觉忐忑,反倒将悬了许久的心放回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