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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气
第九十二章
陆纨父子二人先后跳进河里,徒留徐意一个人在岸边又气又急。她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学会凫水的,明明六年前在汤泉宫里泡温泉时,两个还都是旱鸭子。如今是个顶个的长了本事,护城河也敢说跳就跳!
徐意抹干脸上的眼泪,她将两只手放在嘴边,做成喇叭状,她不顾仪态,扬声喊道:“你们疯了!现在是争高低的时候么?赶紧都给我回来!”
依旧无人回应,也无人回头。
河里的两道身影时不时浮于水面,父子俩正较劲似的在翻河面上飘着的无数花灯,看哪一盏是阿意许的愿,看看她的愿望到底熄灭没有。
徐意焦急而又愤怒,生怕他们任何一人出甚么差错,她此刻恨不得也跳进河里,以此来结束这场闹剧!
最终,悬于一线的理智将她给拉住了。
徐意握紧拳头,再次咬牙喊道:“一盏河灯而已,灭了就灭了。陆沛霖,陆九郎,你们再不回来,我要生气了!”
四只手正在河面上忙碌地翻找花灯,没人将她的警告听进去,徐意捂着胸口,呼出声很长很长的气。
徐意在边上着急,一旁的侍从也有些着急——他们倒不是怕主子出事儿,是感同身受地随着一道争锋呢。
长天伺候陆纨近三十年,从没见过爷有如此丧失理智的时候。
他见爷突然跳下水,心中十足十地震撼,与此同时,他更不敢小觑眼前的徐姑娘。长天是个非常机敏的性子,经过一阵短暂的思虑,他立马转身从马车上拿了件披风下来,然后急匆匆地塞到徐意手中。
长天很明白说话的技巧,他恳切地请求道:“姑娘,我们爷胃病还没好全,头风也是刚刚恢复,眼下身子还虚着。这护城河的水冰冷刺骨,小的求姑娘发发善心,待会爷上来,姑娘能否帮忙把披风给爷披上?”
朱利见到长天这样讲,他一样不甘落于人后。他也去将陆承的披风取来,然后有样学样地道:“徐姑娘,咱们侯爷虽然年轻力壮,但身子骨也不是铁打的啊。再说可是侯爷先下水为姑娘捡花灯的。徐姑娘,标下求您,等侯爷上岸,您先给侯爷披成么?”
长天不甘示弱,拿出了伦理道德来压人,他道:“爷是公子的爹,圣人有言‘百善孝为先’,莫非公子还要跟爷争?”
甚么爹不爹的,情场无父子!
朱利是个鲁直的武将,心眼直,他不认同这套说辞,不服气地大声嚷嚷道:“陆阁老拾人牙慧,难道做事情不该分个先来后到么!”
徐意本就心烦意乱,听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得像两只大鸭子在自己旁边嘎嘎嘎,她只觉自己脑瓜仁都要爆炸了,她怒道:“闭嘴!”
“不许再吵,都滚远点儿!”徐意指着他们,终于爆了一句粗口。
她一向温柔小意,难得发次脾气,很好地震撼住了长天朱利二人。二人不敢再多话,一左一右地将披风塞给徐意后,连忙远远地又退到了几丈远开外的位置上。
好,很好。
徐意望着手中披风,咬牙切齿地望向河面——她眼下也不急了。
既然长天和朱利的第一反应不是担心,而是帮着主子争风吃醋,证明他们父子的水性如今已超过自己的认知,想来护城河淹不死他们两个。
徐意干脆在放着笔墨的那张桌案前的小圆凳上坐了下来,她倒要看看,他们能撑到什么时候。
过一会儿,陆承的声音先从河面上飘来,他道:“阿意,我找到了!你的花灯没熄。”
他的语调抑扬顿挫,从中可以翻检出情绪饱满的欣喜和雀跃。漆黑的夜色模糊了陆承的容颜,可在旁边那盏花灯的映照下,他的那双眼瞳显得尤为熠熠生辉。
徐意心软了一瞬,但也仅仅是一瞬,一瞬过后,她扭开脸,不再看陆承,也不回应。
同样在河里的陆纨自然也听到了儿子那边传来的喜讯,他纤长的睫羽垂在眼睑下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往岸边游去。
因为下水更晚,他游的距离更短,所以陆纨先游回来。
他难得有这样一时意气的时候。初时跳下水,是因为不想让阿意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九郎身上,也想让她看看他,后来难免抱着男人的胜负欲。
可惜,自重逢以后,他一直慢九郎一步,今夜似乎也一样。
陆纨的心中忍痛,面色却平静,他一点点儿游向岸边。徐意本是翘着腿等着看他们的笑话,见陆纨上来时面容苍白,毫无血色。她微微叹口气,到底心有不忍,她主动伸出手拉了陆纨一把。
陆纨从头到脚都湿透了,一向端方的陆阁老,此时此刻的模样是说不出的狼狈,再也配不上“儒雅持正”四个字,活脱脱成了只落汤鸡。
见到他这副样子,徐意不知该气该笑还是该嘲。
与徐意对视片刻后,陆纨淡淡开口道:“对不起,我没能找到阿意的灯。”
他的语气寥落,难掩伤怀,徐意原本打定主意要好好骂他一顿,听他这样讲,她心中不觉又酸又软。徐意将手中九郎的那袭披风放在一边,先为陆纨把披风披上了。
她叹说:“没找到就没找到,论心不论迹,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人没事儿就好。”
还不等陆纨完全放松,徐意转瞬改了口风,她又斥道:“九郎胡闹,你也跟着胡闹。平常总以为沛霖稳重,你几时变得这样幼稚?”
“如果幼稚一些,能让阿意的目光多投注在我身上,”陆纨恬淡平静地道,“那今夜,就容我幼稚一回。”
他这句话卸下了所有属于陆阁老的卓越风姿,只像那些为求得心爱姑娘顾盼的愣头青一般。
一阵夜风吹拂,徐意心中的波纹也被吹动了几分。
她不敢看陆纨的双眼,只觉鼻腔一酸,她垂首为他系紧披风上的带子,帮他把扇坠子重新挂在腰间。见陆纨的头发还在滴水,徐意又拿出巾帕来仔细地为他擦着湿发。
做完这些,她方望着他,口吻温和地道:“沛霖,你就是你。这不是你的长项,你自有无可取代的地方,无需为任何人改变。”
陆纨微微笑了下,他的双眸黑白分明,眼瞳明润又融融,他说:“可我想把我能给的,也是最好的给阿意啊。”
与一张白纸、热血青春的儿子比起来,陆纨有过妻子,岁数上也不年轻。这两点是他无法改变的事实,或许只有一腔真心还可以拿出来相较。
这份真心,也是他能给的,目前他最宝贵的东西。
徐意沉默了会儿,她喉头发涩,她认真地帮他把面颊上浸湿了的黑发拨开,她摸了摸他的脸,二人在岸上安静地相望。
这一时,连风都是温柔的。
“阿意。”陆承此时也终于斗志昂扬地游了回来,他半边身子都浮在水底,只有个脑袋露在岸边,他举起花灯,兴奋地说,“你看,你的灯没有熄!”
听他这样说,徐意的脸上却不见喜悦,她道:“你先上来。”
陆承道:“你拉我一下好么?”
“我拉你个屁。”陆承在徐意这里并未得到陆纨那样温柔的待遇,她不仅不拉他,还骂了他一句。
陆承一愣,完全没想到捡到灯回来以后,阿意不对他露出笑脸就罢了,居然还如此凶。
他闷闷地说:“阿意,你怎么这样凶。”
“我没力气了,你拉我下,好不好?”陆承再次开口请求。
“你不是本事大着么,还需要我拉?你爱上不上来。”徐意道。
她气势汹汹地,言语中丝毫不留任何转圜的余地。
陆承撇了下唇,他仰首,见父亲在阿意跟前,已然穿好了阿意亲自为他披的披风,而自己的披风则孤零零被撂在桌岸上,陆承忽觉心酸难受得紧。
他眼巴巴望着徐意,还在渴求一线希望,可惜徐意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她已转过身,背对着他。
陆承只好黯然地自己爬到岸上,他带起了好大一摊水渍,那份成功捡回花灯的喜悦已凉了半截。
徐意把披风丢过去,冷冷地道:“穿上。”
陆承接过,却没穿,他委屈地说:“阿意,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对我爹好言好语,帮他系衣裳的带子,给他擦脸,为什么连拉我一把都不愿意?”
徐意怒道:“陆九郎,你说你哪里做得不好?”
徐意旋身面对他们父子两个,她心中憋了好大一阵的火,这下终于能噼里啪啦发泄个痛快。
她望着他们,这次也不区别对待了,拽完这个人的衣角,又一拳头捣那个人的胳膊,她怒气冲冲地斥道:“是,你们父子现在都长能耐了,连护城河都敢随便跳!护城河有多深你们知不知道?”
“一盏破灯而已,就算熄了又怎样?”徐意道,“我在岸上那么着急,叫你们那么多声都不回,搁我这儿显谁本事大是不是?”
徐意叉着腰,短时间内说得唾沫横飞,腾腾火气扑面而来。
陆纨父子几时被人这样当众劈头盖脸地教训过,身居高位以后,只有别人在他们跟前挨训的份儿。这刻,在心爱的姑娘面前,陆阁老的风度、武陵侯的威仪全都荡然无存。
父子两个面面相觑一眼,然后袖手站着,硬是没一人敢还嘴。
长天、朱利等不由也呆若木鸡,瞠目结舌一阵后,他们齐齐默契地又往后退了好多步,然后迅速背过身望天,只把自己当作聋子和瞎子。
见徐意气得小脸通红,陆承一字字恳切地道:“你别生气阿意,我不是冲动行事,我的亲兵里有个人是从南方水乡来的,我跟他学过很长时间凫水。我现在水性很好,小小一条护城河难不倒我,我只是希望你的愿望都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