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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相思成疫(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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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氏虽贵,在下却非嫡系。”宇文景伦微笑道:“在下只是一名商人,在两国间贩点铜器,混口饭吃,默兄高看了。”

默怀义爽朗笑道:“元兄若真是世家贵族,怀义倒还不敢高攀。怀义素来敬重守信重诺的商人,正是有了商人走南闯北营谋商利,才有了天下货物之流通、百姓生活之便利。不知元兄可否赏面,与怀义喝上几杯?”

默怀义相貌俊秀,此番谈吐极为不俗,颇有几分滕瑞之风。宇文景伦又想借他打探散布些消息,见他相邀,正中下怀,客套几句后,几人寻到一间干净些的酒肆,要了上好的烧刀子酒和烤羊肉,喝将起来。

一番交谈下来,宇文景伦对这默公子刮目相看,只觉他与一般月戎蛮人不同,若非知道他是默都护的儿子,便以为他是华朝或是桓国的士子文人。

他知默尚主管疏勒府的经商民刑,而月戎乃游牧民族出身,文官是地位较低的。默怀义言谈间对此也颇有不满,对华桓两国尤其是华朝颇有向慕之心。

宇文景伦杯到酒干,状极豪爽,言语间却不动声色地谈到:此番由上京远来月戎之时,见到本国宣王的军队败北返京,只怕上京政局将有大变云云。他知默怀义乃默尚的独子,回去后定会将这些事情无意中透出去,而默尚要统一调度粮草给沙罗王,只要这风声传到沙罗王耳中,己方突袭更多了几分胜算。

待到几壶酒干,默怀义俊面酡红,有了几分醉意。此时北风忽盛,将酒肆的青色软帘吹开一条缝隙,默怀义面色微变,急速起身冲了出去。

过了良久,他才又掀帘进来,面色怏怏。他坐回桌前,仰头喝干一大杯酒,宇文景伦语带关切,问道:“怀义,可是出什么事了?”

默怀义怅然若失,轻声道:“我以为是阿丽莎,可惜不是。”

“就是先前与你对歌的那位?”

“是。可她不知到哪里去了,她说下个月再来找我,希望我能早日见到她。”

宇文景伦见他似有几分伤心,劝道:“怀义不必纠结,世间好女子多的是,你们也只是一歌之缘,万一她不来找你------”

“元兄此言差矣!”默怀义有些激动,大声道:“我们月戎人最重承诺,特别是与心爱女子在雪神面前许下的诺言。我与阿丽莎一歌定情,今生今世便不能违背诺言。她一定会来找我的!”

宇文景伦出身皇族,桓人虽彪悍粗豪,却也不会如月戎人这般当众直述情爱之事。他喜这默怀义率性直爽,忙起身道歉,默怀义也不在意,二人继续喝酒,话语投机,尽兴后方才作辞。

宇文景伦与易寒回到客栈,明飞又查探了一番回来。宇文景伦见诸事办妥,第二日一早便下令起囊解马,一行人直奔东门。

虽尚是清早,又逢大雪,出城的人却已排起了长龙。城门盘查极严,宇文景伦知这些士兵正在搜捕那红衣少女,便静静地列于出城之人队列之中,在大雪之中缓缓前进。

眼见就要搜到他们这个车队,忽然鸾铃声大动,一匹高头大马自街道尽头直冲向城门。马上之人红衣如火,丝巾蒙面,马鞭挥得震响,片刻间便冲到了城门前。

城门前大乱,许多士兵举起兵刃,便有军官大声喝斥:“上头有令,不能伤她一根头发,违令者斩!”

士兵们忙又都收起兵刃,可还没等他们封锁道路,红衣少女已经如一团烈焰,卷出城门。

官兵们急急上马,马蹄如雷,追了上去,城门前混乱不堪。宇文景伦等人趁机迅速通过关卡,出了疏勒府,待再走得几里路,便挥鞭急行,打马向东。

刚奔出数里路,雪越下越大,不到片刻,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加上北风劲朔,刮得人睁不开眼来,众人纵是久处北方苦寒之地,也行进得极为困难。

风越刮越大,宇文景伦向滕瑞学过望天之术,细心一看,知只怕是遇上了今冬第一场暴风雪,忙运起内力,大声下令,急速向右前方远处一个小山丘行进,先避过这阵强风,再作打算。

可还没等众人赶到那小山丘的背面,如鬼嚎一般的尖啸声震得马儿站立不稳。宇文景伦回头一看,只见远处一条高达云霄的雪柱在苍茫大地上呼啸着移动,宇文景伦心中一沉,大呼道:“是雪暴!下马,快挖地洞!”

寒风吞没了他的呼声,大块的雪片被风卷着砸过来,马儿嘶鸣着跪倒在地上。宇文景伦急速下马,勉力睁开双眼,只能依稀见到易寒的身影。

他知已来不及奔到那小山丘后,急速擎出马侧宝刀,大喝一声,宝刀急出,将地面一块巨石撬起,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土坑。

此时一匹驮着铜器的骏马已被狂风吹得站立不稳,嘶鸣着倒过来。马背上的竹篓滚落于地。宇文景伦正运刀如风,大力铲土,只觉右腿被什么撞了一下,低头一看,一个紫衣少女抱住他的腿,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宇文景伦无心去想这少女从何而来,右腿运力将她踢开,易寒也找准他的身影扑近。二人均为当世高手,眼下危殆时刻,运起全部内力,终于在风已刮得二人站立不稳之时,将土坑再挖深了几分。

眼见那巨大的雪柱越移越近,易寒将宇文景伦用力一推,宇文景伦不曾提防,扑倒在土坑之中。

易寒再是大喝,剑锋“唰”地连续割破两匹骏马的腹部,骏马哀鸣抽搐着死去。易寒急速解下马上鞍绳,抛向宇文景伦,大喝道:“接住!”

宇文景伦接住绳头,正待招呼易寒下坑,腰间忽被一人用力抱住。纵是风雪剧烈,他也仍闻到一股柔软的清香,定睛细看,忍不住“啊”了一声。

此时抱住他的,身着紫衫,但眉目浓丽,正是昨夜篝火大会上那名舞出火焰般激情的红衣少女。

他尚在这一瞬的惊讶之中,土坑边的易寒双手如风,将绳索数股合绞,连绑两具马尸,又运起双掌,将马尸一推。坑中的宇文景伦只觉身上一重,便被马尸压在了

他来不及呼易寒下来,又知要靠马尸的重量来对抗雪柱,便侧躺在坑中,死死勒住了手中绳索。

黑暗,暴风,剧雪。宇文景伦一生中从未遇过这等险情,生死一线之间,先前抱住他腰间的少女忽然向上攀移,用力箍住了他的脖颈,双腿则盘上了他的腰间。

马儿被开膛后流出的血,汩汩滴下,淌到二人面上、颈间。宇文景伦下意识伸舌舔了一下唇边的马血,只听死命抱住自己的少女在耳边一笑,声音如同昨夜篝火大会曼歌时那般动听:“你怕死吗?”

宇文景伦不及回答,忽觉地面微微震动,被绳索套住的马尸也好象要被一股大力掀起,自己就要被这股大力牵得往空中飞去。他忙大喝一声,真气运到极致,硬生生拉住了就要被卷起的马尸。

少女也惊呼一声,双臂再收紧些,将宇文景伦的头和颈抱在怀中。他的头埋在她的胸前,闷得透不过气来,却又隐隐感觉到一种别样的柔软。

地面震动愈来愈烈,宇文景伦双臂渐转麻木,只是凭着本能勒住绳索。

风象刀一样自缝隙处刮进来,割得他全身疼痛难当,少女也在低声呻吟,她好象承受不住这痛苦,抱着他的双臂渐渐有些失力。

狂风像厉鬼一样呼啸、尖叫,耳边却又听见那少女娇弱的呻吟。宇文景伦迷糊中下意识运力于右手,仍紧勒住绳索,左臂则伸了出去,用力抱住了身前那柔软的腰。

少女也清醒了些,重新将宇文景伦抱紧,忽然大声在他耳边呼道:“多谢了!外乡人!”

风愈烈,似有雪涛轰卷而来,自每个缝隙处涌入,眼见就要将土坑填满。宇文景伦大声道:“抱紧了!”

他手中运力,与少女二人同时将头埋入一匹马的马腹之中。马儿刚死,马血尚热,身躯的冰寒与口鼻处的温热,让二人如在冰与火之间煎熬。但二人都不敢张嘴呼吸,皆知眼下这马腹内的少量空气是得以存活的关键。只有熬到雪暴卷过,才能重见天日。

迷迷糊糊,冰火交煎,不知过了多久,少女终于憋不住气,呻吟一声,大口呼吸。宇文景伦悚然一惊,同时感到地面不再震得厉害,一咬牙,最后的真气自丹田涌至四肢百脉,他松开手中绳索,身形飞起,顶飞紧压在身上的马尸,破雪而出。

白光刺痛了他的双眸,寒风吹得早已脱力的他站立不稳。双臂似就要断掉,麻木得不象长在他的身躯之上。他踉跄两步,一头栽倒在雪暴过后的茫茫雪野之中。

番外、雪舞苍原(四)

“你醒了?”

宇文景伦眯了一下眼睛,片刻后,景物逐渐清晰,他笑了笑:“你还活着?”

紫衣少女闻言大笑:“放心吧,我不是僵死鬼,不会拉人垫背的。”她的中原话讲得极标准。

宇文景伦挣扎着坐起,但四肢仍有些麻木。紫衣少女用枯枝挑了挑火堆,烈焰腾起,照得她的脸红艳明媚。她斜睨了宇文景伦一眼:“你没冻死,算是万幸,可把我累坏了。”

宇文景伦思绪渐渐清晰,忽然醒觉此时竟是夜间,想起先前遭遇雪暴时尚是清晨,难道自己竟昏迷了一日?

他遇事沉稳,纵是担忧易寒等人,急于回到霍州军营,却也知焦急无益。遂又垂目若帘,神形安静,不多时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四肢愈暖。

待气归九天,他轻吁一声,缓缓坐了起来。睁开眼,一双明眸近在咫尺。

“你是什么人?”明眸中充满好奇。

宇文景伦微惊,转瞬微笑道:“在下元静,自桓国而来,经营些铜器生意,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敢问姑娘芳名。”

紫衣少女冷笑一声:“我们月戎人的名字,从不告诉说谎的人!”说着执起一根燃烧着的枯枝,带起火星,击向宇文景伦前胸。

宇文景伦身形后仰,又向旁侧翻,少女扑了上来。过得两招,宇文景伦便知她武功不高,但提格击刺间自有一股雄浑的气势,使的似是枪招,且是善于马上作战的枪术。

少女手中枯枝直取他前胸,他从容侧身,微笑道:“在下元静,此乃本名。”

她再横击,他空翻落地后仍是微笑:“在下确是商人,不过做的是替人保镖的生意。”

少女一笑,火枝在空中旋出一道火影,直击宇文景伦左肩。

宇文景伦身形凝然不动,右手一探,擒住她的手腕。少女落地,微微前冲,宇文景伦探手将她扶住,和声道:“只因此次走镖,所保货物贵重,有所隐瞒,姑娘莫怪。”

少女松开火枝,拍了拍手,笑道:“绮丝丽,我叫绮丝丽。”

“绮丝丽?”宇文景伦轻声重复。

“是,在你们的话中就是‘盛开的云檀花’的意思。我小的时候,人人都说我象云檀花一样美丽,所以就叫这个名字。”绮丝丽展颜一笑,又贴近宇文景伦看了他几眼,摇头道:“你虽长得俊,但应该叫元威,而不应该叫元静。”

宇文景伦用手一摸,才知先前贴上的胡须早已不见,不由苦笑。绮丝丽却已“唉呀”一声,跑回火堆边,宇文景伦也闻到了一股焦味。

宇文景伦看着绮丝丽解下火堆上架着的马肉,神情有些不忍:“可惜了我这匹上好的白雪驹。”

绮丝丽笑声隐含讥讽:“好象是你先杀的它,借它躲过雪暴,我不过让它再救你一次,又何必假惺惺地说可惜?!”

宇文景伦顿知这绮丝丽性情坦荡,容不得一丝虚伪,大笑点头:“是是是!倒是我矫情了!”

雪仍在下着,宇文景伦一块烤焦的马肉下肚,再恢复了几分内力。

绮丝丽吃得也极快,大块马肉不多时不见,吃完她似是嫌有些油腻,抓起一把雪,手搓了两下,却又面露痛楚,将雪团甩落。

宇文景伦瞥见,面色微变,坐了过来。绮丝丽忙将双手背于身后,宇文景伦未加思索,双臂展开,自她腰间环过,抓住了她的双腕。

此时他的双臂环住了她的腰,她的头正好抵在他的胸前,柔软而清香的感觉令他一怔,慢慢将她的双手拉到面前。

他低头看着那被绳索勒得满是血痕的手,又看了看火堆边用绳索穿过的大块马皮,再环顾四周,轻声道:“走了多远?”

绮丝丽抽出双手,微微一笑:“你太重,我拉得吃力,走不快,估计离先前那里大概十余里路吧。”

宇文景伦想起她在暴风雪中并没有独自逃离,而是将昏迷的自己拉到十余里外有灌木枯枝的地方,生起火堆,自己才捡回了这条性命,心内感激,正待说话,绮丝丽似是知他所想,笑着捏拳捶了一下他的左肩:“你救了我一命,我救回你,互不相欠!”

宇文景伦坐回原处,笑道:“正是,咱们互不相欠了!”

火焰有些黯淡,绮丝丽再丢数根枯枝,宇文景伦望着火堆,陷入沉思之中。

绮丝丽道:“我是向南边走的,雪暴由西向东,你的同伴多半难逃一劫。现在大雪还在下,你既然没事了,天一亮,咱们还得往南走,等大雪停了,你才能往东边去。”

宇文景伦心忧易寒等人,却也只能点点头。

绮丝丽抚了抚肩头,又打了个呵欠,宇文景伦忙道:“你睡吧,我来守着。”

“好。你看着点,雪夜会有野狼的。”绮丝丽到马皮上躺下,宇文景伦解下身上貂领冬袍,盖在她的身上。

绮丝丽并不睁眼,伸出左手,于空中打了个响指,又做了个手势,正是草原上马贼惯用的手语:“小子,多谢了!”

宇文景伦笑着摇摇头,将火堆再挑旺些,不多时,便听到绮丝丽均匀的呼吸声。

火焰跳跃,明明暗暗。再过片刻,宇文景伦侧头看了看,绮丝丽已经熟睡,火光映得她双颊通红。他注目良久,伸出手去,将貂领冬袍轻轻向上拉了拉。

雪还在无边无际地下着,宇文景伦恐绮丝丽冻醒,不停加着枯枝,待晨光微现,绮丝丽忽然跃了起来。

她眯眼看了看天色,道:“只怕还有大风雪要来,这里不能再呆,咱们得赶紧往南走。”

宇文景伦望了望东边,心头微叹,忽觉肩头一暖,正是绮丝丽将貂领外袍披回他的肩头。

二人虽是初识,却共经生死劫难,又互相守护,都觉如同相识多年,不由同时而笑。

晨光中,绮丝丽笑容明媚,纵是漫天风雪也遮不住她的丽色,宇文景伦不由呼吸微窒。

积雪厚重,寒风劲朔。二人一路向南,行进极慢,绮丝丽内力不足,走得个多时辰,停了下来,手撑腰间,大口喘气。

宇文景伦知得在天黑前找到能避风雪并有干柴的地方,不然二人便会毙命于雪野之中。见绮丝丽面色发白,站立不稳,他步子一横,在她身前蹲下。

“抱稳了。”绮丝丽尚未反应过来,宇文景伦已将她负起。

绮丝丽喘气道:“这样下去,你也会走不动的。”

宇文景伦并不说话,踏雪而行。走得十余里,他步伐渐缓,绮丝丽微微挣扎了一下,想要落地,宇文景伦双腕用力,她动弹不得。

绮丝丽凝目望着他的侧面,忽然抱紧几分,贴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小时候,父――阿爸喜欢背着我这样走来走去,然后叫我唱歌给他听。”

宇文景伦喘气笑道:“那你唱来听听,不过我可没你阿爸年纪大。”

绮丝丽微啐一声,面颊飞红,又过了片刻,起喉而歌,歌声如同四月的春光,驱散了漫天风雪。

这般在歌声中走走停停,黄昏时还未找到能避风且有干柴的地方,而雪仍不停息,二人都有些不安。

绮丝丽看了看四周,道:“我记得以前这里有个草围子的,应该住着有人,怎么不见了?”

“只怕是见有大雪,搬到别处去了。”宇文景伦喘气道,话罢,忽然面色微变,又听了一会,道:“你听!”

绮丝丽听了听,忙从他肩头跳下,二人循着那微弱至极的声音折向西面,走出数百步,终看到一顶倒塌于积雪下的毡帐。

二人奔过去,宇文景伦拨开积雪,拔出靴间匕首,“嘶”地划破毡帐,婴儿的啼哭声愈发清晰。

一名月戎女子被帐毡的木柱压住,身体僵硬,但她身形却似是极力弓起,显是要护住什么。宇文景伦蹲下用力将这女子尸身翻开,一名用毛毡包裹的婴儿正发出微弱的低啼,如同即将死去的幼兽。想是大雪压倒毡帐,做母亲的只来得及护住孩子,自己却命毙黄泉。

绮丝丽“唉呀”一声,急速将婴儿抱起,宇文景伦掏出火折子,尚未生火,绮丝丽见婴儿冻得奄奄一息,情急下解开自己的衣衫,将婴儿紧贴在胸前。

待火生旺,绮丝丽坐于火堆边,却仍将婴儿紧捂于胸口,又急道:“快,找找看有没有羊乳。”

宇文景伦在被积雪压倒的毡帐中找出一罐结了冰的羊乳,架在火堆上,回头道:“得等等才―――”

绮丝丽怀中,那婴儿无力地张着小嘴,寻找着、吸吮着,许是找不到母亲的味道,啼得更急。

绮丝丽擡头急道:“快点―――”见宇文景伦的目光停在自己胸前,她话语一顿,双颊通红,宇文景伦“啊”地一声,慌忙转过身去。

他虽未娶正妃,府中却早有姬妾数名,只是他一心扑在军国大事之上,于男女之事上极淡,却非不通情事之人。但此刻,他忽有些紧张,又似神游天外,眼前闪现的总是绮丝丽胸前那一抹艳丽。

待瓦罐中的羊乳腾腾而沸,他才悚然惊醒。绮丝丽也擡起头,但面颊仍是彤红,语带娇嗔:“这么烫,他怎么喝?!”

宇文景伦慌忙提下瓦罐,深埋于积雪中,再从毡帐中寻来碗匙,倒了羊乳,不停吹气,又用嘴唇抿了抿,觉不再滚烫,将汤匙递至绮丝丽胸前。

那婴儿早已哭得没了声息,羊乳滴入他口中,他也只是微嚅双唇,许久才喝完一汤匙。

待几汤匙羊乳喂罢,婴儿气息渐稳,绮丝丽松了口气,擡头笑道:“雪神保佑!”却见宇文景伦满头大汗,七尺男儿握着小汤匙,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甚是滑稽,不由哈哈大笑。

她笑时身形抖动,汤匙中的羊乳便滴在婴儿面上,婴儿不适大哭,宇文景伦忙用左手去拭,恰好绮丝丽一动,他的手便触到了她的胸脯。

宇文景伦急速收回左手,“蹬蹬”退后几步。绮丝丽先是“啊”了一声,转而见宇文景伦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由抿嘴而笑,将婴儿往宇文景伦怀中一递:“你抱着,我来喂。”

宇文景伦茫茫然接过婴儿,绮丝丽迅速掩好衣襟,接过汤匙,舀了羊乳慢慢喂着,婴儿再喝数匙,闭上双眸。

绮丝丽从宇文景伦怀中抱起婴儿,轻声哼着,婴儿片刻后便沉沉睡去,她心中喜悦,擡头向宇文景伦微笑。

火堆照得她的红唇娇艳欲滴,美艳夺目。宇文景伦不时强迫自己转头,但过得一会,他又回头,望着绮丝丽,望向她怀中的婴儿。

绮丝丽轻拍着婴儿,擡头看了看天色,道:“今晚就歇在这里吧,此处避风,又有枯柴。”

宇文景伦将马肉烤好,又从毡帐中找到一囊酒,刚举囊待饮,绮丝丽一把抢过,仰头喝了口,又掷回给他。

他探手接过,见绮丝丽并无避讳,也仰头而饮。二人吃着羊肉,喝着烈酒,绮丝丽不时拍着怀中婴儿,偶尔轻笑,如草原驼铃。

“绮丝丽。”酒饮数轮,他终唤出她的名字。

“元――静。”她与他对望,眸中似有两团小火苗在跳跃。

他问道:“沙罗王为何要追捕你?”

绮丝丽微愣,低下头,再擡头爽朗而笑:“我偷了他的宝贝,他自然要抓我回去,好寻回宝贝。”

“你是马贼?”想起她之前的手势,宇文景伦微笑道。

绮丝丽笑得前仰后合:“是,我是硕风部的。我们硕风部的马贼,连沙罗王也不怕。”

宇文景伦知硕风部是月戎八部中最善骑术的一部,也多出马贼,见绮丝丽笑得无拘,脱口而出:“不知你们硕风部的马贼,是不是个个都有你这么美丽?”

绮丝丽笑声渐止,与他静静对望。

火堆传出“噼啪”之声,她忽然微笑:“我美吗?”

“美。”宇文景伦也不知素来威肃的自己此刻为何如同稚嫩的少年。

“我什么样子最美?”她盯着他。

宇文景伦嘴唇微张,尚未成言,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嗥叫。

暗夜里迎着风雪的嗥叫,先是悠长的一声,而后是数十声,再后来,茫茫雪野,唯有这凄厉的嗥叫声在不停回响。

幽绿的光点由远而近,宇文景伦霍然起身,绮丝丽也眉间凝寒:“是狼群!”

幽绿的眼眸成群逼近,宇文景伦见围拢来的竟有三十余只之多,倒吸了口凉气,匕首急挥,斩断毡帐的木柱,架于火堆上,火势大盛,狼群微微后退。

这是一群灰褐色的野狼,头狼尤其高大,它耳朵直立向前,尾部横直,幽绿的眼眸盯着火堆边的二人,似是只待火堆稍暗,便要扑上,将猎物撕成粉碎。

宇文景伦将绮丝丽拉得靠近火堆一些,又护在她的前方,可狼群逐渐散开,将二人及火堆围住。

宇文景伦眼神凌厉,紧盯着为首的头狼,恨恨道:“可惜没有弓箭!”

头狼也紧盯着火堆边的二人,眼见它慢慢扬身低头,宇文景伦也凝神静气,刃横胸前,随时准备对抗这凶狠不下雪豹的野狼王。

火光稍有黯淡,头狼喉间呜呜数声,狼群逐渐逼近。

绮丝丽眼角瞥见脚边的酒囊,急忙俯身,将酒囊内的残酒倒向火堆,烈焰腾空,狼群受惊,退了开去。

宇文景伦趁这功夫,又往火堆中加了干柴,狼群却不甘心,头狼数声嚎叫,又慢慢围了过来。绮丝丽怀中婴儿被狼叫声惊醒,连声啼哭。

僵持一阵,宇文景伦环顾四周,眉头微皱,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够柴烧,我把那为首的家伙斩了才行。你留在这处,多加小心。”

绮丝丽点头:“好。”

又道:“小心点,这是阿息山的野狼,很凶狠的。”

宇文景伦傲气勃发,朗笑道:“我若怕了一只野狼,日后何以面对天下人?!”

绮丝丽微微仰头,火光将他的侧面映得有层金色光芒,她心中一动,他已拔身而起,如闪电般攻向头狼。

血光四溅,嗥声凄厉。

宇文景伦单手持刃,数个起落,斩杀三头野狼,可那头狼却忽不见。

十余只野狼将他围住,斩斗间他忽知中了头狼调虎离山之计,心中一沉,也不顾有一头野狼纵起咬向自己的左臂,短刃自挡在前面的野狼喉间划过,腰急拧,扑向火堆。但他刚腾起身,又有数头野狼扑向他,血光和着嗷叫,再有野狼毙于刃下,但他真气受阻,落于地面。

火堆边,头狼已距绮丝丽不过数尺。绮丝丽怀抱婴儿,婴儿哭得极大声,绮丝丽本能下低头拍了拍他,火焰恰于此时有些暗,头狼瞅准时机,扑向绮丝丽。

绮丝丽一个翻滚,急速避过这一扑,正好滚到了火堆边,火苗卷上了她的裙摆,头狼惧火,只能退开来,但犹自露出森寒的狼牙,紧盯着绮丝丽。

宇文景伦也扑了回来,见她无恙,松了口气,正待再扑向头狼。绮丝丽忽然灵机一动,将外衫连着外裙脱了下来。

她将衣衫点燃,那衣衫极为助火,火苗轰然腾起,绮丝丽此时只着内衫,左手抱着婴儿,右手挥舞着着火的衣衫,向宇文景伦笑道:“咱们合作一下,如何?”

“好!”

雪地中,一人挥舞着着火的衣衫,如烈焰在夜色下起舞;一人刃起寒光,追逐着因惧怕火光而稍有躲避的狼群,狼血四溅。

待衣衫将要燃尽,宇文景伦左手环上绮丝丽腰间,长喝一声,震得狼群不敢进攻,他已闪回火堆边。

此时,已有十余头野狼毙于刃下。

二人这番配合,极为痛快,不由喘气相视而笑。说也奇怪,绮丝丽怀中的婴儿此时也止了啼哭,反而睁大一双眼睛,看着二人。

眼见狼群仍未散去,头狼眼中绿光越发幽森,宇文景伦脱下自己外袍,递给绮丝丽,道:“再来!”

待最后一匹狼呜咽抽搐着死去,绮丝丽已近脱力,瘫坐于雪地之中。

格杀野狼不比与高手过招轻松,宇文景伦内力也消耗极巨,他转过身,看着瘫坐于地上的绮丝丽,喘气笑着向她走来。

一阵寒风吹过,绮丝丽外衫已去,瑟瑟发抖。宇文景伦俯下身,运力将她抱起,大步走回火堆边。

待走到火堆边,他双膝一软,跪于地上。绮丝丽也再无力气,只能依在他的怀中。

雪,仍在下着。宇文景伦慢慢将绮丝丽抱紧,纵是寒风呼啸,二人仍能听到对方剧烈的心跳声。

番外、雪舞苍原(五)

此般相依,风雪虽烈,二人却不觉寒冷。急速跳动的心相隔如此之近,对方身上气息中人欲醉,一时都不知身在何方。宇文景伦暂时忘却数万大军、艰难重任,只有满怀温香,绮丝丽也觉便是此时再有狼群,也丝毫无惧。

轻哼声将二人惊醒,同时低头,只见那婴儿正睁大眼睛,似是好奇地盯着二人,看得一阵,许是觉得不是母亲,小嘴便张开欲哭。

绮丝丽忙轻拍哄着,宇文景伦又去热了羊乳,待婴儿喝饱睡去,二人同时擡头,对望片刻,又同时压低声音大笑。

直至此时,紧绷了半夜的神经终得以舒缓。二人笑罢,在一块木板上并肩坐下,宇文景伦稍稍犹豫,拍了拍左肩,绮丝丽脸颊微红,但仍轻轻靠上了他的左肩。

过得一会,绮丝丽忽然好奇心起,低头看着婴儿,道:“你猜,这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宇文景伦看了看,微笑道:“长大了是个勇士。”

“我觉得是个女孩,咱们硕风部的女子,并不比男儿差。”

二人对望片刻,宇文景伦笑道:“要不,咱们打个赌?”

“赌什么?”

“输了的讲笑话,直到把赢了的逗笑为止。如果没有逗笑,就罚唱歌。”

“好。”绮丝丽颇觉有趣,忙应了,又去解婴儿的襁褓。可刚解开一根束带,便停了下来。

宇文景伦见她停下,问道:“怎么了?”绮丝丽不答,他侧头一看,只见她面颊晕红。他省悟过来,本能下想大笑,强自忍住。

绮丝丽和硕风部的大嫂大婶们相传佳,也曾帮她们带过孩子,并非没有见过男婴与女婴的区别。可此时,要她当着一个年轻男子的面去分辨男婴女婴,纵是性情豪爽如她,也觉有些羞窘。可听到宇文景伦压在喉间的笑声,她性子受激,嗔道:“有什么好笑的?”转过身去,解开了襁褓。

她低下头,双肩有些微僵硬,片刻后又系好襁褓,转过来笑道:“我赢了,是个女孩!”

宇文景伦视线不曾离开她片刻,看得清楚,哈哈一笑,右手忽然击出,绮丝丽上身后仰,手中一空,宇文景伦已将婴儿抱了过去。

绮丝丽大窘,宇文景伦解开襁褓一看,大笑道:“原来硕风部的马贼,不但长得美,还会耍赖,哈哈―――”他未笑完,怀中婴儿忽然大哭,伴着哭声的是一泡急尿,溅得极高,悉数射在宇文景伦胸前。

宇文景伦笑声顿住,高高举起男婴,望着胸前湿漉漉的一大片,极是狼狈。

绮丝丽指着他,笑得前仰后合,险些岔气,半天方才稍稍止住。见男婴还在大哭,她忙接过,可视线掠过宇文景伦胸前,再度大笑。宇文景伦不由也是苦笑。

绮丝丽此时双眸弯弯,颊染瑰红,宇文景伦看得痴了,忽觉若是能每日看到这样的笑容,便是被多淋几泡童子尿,那也无妨。

绮丝丽渐渐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先前与狼格斗,本有些脱力,笑着笑着身子一低,依在了宇文景伦胸前。

宇文景伦忽觉心跳一阵加快,片刻后,嘴角渐涌微笑,双臂慢慢展开,正待将她拥住,却听得一串急响,臭气薰鼻。二人急速分开,只见男婴小脸涨得通红,自是拉出了大便。

这个夜晚,二人手忙脚乱,男婴饿了、拉了都是大哭,宇文景伦一时热羊乳,一时到毡帐中寻找干净的尿布烘热,还要顾着火堆不灭,又怕绮丝丽和男婴不抗风雪,重新架起毡帐,竟觉比指挥一场大战还要吃力。

二人只能趁男婴睡着的间隙轮流打个盹,绮丝丽有些支撑不住,又不肯独自酣睡,宇文景伦索性拂了她的睡xue,左手抱着男婴,右臂将她揽于肩头。篝火跳跃,风雪呼啸,他听着身边之人的呼吸声,忽然想起幼时承欢母妃膝下的日子,只觉心头某处变得很软很软,从未有过的柔软。

次日清晨,宇文景伦到帐中找出几件旧外衫,二人穿上,又在附近查看了一番,未见其他牧民,无法找到这名男婴的亲人。此处干柴不足,且有野狼出没,二人只得将那女尸埋于雪地之中,抱了男婴,继续南行。

风雪仍是很大,又要顾着婴儿,这番行进更慢,到了中午,二人在大雪中迷了方向,所幸误打误着,找到一处被牧民遗弃了的草围子,方才略喘了口气。

宇文景伦纵是内力高深,这三日下来也觉支撑不住,绮丝丽更是面色发白,见这破草围子避风极佳,干柴又足,二人便索性不再南行,在草围子住下。

到了晚间,绮丝丽有些受了风寒的迹象,宇文景伦找来干草铺上,将她强按着睡下,抱着男婴守于她身边。

次日清晨,绮丝丽醒转,一缕阳光从草围子外透进来,她眼睛微眯了一下,喜得坐起,道:“雪停了。”

她一转头,只见宇文景伦正抱着男婴斜靠在木柱上,睡得极香。阳光熹微,她长久望着他的眉眼,目光不曾挪开半分。

他的呼吸很均匀,纵是熟睡,仍给人一种沉稳威肃的感觉。绮丝丽慢慢伸出手去,却不敢碰触他的面颊,只在空中虚画着他的眉眼,片刻后摇了摇头,低声道:“睡觉也这么严肃,你还是笑的时候俊一些。”

宇文景伦怀中的男婴忽然睁开双眼,轻声哼哼,似是表示赞同。绮丝丽吐舌一笑,又将食指竖于唇前:“别吵醒他。”

男婴极是配合,咂了咂嘴,又合上眼睛。绮丝丽松了口气,擡起头,正对上宇文景伦略含笑意的双眸。

她觉自己心跳似是停了一下,偏身子僵住,不能移动。

她与他就这么对望着,都觉似有话要说,又似是想避开对方的目光,可直到男婴再度啼哭,才都慌慌然收回目光。

男婴已近半岁的样子,吃饱喝足了便精神十足,一时望着宇文景伦嬉笑,一时又伸手去拽绮丝丽的长发。

阳光灿烂,寒风渐息,这一日,二人与男婴玩耍着,谁也没有提出一个“走”字。待到夜色降临,绮丝丽望着熟睡的男婴,轻声道:“元静。”

宇文景伦拍了拍左肩,绮丝丽抿嘴一笑,靠上他肩头,道:“得给他取个名字。”

宇文景伦想了想,道:“他是我们在风雪中捡到的,你们硕风部男子多姓跋野,叫他跋野风吧。”

“跋野风?”绮丝丽念了一遍,点头道:“好。”

她心中有话,便觉当说出来,纵是有些害羞,也只迟疑少许,终擡头看着宇文景伦,道:“他已经没有亲人,我得把他带在身边,你若是回了桓国,以后还会来看他吗?”

她的目光热烈得如同身边的火焰,宇文景伦热血上涌,脱口而出:“会!”

绮丝丽呼吸有些急促,正待说话,夜风中隐隐传来马儿嘶鸣声。不一会,马蹄震响,似是有上百骑正往此处而来,宇文景伦倏然清醒,忙踢灭火堆,将绮丝丽一拉,隐于角落。

马蹄声越来越近,还有人在高呼,绮丝丽侧耳听了一下,大喜呼着奔了出去。宇文景伦来不及拉住她,听她用月戎话相呼,竟是“思结舅舅”。

他对月戎情况作过了解,觉得“思结”这个名字似是听过,仔细一想,记起这思结正是硕风部有名的马贼,统领上千骑在月戎草原南部来去如风,似是还曾与沙罗王有些过节,沙罗王也拿他没辙。

他放下心来,抱着跋野风走出草围子。

一名貂帽灰裘,四十多岁的粗豪大汉坐于马鞍上,绮丝丽奔近,大汉手中马鞭“啪”地一响,击向绮丝丽面容。

宇文景伦在后看得清楚,面色一变,身形急闪,在马鞭要击上绮丝丽面容时拽住马鞭,怒道:“住手!”

大汉微惊,手中用劲,宇文景伦运起内力,待运至七成,大汉顶不住,眼见就要被从马鞍上扯落,绮丝丽哈哈大笑:“思结舅舅,以后看您怎么吹牛皮,再吹牛皮,我就拔了您的胡子。”

宇文景伦忙收回内力,松开马鞭,思结在马鞍上摇晃了一下,方才稳住身形,他斜睨着宇文景伦,冷冷道:“这小子是什么人?”

绮丝丽笑着奔近,拉住他的衣袖,道:“您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思结瞪了她一眼,道:“你把大家急死了,还好意思笑,回去我非得抽你几鞭子不可!”

绮丝丽嘻嘻笑了笑,转身拉过宇文景伦,笑道:“是他救了我。”

思结面上仍有气,但目光柔和了许多,淡淡道:“走吧。”

有手下牵过骏马,绮丝丽踏蹬上马,宇文景伦犹豫片刻,将跋野风递给了她。绮丝丽笑容微僵,宇文景伦纵是万般不舍,仍轻声道:“你既与亲人重聚,我们―――”

话未说完,思结策马过来,俯身抓住宇文景伦右肩,怒道:“罗嗦什么,上马吧。”宇文景伦不便相抗,本就舍不得作别,便坐于思结身后,眼光不时望向前方的绮丝丽,心中却百般安慰自己:并非不顾军国大事,只是风雪刚息,又是深夜,索性去硕风部歇上一晚,明日借得马匹再回霍州不迟。

奔得半夜,已可见前方篝火点点,自是早有人回去报信,欢呼声阵阵,马蹄急急,许多人迎了出来。

绮丝丽极为兴奋,摄唇而呼,又大叫道:“我回来了,绮丝丽回来了!”火光将她的脸映得通红,她策骑奔向迎接的人群,同时挥舞着手中的马鞭,她的黑发在风中起舞,宛如火焰。

思结大笑着回头,拍了拍宇文景伦的肩膀,道:“她美不美?”

“美。”宇文景伦望着绮丝丽的身影,轻声道。

思结笑得极为骄傲,又叹道:“可惜就是脾气大了点,动不动就要拔我的胡子。”

是夜,雪原上歌声悠扬,篝火灿烂,庆祝绮丝丽躲过雪暴,平安归来。

思结知宇文景伦身手高强,又救了绮丝丽一命,对他极为和悦,请他坐在自己身边,还命人取出了月戎人最喜喝的烈酒。

不多时,人们便围着篝火起舞,热烈的气氛将暴风雪带来的阴霾一扫而空,也让宇文景伦想起了几天前疏勒府篝火大会的情形。他微微而笑,饮下一碗烈酒,又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那日和绮丝丽一起出现在篝火大会上、与默怀义一曲定情的少女阿丽莎。

他知篝火大会次日清晨,是阿丽莎和绮丝丽对换衣衫,引开守城的士兵,绮丝丽才借机躲在自己马队中出了城,也不知这阿丽莎是如何摆脱沙罗王的追捕回到硕风部的。

他正想着,那边绮丝丽和阿丽莎笑着咬了会耳朵,阿丽莎奔向场边。不多会,腰鼓阵阵,琴声连拨,宇文景伦本是低头饮酒,听得音乐有些熟悉,心头一阵剧跳,擡起头来。

篝火灿烂,他的眼中却只有那比火焰还要热烈舞动着的身影。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嚓嚓嚓!”

她如世间最自由无拘的灵魂,在烈焰边起舞,旋舞间,她的目光始终与他胶着。她仿似在展翅高飞,歌声也在雪野上空飞翔:

“阿息山有多高?

雪神她住在哪里?

雪莲花盛开在何处?

聪明的勇士啊

谁能告诉我?”

花子海有多深?

海神他住在哪里?

金鳞龙游翔在何处?

智慧的勇士啊

谁能告诉我?”

绮丝丽唱着舞着,在宇文景伦面前停住脚步,她的胸微微起伏,嘴角含笑,目光却无比温柔,静静地望着他。

宇文景伦恍如置身梦中,这一刻,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重任,他无法抗拒这火焰般的激情,缓缓站了起来。

男儿清亮的歌声在雪野上远远传开去:

“阿息山是世间最高的山

雪神她无处不在

雪莲花盛开在人们心中

美丽的姑娘啊

你就象雪莲花一般美丽

我要一生守护着你

花子海是世间最深的海

海神是水之灵魂

金鳞龙在每一滴水中游翔

美丽的姑娘啊

你就象水一般温柔

我要做那金鳞龙

永远不离你的身边!”

绮丝丽眼中似有波光在闪,她轻轻地掷出手中的云檀花种子,人们见部落中最让人宠爱的姑娘终于找到情郎,震天欢呼。思结更是不停摸着面上胡须,哈哈大笑。

笑声中,绮丝丽牵住宇文景伦的手,带着他离开人群,向远处的帐篷走去。宇文景伦不知自己是饮酒醉了还是心醉了,一路走来,脚步轻飘,宛如走在云端之中。

歌声笑声越来越远,帐篷中,他慢慢拥住她,低下头,吻上了她娇艳的红唇。

她的唇,饱含少女的清香,柔软得象早晨带着露珠的花瓣。他的心中似被什么装得满满当当,从未有过的喜乐在体内膨胀,仿佛就要炸裂开来。

他将她轻柔地放在毡毯上,缠绵地吻上她的肌肤,她羞涩而热烈地回应着,小鹿般的长腿盘上他的身躯。

他再也无法控制体内的激情,除尽衣衫,再将她最后一件衣裳用力扯去,丢于一边。

她紧闭着双眸,面颊红得那般动人,他心醉神迷,复上她的身躯。

“元静―――”她喃喃轻呼着他的名字。

他身子微僵,愧意一闪而过,低下头,封住了她的双唇。

“哇―――”急促的啼哭声响起,让正要一力而下的他停住了动作。

宇文景伦眉头微皱,欲待不理,可帐内一角的跋野风坚持不懈地放声嚎哭。

他恨恨地哼了声,跋野风哭得愈发大声.绮丝丽也清醒了些,偷眼看了看宇文景伦的神色,低声道:“我忘了他在这里了。”

宇文景伦只得起身披好衣衫,绮丝丽红着脸将跋野风抱过来,他忍不住轻拧了一下跋野风的面颊,跋野风自是哭得更加厉害。

绮丝丽又害羞又觉好笑,只得将他一推:“快拿羊乳过来,他定是饿了。”

待这坏了好事的小子再度熟睡,宇文景伦也平静下来,再想起自己对绮丝丽这般隐瞒,倒又有些庆幸未草率行事,玷污她这份纯净的感情。看来只有收服月戎以后,再求得她的谅解,纳她为妃,方不负这一番情意、这般生死相交之心。

这般想着,他将绮丝丽抱在怀中,抚着她如瀑布般的黑发,在她耳边轻声唤道:“绮丝丽。”

“嗯。”

“等我。”

她有些惊慌,紧攥住他的手:“你要走吗?”

“我还有未做完的事,这是我的责任,我要去完成。但这件事了,我必会回来找你,我想正正式式地娶你。”

绮丝丽擡头望着他坚毅的神色、温柔的目光,终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一夜是这么短,二人静静依偎,不知不觉便是天亮。

怕惊动思结,绮丝丽悄悄牵出一匹骏马,领着宇文景伦出了部落。晨光中,二人慢慢走着,他舍不得上马,她也说不出一个字。

再走数里,宇文景伦终狠下心,用力抱了抱她,道:“绮丝丽,你等我。”

绮丝丽紧抱住他的腰,轻声道:“可我还欠着你一个笑话没说,怎么办?”

“以后说吧,日子长着。”

“不,我现在要说。”她仰头看着他。

“好,你说,我听着。”

她抱着他,说着笑话,可说着说着,她却落下泪来。宇文景伦心中酸楚,忙伸手替她拭泪。绮丝丽却忽将他一推:“上马!”

他踏蹬上马,她已擦干泪水,仰面灿然而笑:“我不会说笑话,还是唱歌吧。”

宇文景伦未及说话,她已用力拍上马臀,骏马一声长嘶,扬蹄而奔。

马蹄踏破满野白雪,宇文景伦策骑而奔,十余里过去,他耳边仍回响着她的歌声:

“天上的雄鹰飞得再高

它也要回到崖洞中休息

远行的人儿啊,你走得再远

也要记得这里有人在等你―――”

番外、雪舞苍原(六)

宇文景伦心中酸楚,强自抑住,急急打马而行。雪后初晴,坐骑又是千里挑一的骏马,行得一日,便赶到了两国交界处。

眼见天色渐黑,前方又是阿息山,正犹豫要不要黑夜过山时,忽见前方有几骑过来,他忙将毡帽拉下些,缓缓而行。

那几匹马奔得很急,宇文景伦面向另一侧。可当其中一人策骑而过时,他眼神掠过,急忙咳嗽。那人身子一震,勒马回头,宇文景伦将毡帽除下,望着他微微而笑。

马上那人正是明飞,他乍见宇文景伦,大喜不已,但此处尚是两国边境,不便行礼,只向他点了点头,又招呼前面几名飞狼卫回转。众人心中狂喜,急忙拥着宇文景伦回转霍州军营。

一路上明飞细禀,宇文景伦才知那场雪暴,除了自己得以幸存,就只易寒仗着武功高强、明飞熟悉地形而逃过一劫,其余飞狼卫均已在雪暴中失踪。

明飞避过雪暴,便四处寻找宇文景伦,未果后回转霍州。滕瑞得禀,急派飞狼卫乔装打扮,冒着暴雪入月戎寻找宇文景伦。但众人一直在当日那处附近寻找,两日后找到被飞石击中而受了轻伤的易寒,却始终未能找到宇文景伦。

滕瑞不能大规模寻人,又不能露了大军行踪,数日来急得头发都白了许多,这夜见宇文景伦无恙归来,实是狂喜,他素来持重,只是例常见礼,但眼眶未免有些湿润。

待宇文景伦用过晚饭,滕瑞知不能再拖,摒退众将,走近道:“王爷,您既归来,今夜是最好的突袭时机。”

宇文景伦却望着案几沉思,许久都不说话。滕瑞疑道:“王爷?”

宇文景伦擡头道:“先生,景伦心中有些犹豫。”

“愿闻其详。”

宇文景伦站起慢慢踱着,叹了口气,道:“不瞒先生,景伦此次去月戎,感受颇深。沙罗王虽然暴虐,但月戎边境民众尚是安居乐业,生活自得其乐,我们如若攻打,势必要破坏现在这种安宁。这一仗———到底该不该打?”

滕瑞未料宇文景伦归来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由愣住,想起了当日在镇波桥上崔亮的话。

他当日虽拒绝离开宇文景伦,但这数月来时时想起崔亮所言,再加上目睹宁平王、毅平王所造杀孽,后又因此而战败,内心无时不在煎熬之中。深夜独坐灯下,他也不时拷问自己。此刻听宇文景伦之言,长长叹了口气。

宇文景伦望着他,道:“先生。”

滕瑞收起愧意,静静问道:“敢问王爷,前朝燕国是如何灭亡?”

“帝弱,为权臣挟制,军阀各据一方,内乱频仍,最后为南梁所灭。”

“再敢问王爷,王爷此番若是不征月戎,借机掌控西边二十六州,而是回上京交回兵权,以后可能登上帝位?”

宇文景伦摇了摇头:“希望渺茫。”

“太子身后是何势力?”

宇文景伦眉宇黯然,滕瑞微叹:“太子若是登基,其身后支持的各部贵族便会趁机坐大,太子长期受他们挟制,自会分权给他们。到时皇权进一步被削弱,各部必会为了疆土草场争夺不休,先燕之乱只怕就会重演。到时受苦的可是桓国万万百姓。”

宇文景伦不言,滕瑞续道:“何况,这些贵族只知为本部落争利,对皇上和王爷的汉化改革诸多不满,若让他们掌权,皇上的一片苦心经营,王爷的一番雄心壮志,只怕都会付诸东流。眼下,只要我们火速拿下月戎,且将伤亡降到最低,就可控制西部大权,到时您上位是水到渠成,夺回权柄,一统北疆,就―――”

宇文景伦摆了摆手,道:“知道了,先生,是景伦一时心软。”

滕瑞躬腰道:“请王爷相信滕瑞,我已拟好作战策略,只要能突袭拿下沙罗王,必可以最小的伤亡收服月戎。王爷若是怜惜月戎百姓,日后多施惠政便是。”

那火焰般的影子在心头掠过,宇文景伦毅然决断,道:“好,一切就依先生安排!”

顿了顿,他又道:“此战以拿下沙罗王为要,其余月戎各部,特别是南面的硕风部,先不要去动他们!”

桓天景三年十一月初六,夜。

桓宣王率大军突袭月戎,在军师滕瑞的布置下,一万人攻昆陆府,一万人攻燕然道,五千轻骑箭兵布于阿布利峡谷,正面则以飞狼营和先锋营三万骑兵闪电奔袭,直取疏勒府沙罗王大营。

这三万人是桓军最精锐的骑兵,雪夜如闪电奔行,于后半夜包围了疏勒府阿克沁大营。火箭将大营烧得烈焰冲天,桓军骑兵流水般冲踏,沙罗兵死伤无数。

沙罗王从梦中惊醒,率部仓卒应战,无奈阵脚已乱,近两万精兵被桓军上百支分队切割开来,沙罗军如同羊群遭遇野狼,血染阿克沁大营。

沙罗王阵前被宇文景伦一刀砍中左腿,只得在数千名死卫拱护下杀出一条血路,向西南奔逃。

未及百里,至阿布利峡谷。易寒率五千桓军发箭如雨,杀声震动雪野。“赤雪”马虽神勇,也无法救主逃离。沙罗王誓死不降,拼至最后一刻,最终力竭,死于易寒剑下。但其死后仍拄刀立于雪野中,巍然不倒,只是双目圆睁,似在遥望南方。

桓军拿下疏勒府、昆陆府、燕然道三处后,兵不卸甲、马不落鞍,一路向西,如烈火燎原,席卷月戎大部分疆土,并于十一月十五日包围了月戎王都―――阿什城。

宇文景伦采纳滕瑞之言,为减少平民伤亡,并不发起攻城战,而是包围阿什城,切断其水源,并不断派人城下喊话,劝降月戎可汗。

月戎可汗与沙罗王兄弟情深,沙罗王战死后他便病重,阿什城兵力不强,派出去请求各部驰援的信兵悉数被斩,但月戎可汗仍不投降。

兵围七日后,城中百姓断水断粮,死伤惨重。就在宇文景伦犹豫是否要发动攻城战之时,十一月二十三日夜,月戎可汗率三千卫兵攻出城门,同时,阿什城内火光冲天。

月戎可汗率部冲向桓军,个个勇猛无当、悍不畏死,桓军一时阵形散乱,城中再冲出上千骑,从包围圈缺口幢速逃逸。

桓军重新集结,将月戎可汗所率三千人逐一剿杀,最后剩可汗孤身一人,立于上万人包围圈中,刀横胸前,痛骂桓贼后,吐血而亡。

月戎可汗一死,阿什城不攻自破,桓军入城。宇文景伦急调人手扑灭大火,又迅速调集水粮分发给城内百姓。

待稍得喘息,宇文景伦踏入了月戎王宫。

他在王宫内负手慢慢走着,看着大火后残败的景象,心中胜利的喜悦黯然消退,浓丽的笑容浮现眼前,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明飞押着一人过来,道:“王爷,默公子请来了。”

宇文景伦缓缓转身,并将手中胡须贴上。默怀义看得清楚,惊呼出声。他做梦也未想到,率领大军攻破家国的桓国宣王,便是当日篝火大会上偶遇的商人“元静”。

宇文景伦却是当日与默怀义一番交谈后便上了心。他知明飞暗探出身,并无治国之能,只能用其忠心,要想治理好月戎,却需另寻良才。默怀义饱读中原诗书经略,又有经国济世之志,堪称治国良才。攻下疏勒府之时,他便下令将默怀义拿住,一路随军带往阿什城。

见默怀义惊讶后是长久的沉默,宇文景伦又撕下胡须,微笑道:“默公子,你是个聪明人。”

默怀义不言,宇文景伦道:“令尊也在本王手中,本王会将他放了,只请默公子助本王一臂之力。”

默怀义扭过头去,冷冷道:“你们杀我族人,占我国土,我与你不共戴天,我阿爸更非贪生怕死之徒,休得多言!”

宇文景伦一笑,道:“默公子,今日本王既已站在了这里,月戎大势已去,只是本王有一言想劝公子。还请公子以月戎百姓为重。”

默怀义身躯微震,不再说话。

“默公子,眼下已是严冬,又逢大战,若是不能妥善安置流离的牧民,到时死亡的可就远远不止战争中死亡之数。默公子一死容易,只是你若死了,本王找不到合适的人来主理救助之事,月戎百姓怎么办?”

默怀义双唇抿紧,但宇文景伦却从他倔强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松动。

他微笑道:“死有轻重之分。本王与怀义你一见如故,知道怀义乃悲天悯人的大义之人。本王已经急调粮草前来赈济,这救助牧民、安抚民心之事,本王就全权托付怀义了。”

此时又下起了大雪,大片雪花扬扬而下,落在默怀义的发梢肩头。他与宇文景伦对立着,两人眼神交锋,宇文景伦意态平静,面带微笑,负手而立,默怀义坚持了很久,眼神痛苦,面容不断扭曲变换,显是内心极度挣扎,直至双脚发麻,终轻轻点了点头。

不多时,派出去追剿那一千余人的将领回转,一脸沮丧。又有将领来报,未在城中找到月戎可汗十五岁的幼子阿史那,宇文景伦与滕瑞都觉事情不妙。

果如所料,可汗幼子阿史那在一千死士的护卫下千里逃亡,直奔南边,寻到其堂姐、沙罗王的女儿黛真公主。

黛真公主急发可汗血诏,召集月戎南部屈射、同罗、硕风三部约两万人马,奉阿史那为新可汗,发兵北攻,与桓军展开了殊死的激战。

黛真公主以往很少在人前露面,此番临危辅佐年少的新可汗,却表现出了极高的智慧与才能。她用兵得当,极善使用突袭战法。桓军攻下阿什城后有些松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竟在半个月内被黛真公主率军连续收复三城。

听闻黛真公主率军收复国土,月戎百姓一呼百应,纷纷南下投军。阿什城内也渐有骚乱发生。

宇文景伦与滕瑞知形势不妙,急调驻防在两国边境的三万人马过来支援。滕瑞叠施计谋,采取诱敌和分片切割战术,方将黛真公主所率人马阻于斡尔河。

两军于斡尔河对峙,其时河面冰封,滕瑞再施妙计。他制出可让人躲于冰下河水中的皮靠,命人于暗夜凿松了河面的坚冰。

第二日,桓军诱攻,黛真公主不察,率兵攻过斡尔河,浮冰松动,黛真公主所率人马纷纷掉入冰河之中,死伤无数。

黛真公主见中计,急命撤退。滕瑞再命人搭起木浮桥,桓军气势如虹,攻过斡尔河,追击月戎残部。

这一日已是十二月二十八日,月戎军大败,却不屈服,雪野中赤血僵尸触目惊心。待宇文景伦率主力进行最后一轮冲击,已是黄昏时分。

阿史那王旗溃退,宇文景伦率兵追袭,待至一处小山丘,月戎兵不过几百之众。

宇文景伦此时放下心来,另有打算,便也不急着拿下这数百人,只命人将他们围困在小山丘上。

夜色深沉,宇文景伦立于王旗下,向滕瑞笑道:“月戎女子倒是不容小看,这个黛真公主,可比沙罗王还要棘手。幸得先生妙计,不然大局难定。”

滕瑞微笑道:“这个黛真公主,采用的竟是马贼战术,可以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但她毕竟是草原女子,不善兵法,兵败是迟早的事情。可是王爷,眼下咱们不能杀她和阿史那,只能劝降。”

宇文景伦正是这个打算,自黛真公主率军反击,月戎民众反抗情绪高涨,若不能劝降阿史那和黛真,只怕后患无穷。他正要说话,易寒急匆匆过来,道:“王爷,慕容将军回报,他去追另一队逃走的人,发现有几千月戎兵接应他们。慕容将军已经带兵紧追着。”

滕瑞马上明白中计,道:“山丘上的不是阿史那,咱们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忙命易寒带一万人前去与慕容光会合追击。

大军调动间,忽有杀喊声传来,宇文景伦擡头见小山丘上火光点点,那数百人显是见桓军调动离开,知被看破,意图冲下山丘,拖住桓军。

宇文景伦看着这些人不畏死地冲下来,皱眉道:“这些都是死士,成全他们吧。”

滕瑞举起令旗,大喝道:“箭兵准备!”

箭矢寒光幽幽森森,上千箭兵列于阵前,拉弓搭箭,对准了从山丘上冲下来的月戎兵。

此时火把将四周照得通明,月戎兵越冲越近,滕瑞令旗高高举起,只待月戎兵再冲近些,但要下令万箭齐发。

杀声中,宇文景伦微微眯起眼睛,但见冲在月戎兵最前面的是一个红色的身影。那身影越冲越近,火光下,宇文景伦也终看清了那张令自己魂牵梦绕的面容。

滕瑞手动了动,就要挥下令旗,宇文景伦失声道:“不要放箭!”

滕瑞急智,虽不明宇文景伦为何不许射箭,令旗一变,箭兵退后,铁甲兵攻前。宇文景伦早打马冲了上去。

那个红色的身影手持弯刀,在包围中左冲右突,鲜血早已染红她的裙裾,她口中咬着发辫,拼死博杀。

无奈她武功不高,冲得一阵便脚步踉跄,眼见一名桓兵大刀就要砍上她的右肩,大喝声传来,宇文景伦及时赶到,架住了这一刀。

见王爷亲到,桓军忙护拥上来,宇文景伦正待转身,风声响起,他反手运力握住刀背,缓缓转身。望着呆愣在原地的绮丝丽,轻声唤道:“绮丝丽。”

绮丝丽如遭雷击,她本力战多日,已近虚脱,再在这生死阵前猛然见到思念多时的心上人,再也支撑不住,弯刀呛然落地,身子一软,倒在了宇文景伦怀中。

烛火下,宇文景伦望着毡毯上昏迷不醒的绮丝丽,眉头紧蹙。

两个月来,除去紧张的战事,他时时思念着她。他少年丧母,又志向远大,一直以耽于男女情事为戒,埋头于军国大事。直至遇到绮丝丽,二人在暴风雪中互相扶持、救护婴儿、抵抗恶狼,又独处数夜,这美丽奔放的女子令他倾倒,不知不觉间情根深种。

他本想着,征服月戎后便亲去硕风部,向她坦承身份,并纳她为妃。他本就有心要治理好月戎,纳一名月戎女子为侧妃,倒也于大业有益。至于早已亲自求婚的滕家小姐,仍可为正妃,届时自己多宠爱绮丝丽便是。

他万万没有想到,竟会在这阵前重会绮丝丽,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滕瑞掀帘进帐,看着宇文景伦的神情,压下心中疑云,道:“几百人无一人投降,除擒住数人外,悉数被斩。”

宇文景伦有些不忍,滕瑞又道:“这名女子,据被擒之人所言,她就是黛真公主。”

宇文景伦猛然擡头,失声道:“不可能!”

毡毯上的绮丝丽却已醒转,她听到二人对答,缓缓坐起,眼神冰冷,紧盯着宇文景伦。宇文景伦心中一痛,挥了挥手,滕瑞退了出去。

宇文景伦望着绮丝丽,慢慢伸出手去:“绮丝丽―――”

绮丝丽猛然打开他的手,声音有些颤抖:“你―――究竟是什么人?”

宇文景伦不敢看她,微微侧头,半晌方轻声道:“我,本名宇文景伦。”

绮丝丽面上血色尽失,身形晃了晃,宇文景伦忙将她扶住,却见寒光一闪,本能下身形急速后仰,才避过绮丝丽手中的短刃。

绮丝丽双眸含泪,扑了上来。宇文景伦心中绞痛,避过她数招,却不还手。绮丝丽知自己武功与他相差太多,一咬牙,短刃回割自己咽喉。

宇文景伦大骇,和身扑来,夺下她手中短刃,绮丝丽拼力挣扎,他万般无奈,只得点上她的xue道。

这短短数招,他竟觉浑身无力,双腿一软,抱着她坐于毡毯上。良久方轻声道:“绮丝丽,我不是有心骗你。我身份敏感,不能轻易泄露。攻打月戎,也是形势所逼,我也有心治理―――”

绮丝丽眼神中透着绝望,仰头冷笑:“你杀我父王,杀我可汗,屠我族人,灭我家国。今日,就将我黛真也给杀了吧!”

宇文景伦喃喃道:“你真是黛真公主?”

“是。”

“那为何沙罗王要追捕你?你为何又叫绮丝丽?为何在硕风部?”

绮丝丽也想起与他共处的风雪之夜,想起二人共度危难、同生共死的情形,心中一酸,落下泪来。许久才低声道:“我的阿母,本是硕风部的马贼。她是草原上最美丽的马贼,父王看上了她,便将她抢回阿什城。思结舅舅不服,和父王打了几架,可打不赢,阿母为了救思结舅舅,便答应留在父王身边。”

她声音渐低,宇文景伦将她用力抱住,又往她体内输入真气。绮丝丽xue道被点,无法挣脱,只得冷冷看着宇文景伦,道:“阿母因生我难产而死,临终前求父王把我送回硕风部。父王舍不得,可我越长越象母亲,他看着伤心,终将我送回思结舅舅身边。”

“所以―――”

“是,所以我在阿什城叫黛真,到了硕风,我就是绮丝丽。那日篝火大会,我是去探望父王的,但他逼我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我当然得逃走。却不料会遇见你。”

宇文景伦只觉造化弄人,他将脸埋在绮丝丽的秀发中,喃喃道:“对不起,绮丝丽。你原谅我,我是真心喜欢你。你忘掉这些,以后我会―――”

绮丝丽却浑身颤栗,声音冰冷得不象从她喉内发出:“我不认识你!我爱的是元静,是那个勇猛威严、情深义重的元静,而不是你这个发动战争、沾满了我亲人族人鲜血的桓贼!”

宇文景伦还待再说,听到滕瑞在外相唤,声音急切,只得放下绮丝丽,走了出去。

滕瑞道:“已经追上阿史那了,他们大约三千人,易堂主率军将他们包围在赫兰台。喊过话,说是誓死不降。”

宇文景伦颇觉棘手,滕瑞心中有了打算,道:“王爷,我倒有个主张。”

“说说。”

“如果杀尽这三千人,倒不是难事,可这样一来,只怕会掀起腥风血雨,激起月戎百姓更激烈的反抗。杀之不宜,只能劝降。”

“可月戎人血性刚烈,劝降只怕有些困难。”

滕瑞望着帐内,微笑不语。宇文景伦明白过来,道:“这―――”

“王爷,这位既是黛真公主,又与王爷是旧识,王爷何不带她去阵前,让她劝阿史那投降?”

宇文景伦摇头道:“她的性子,只怕不会劝降的。”

滕瑞微愣,想了想,便道:“她如不愿劝降,那我们就逼降。”

“逼降?”

“是,黛真公主威望极高,阿史那又全是仰仗于她。我们将她押到阵前,逼阿史那投降,否则便杀了她。”

宇文景伦脱口而出:“不行!”

滕瑞忙道:“王爷放心,不是真杀,只是做做样子而已。若是成功逼降阿史那,可以减少伤亡,也是造福月戎百姓之举啊。”

宇文景伦还有些犹豫,滕瑞劝道:“王爷,战事不可拖得太久,一旦激起民变,难以平定。”

宇文景伦回到大帐中,只见绮丝丽睁大眼睛望着帐顶,似是在哭,又似是在笑。他将她扶起,却不敢解开她的xue道,只是抱着她,不停摩挲着她的秀发。

绮丝丽却忽开口:“我去劝降。”

宇文景伦急忙松开她,低头看着那显得有些麻木的面容,道:“绮丝丽,你―――”

绮丝丽面无表情,道:“我不想阿史那死,他是我最疼爱的阿弟,我去劝降,你答应我,从今以后,不再杀我族人,善待我月戎百姓。”

宇文景伦再度抱紧她,充满失而复得的喜悦,连声道:“好,好,我都答应你。”

赫兰台是月戎屈射部祭天的土城,易寒率三万人马将赫兰台团团围住。阿史那则率三千残部坚守土城中,拒不投降。

待宇文景伦带着绮丝丽赶到,已是资源熊出品

绮丝丽静静地看着他,道:“元静。”

宇文景伦喉间低应一声,绮丝丽嘴角浮起蔑视的笑容,淡淡道:“我说得没错,你真的不应该叫元静。”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走向土城。

滕瑞将手一挥,数名飞狼卫持剑跟上,绮丝丽在距赫兰台不远处停下脚步。

“阿史那!”她放声高呼。

“是黛真公主!是公主!”赫兰台上一阵喧乱,不多时,一名少年出现在土城上。他看清城下情形,语调中隐带悲泣,呼道:“黛真姐姐!”

绮丝丽落下泪来,大声呼道:“阿史那,月戎人最崇拜的是什么?”

阿史那怆然回道:“是月戎草原上的雄鹰!是不屈的勇士!”

绮丝丽欣慰而笑,呼道:“是!阿史那,月戎的英雄们,你们要做高高飞翔的雄鹰,要做不屈的勇士!”

她擡手指向身后数万桓军,呼道:“阿史那,这些屠我族人、背信弃义的桓贼,你绝不能向他们屈服!”

高台上,阿史那眼睛一片模糊,拼命点头。高台下,绮丝丽转过身去。

绮丝丽说出要阿史那做“不屈的勇士”,宇文景伦便觉不妙,急忙踏前。

绮丝丽走得几步,忽然伸手夺过一名飞狼卫手中长剑,红影急奔,挺剑刺向大步走过来的宇文景伦。

易寒和飞狼卫们一惊,急忙护在了宇文景伦身前。绮丝丽一路冲来,与相阻的飞狼卫激斗,宇文景伦急呼:“不要伤她!”

飞狼卫们不敢违令,招式受束,便让绮丝丽再冲前数步。易寒眉头微皱,闪身上前,不过两招,便震飞了绮丝丽手中长剑,他剑尖也指在了绮丝丽胸前。

宇文景伦忙走向绮丝丽,道:“绮丝丽―――”

他话尚在嘴边,绮丝丽转头看了看他,冷笑一声,纵身前扑。

易寒不及提防,绮丝丽已前扑,他手中长剑便穿透了她的胸膛。

宇文景伦正被绮丝丽那一眼看得有些恍惚,忽见绮丝丽自尽于易寒剑下,骇得心弦一震,不能动弹。

高台上,少年可汗阿史那将这一幕看得清楚,大声痛哭:“黛真姐姐!”月戎兵见族内最高贵美丽、善良勇敢的女子不屈死去,血性上涌,谁都无法控制体内汹涌的仇恨,怒喝道:“冲出去,和桓贼拼了!”

阿史那擦去眼泪,握起长枪,呼道:“月戎的勇士们,我们就是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杀光桓贼,为族人报仇!为黛真姐姐报仇!”

“杀光桓贼,为族人报仇!”

三千人的怒喝声如巨风一般,自赫兰高台涌出,带着无畏的勇气、不屈的灵魂,冲向桓国数万大军。

宇文景伦呆呆地立在原地,望着倒于血泊之中的绮丝丽。仿佛听不到震天的杀伐声,也仿佛看不清她美丽的面容。

滕瑞也被绮丝丽自尽之举惊得有些呆了,心中说不清是何滋味,及至阿史那率军攻出赫兰台,他才回过神,举旗指挥作战。

眼见月戎人一个个死去,但仍无一人投降,滕瑞心中难受,崔亮的话再度环绕在耳边,杀伐声中,他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战事将要结束,明飞急奔过来:“军师,王爷他―――”

滕瑞转头一看,只见宇文景伦跪在雪地之中,将早已死去的绮丝丽紧紧抱住,他的嘴角,隐隐沁出血丝。

鲜血,染红了赫兰台前的皑皑白雪。阿史那与三千月戎兵无一生还,桓军也死伤惨重。

这一役,史称“赫兰台血战”。

黛真公主与阿史那不屈战死,三千将士血洒原野,无一投降,月戎震动,族人群起反抗。

其后数月,月戎八部与桓军展开了惨烈的战斗,直至宇文景伦由国内西部二十六州再紧急征调人马,连场杀伐,方将四起的抗争压了下去。

桓天景四年二月,宣王大军终彻底收服月戎。

二月的草原,春风里饱满青草的芳香。但今年的草原,已不见去年那么多的牛羊,那么欢快的景象。

宇文景伦启程返国,已恢复本名“阿木尔”的明飞带着默怀义一路相送,默怀义看着手中抱着的跋野风,心中仿若空无一物。

绮丝丽死后,硕风部马贼思结率部攻打桓军,不幸战死。默怀义正随军一路给流离的牧民发放救济粮草,遇上了抱着跋野风、被桓军擒住的阿丽莎。

宇文景伦早传令寻找阿丽莎和跋野风,阿丽莎被押到他面前,自认出了绮丝丽姐姐日夜思念的情郎,也见到了站在宇文景伦身后的默怀义。

最初的惊讶过后,她显得很平静,将跋野风递给宇文景伦,道:“绮丝丽姐姐临出发前,将风儿交给我,她说若是她不幸死在战场上,而你又来硕风找她,便让我将风儿交给你。”

自那日绮丝丽惨死,宇文景伦伤心下吐血,引发内伤,一直未愈。他默默接过跋野风,低头望着熟睡中的跋野风,伤痛难言。

阿丽莎又望向默怀义,最终未发一言,转过身去,走向了远处的冰河―――

春风中,宇文景伦下马,回头道:“怀义。”

默怀义上前,宇文景伦接过跋野风,道:“怀义,你陪我走走。”

默怀义随着宇文景伦在草原上默默地走着。跋野风已快一岁,极为活泼,揪住宇文景伦王冠的束带,咯咯笑着,忽然望着他,清晰地唤出一声:“阿爸!”

宇文景伦将跋野风紧抱在胸前,无法言语。

春风拂过草原,他许久才再擡头。见默怀义黯然神伤,他笑了笑,又转头望向一望无垠的草原,轻声道:“怀义,你不要怪我,不让你随阿丽莎而去,不让你遵守你们对着雪神发下的誓言。”

他微微仰头,望着苍穹,声音有些悠长:“你要为族人日后的安康好好活着,辅佐好阿木尔。而我,还要为我的百姓建立一个强盛的国家,还要南下与裴琰再度一决高低。我们,还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做,虽然做好了这些事情,也不一定就如了我们的愿,可我们还是得做下去,这是我们男人的责任。就让,让她们在这片草原上安息吧―――”

番外、雪舞苍原(七)

二月二十一日,宣王凯旋回朝,皇帝亲率文武百官在上京威武门前迎接,宣王威望一时无两。

宇文景伦回朝后,先向皇帝交旨复命,接着又和军师腾瑞、易寒诸人忙着处理各项交接事宜,马不停蹄地忙碌了五天,才把诸事处置停当。这才惊觉,三人自回来之后,都没回过家。宇文景伦忙下令两人回府休息,两人自是推辞一番。宇文景伦笑道:“事情哪有做完的时候?本王仰仗两位的日子还长着呢,二位要是熬坏了身体,岂不是本王之过?我也要回府休息一下,正好和滕军师一道走。”两人这才作罢。

宇文景伦和腾瑞骑着马边走边谈,此时,天空忽然下起了雨,宇文景伦笑道:“前面就是先生府上,可否让景伦进去避避雨再走?”

腾瑞忙道:“王爷说哪里话?王爷屈尊,寒舍蓬荜生辉。”两人打马直奔滕府而去。

宇文景伦和滕瑞进了腾府客厅,只见陈设简陋,厅中摆着几张旧椅子和几案,四壁萧条,只有堂屋正中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中堂。

宇文景伦叹息道:“先生也未免素俭太过了。”

滕瑞淡淡一笑,一边让座一边说道:“寒舍简陋,还望王爷不要见笑。腾某人追随王爷,求的是能舒展抱负,成就千秋功业,并非为求一己之富贵。王爷请坐。”

宇文景伦一边落座,一边笑道:“先生胸有大志,景伦佩服。能得先生相助,实在是景伦之福啊。”

滕瑞肃容道:“王爷明鉴,腾某人这条命已经是王爷的了,还请王爷以后不要再说这些客套话了。”

宇文景伦大笑道:“好,倒是我矫情了,以后我们就不要来这套虚的了。”

一个家仆上来奉上清茶,宇文景伦接过,喝了一口,不禁赞道:“好茶,入口甘美,沁人心脾,中原的茶果然不同凡响。”

滕瑞微笑道:“这是我江南家乡的青螺茶,此地没有,我是托相熟的商队从华朝带过来的。小女自己用从梅花上收集来的雪水泡制的。”

宇文景伦笑笑,似乎漫不经心地说道:“对了,先生回来以后尚未回府见过小姐吧?先生不必陪小王了,先去见见小姐吧,离家这么长时间,家里一定惦记得紧。”

滕瑞忙道:“这怎么可以?于礼不合———”

宇文景伦摆摆手,笑道:“先生刚还说让小王不要拘礼,怎么自己倒拘泥起来了?上次和先生说的事情,不知先生可曾和小姐提过?小姐意下如何?”

滕瑞犹豫了一下,道:“回京之前我曾在书信里提及此事,不过尚未收到小女的回音,我已随王爷凯旋回京了。”

宇文景伦“哦”了一声,沉吟了一下,道:“既然已经来到府上,可否请先生现在就去询问一下小姐的意思?景伦希望能得到一个准信。”说罢,目光炯炯地望着腾瑞。

滕瑞心中甚是为难,面露难色。

宇文景伦微微一笑,道:“先生放心,景伦并非那等仗势欺人之人,如若这门亲事非小姐所愿,景伦绝不会苦苦相逼。”

滕瑞沉吟一下,也知始终要做个决断,便站起来,作了一揖,道:“既如此,那就请王爷稍等片刻。”告罪后,便走入后堂;

片刻后,宇文景伦便听见后面传来了动静,隐隐听见有女子的轻轻的惊呼声、说话声和笑声。虽然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楚说什么,但宇文景伦也听出其中掩饰不住的喜悦和欢快。

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在厅中慢慢踱步。他虽然也来过滕家几次,但每次都是直接就进了滕瑞那个书籍盈架的书房,极少在客厅逗留。此时他不由仔细地打量起这个不大的客厅,见它陈设虽然简朴,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他坐着的八仙椅前,放着一个小火炉,炉中的炭火红透,给这个小小的客厅平添了几分暖意,几案上供着一瓶腊梅,不起眼的的黄花,传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清淡香气,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傍晚,却让人感到了一丝正在萌生的暖意。

他在那幅中堂前面停下来。那是一幅泼墨写意山水,一派迷蒙烟雨,萧疏山石,漠漠平林,上书《溪山烟雨图》。宇文景伦在书画上平平,但也看出作画者笔锋脱略,墨骨潇洒。画上题着两行诗句:“故国无非心安处,家园本是梦来乡”,宇文景伦认出是滕瑞的笔迹,便知画的是他江南家乡的风光。

中堂前面的几案上放着一部书,宇文景伦拿起来,见是一本《兵策》。这书他早就读得滚瓜烂熟,也不为意,只是等得无聊,便随手翻开,却见书中誊写的字迹秀雅端庄,每篇景伦竟是前所未见,不禁好奇心起,坐下细细阅读起来。

那些评论,有些十分短小,如“腐儒之见”、“蠢”、“妙哉妙哉”、“于吾心有戚戚然”、“不知此腐儒当此时节,亦这般罗嗦聒吵不成,好笑好笑”或“如见作者,当与之浮一大白”等等,有些却是长篇大论,并时有惊人之句。看到有趣精妙之处,宇文景伦也不禁暗暗叫绝。他竟觉眼前似见一顽皮少女手捧书卷,一会儿皱眉撇嘴,一会儿嘟嘟囔囔,一会儿又拍掌大笑,他自己也不禁莞尔微笑。

不知不觉间,书已看完,宇文景伦才惊觉时间竟已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滕瑞竟还没出来。他伸伸懒腰,随手把书放回桌上,忽然发觉书的封底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绮字。宇文景伦忽然有点忐忑起来,数九寒天,他手心竟然微微渗出汗水,坐在这个小小的客厅里,竟让他比大战前夕还要紧张。

又过了一会儿,滕瑞方从后堂匆匆走出。他深深向宇文作了一揖:“滕瑞失礼,怠慢王爷。请王爷恕罪。”

宇文景伦大笑:“无妨无妨,本王正好拜读了令千金的高论,真是别开生面。”

滕瑞忙道:“小女献丑,让王爷见笑。”

宇文景伦笑道:“那件事情,不知小姐意下如何呢?”

滕瑞面露尴尬之色,欲言又止。

宇文景伦微感失望,强自笑道:“先生直说无妨,想是小姐看不上景伦这等粗鲁武夫吧。”

滕瑞忙道:“岂敢岂敢,非也非也。小女、咳——,她、她说,选女婿得合她的心意,必须要经过了她那一关才行。”

宇文景伦大感好奇,道:“哦,那小姐想怎么考量小王呢?”

滕瑞尴尬笑道:“她说,她要出个考题,请王爷回答。若答得合她的心意,她便答允婚事。若她认为答得不合意,那便只能自叹福薄,请王爷另选佳人。”

滕瑞说完,又向宇文景伦拱手告罪:“小女年幼无知,冲撞了王爷,实在是罪该万死。唉,内子去世得早,是我教女无方,娇纵得这丫头无法无天。我说了半天她就是不肯改变主意。还望王爷看在我的一张薄脸,汪量海涵。”

宇文景伦大笑,道:“好好好!有趣有趣,好久没被老师考过了。本王愿意接受小姐考验。”

滕瑞还想说什么,宇文景伦摆摆手,道:“先生勿忧,景伦说过,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我们君臣的情分。”

滕瑞想了想,叹了一口气,道:“好,请王爷稍等。”转身入了后堂。

少顷,他端着一个托盘上来,送到宇文景伦面前,躬身道:“这就是题目。”

宇文景伦定睛一看,见托盘上放着四样物事,一个金指环,一支箭,一幅羊皮手卷,一个小碟子,里面是一小堆白色的晶体。宇文景伦伸出手指蘸了一下那个碟子里的东西,放到嘴里尝了一下,讶道:“是盐?不知小姐这道题要如何作答?”

滕瑞道:“小女请王爷从这四样东西里选取一样,王爷认为是最要紧的东西。”

宇文景伦沉吟了一下,拿起那支箭仔细地看了看,又放下,再展开羊皮卷一看。竟然是一幅极详尽的诸国地形图。他大喜,忙拿起羊皮卷,刚想说我就选这个,忽然又犹豫起来。

他左手拿着地图,右手端起碟子,滕瑞忙摇头,道:“小女说只能选一个。”

宇文景伦思忖良久,终于毅然放下羊皮卷,拿着那碟盐巴,擡起头对滕瑞说道:“选好了,请小姐裁定吧。”

滕瑞点点头,转身返回内堂。宇文景伦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索性放开胸怀,安心等待。

过了一会儿,滕瑞笑容满面,快步从后堂走出,手中仍然托着那个托盘。宇文景伦一见,心中大喜过望。

滕瑞弯腰施礼,奉上托盘,道:“谢王爷擡爱,给王爷道喜了。”

宇文景伦看见托盘上,放着一朵红绒花。依照桓国习俗,这是表示女方接受了男方的求婚。旁边还放着一个荷包,上面绣着一对鸳鸯,宇文景伦虽然不熟悉华朝婚俗,但大概也知这是给自己的信物了。

他喜滋滋地接过红绒花和荷包,笑着对滕瑞道:“待我回禀父皇以后,必定亲到府上提亲。”

滕瑞连称“岂敢”。当下两人心情舒畅,又坐下谈了好一会儿宇文景伦才告辞离开。

宇文景伦冒雨,打马赶回宣王府,他摸摸揣在怀里的红绒花,扬起头,阖上眼睛,任大滴大滴的冰冷的雨水飘落在脸上,疲倦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宣王宇文景伦要向军师腾瑞之女求婚一事,在桓国京城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上至朝中的达官贵人,下至普通百姓,都对此事议论纷纷。本来宣王征服月戎凯旋归来后,声望如日中天,京中豪门都纷纷打起这位未婚王爷的主意。没想到,这位往日眼高于顶的王爷不仅不肯在几家豪门之中选妃,还居然要选一个华朝女子为正妃。上京的高门望族都愤愤不平,感到受到了极大的羞辱,朝中反对的折子如雪片一样投到皇帝面前。但宣王一意孤行,力排众议,在皇上和太后面前极口夸赞滕女的贤德聪慧,还说正妃若非滕女,便终身不娶。

上京的百姓在谈起这事的时候,还添油加醋地说,宣王为了这位滕小姐,冒着大雨,在太后的慈宁宫前跪了一天一夜,终于打动了太后,同意了这门亲事。人们围坐在酒肆饭馆津津有味地谈论此事的时候,都是一脸的兴奋,皆感叹说这位战场上威名赫赫的宣王居然还是个情种。又说,滕军师为桓国打华朝、征月戎出谋划策,早就是桓国人了,娶他的女儿也无可厚非。大家伙的心里还有种隐隐的幸灾乐祸,都觉得宣王这么做,是在那些平素作威作福的世族豪门脸上刮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对这位本来就民望极高的宣王,不由又增加了几分好感。

三月十五,黄道吉日,正是宣王宇文景伦的大婚之日。这位已经声名动京城的宣王妃再一次叫桓国人吃了一惊。她带来的嫁妆,既非金珠宝贝,亦非绫罗绸缎,竟是一箱箱的汉文典籍,经史子集,兵策医书。桓国上上下下又是一阵轰动,一时之间,上京的人们茶余饭后又多了一项谈资。

迎亲之时,腾瑞牵着蒙上红盖头的女儿,亲自把她送出家门。登上辇车前,新娘忽然转身跪下,向着父亲磕了三个响头,语带呜咽道:“请爹爹善自珍重,女儿走了。”

名闻天下的军师腾瑞,双手颤抖着扶起女儿,两眼通红,半响才说出一句:“好孩子,去吧。”

他把女儿扶上辇车,然后站在门前,目送迎亲车队远去,直到再也看不到车队的影子,他清瘦孤独的身影仍然久久地伫立在门前。

宣王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府门外,禁卫军警卫森严。皇帝和太后亲自在华堂之上主持婚礼大典。

宣王宇文景伦头戴金冠,身穿大红锦缎礼服,上绣祥云金龙,腰束玉带。桓国礼服保留了本族骑射狩猎的习惯,窄袖掐腰,愈发显得他蜂腰猿臂,英姿勃发。

他牵着同样身穿大红吉服的新娘,跪在皇帝和太后面前。婚礼没有按照桓国传统,请巫师主持,而是请了上京新建的玄昙寺的主持文觉大师来做司仪。太子和几个极力反对皇帝和宣王汉化的大臣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恨恨地低下头。

文觉大师念完赞词,又祝颂了一番,宣王夫妇行礼如仪。皇帝和太后又嘱咐勉励了一番。然后有三个奴仆便按照桓国习俗,端着托盘,躬身呈上,托盘上分别放着一杯奶子酒,和一把缠着彩绸的小弓箭,一碟盐巴。皇帝拿起酒杯,用手指点了三次,弹向空中,以示敬献天地诸神和祖先。接着皇太后拿起小弓箭,赐予新婚夫妇,祝福新人早日生一个英武的小骑士。最后,新人用手指蘸一点盐巴,放进嘴里,寓意今后的生活幸福美满,夫妻之间甘苦与共。

皇帝满意地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儿子,颌首微笑,显见喜悦之情发自内心。太后也是满脸笑容,一脸慈爱。宇文景伦心下感动欣喜,只觉得抑郁多日后,今日才阴霾尽扫。

忽然眼角一扫,瞥见那个捧着奶子酒的仆人袖中寒光一闪,他心中一震,大喝一声:“有刺客!”和身扑上,挡在皇帝前面,一掌劈向那个仆人。

那人狞笑一声,手腕一翻,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直刺向宇文景伦的喉咙,喝道:“桓贼受死吧!”此人竟然身怀高超武艺。

宇文景伦手中并无兵器,只得拿起那把彩绸小弓奋力挡住那人的拼命一击。没想到此人的匕首竟是削铁如泥的宝物,一击之下,小弓应声而断。

宇文景伦把断弓向那人脸上掷去,撕啦一声,袍袖已经被匕首划破,所幸他所穿锦袍袖口以厚厚的金线绣成云海图案,只是手腕堪堪被割破了一层皮。

事起仓促,文武百官都被这场突变吓呆了,竟然不知如何反应。

那人武功并非十分高强,但使出的竟是同归于尽的招数,宇文一时也无法脱身。

正在此时,灰影一闪,众人眼前一花,一个高瘦的身影飞身而上,剑光一闪,丁丁数声,大家还看不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刺客手中的匕首已经被挑飞,肩膀又中了一掌,原来是一品堂高手易寒救驾来了。

刺客一口鲜血喷出,易寒忙闪身躲过。刺客趁这空档,一跃而起,竟向着太子这边冲过来。

太子一时慌了神,忙向后一躲。刺客已经扑到身前,这时,太子府侍卫统领白开挥刀直劈,刺客躲闪不及,“噗”的一声,被长刀穿胸而过。

刺客惨叫一声,双目圆睁,举手指着太子,面露难以置信之色,大喊一声:“你、你、竟然杀人灭口!————”说罢,倒地气绝,死不瞑目。

易寒赶上来,在尸体上翻查了一番,转头禀告:“是月戎人,这把匕首乃是以月戎国特有的精钢制成,别处没有。此人手臂上还有月戎国男子纹身。”一边把匕首呈上给宇文景伦过目。

事发一瞬,蒙着盖头的新娘便马上扑过去,挡在太后身前,拉着太后闪在一边。此时太后惊魂甫定,还紧紧拽住新娘的手,忽觉自己手心里全是冷汗,她感动地拍拍新娘的手,转头怒道:“这都是谁做的警戒?!如何让刺客混进王府的?!”

易寒躬身行礼:“是属下疏忽,请太后皇上恕罪。”

宇文景伦厉声喝道:“易寒,你负责王府警卫,竟然如此大意,险些酿成大祸!如若皇上太后有什么差池,你罪该万死!我问你,此人是怎么混入府中的?”

易寒欲言又止,半响方道:“此人是随太子府的侍从一起过来的,臣见他有太子府的腰牌,便没有详加盘查。”

太子闻言大惊,喝道:“易寒,你、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府中何时有这么一号人物?!”

易寒不语,弯腰掀开刺客尸体的衣服,果见腰间拴着一块腰牌。原来筹备婚礼之初,宣王府人手不足,太子为了向风头正盛的弟弟示好,便主动提出从太子府拨出一批侍从过来帮忙,没想到竟然在自己这儿出了纰漏。

太子气急败坏道:“这、这是栽赃陷害!”

皇帝忙起身向太后告罪道:“让母后受惊,是孩儿之罪。如今刺客已死,太后请放宽心怀,先到后堂压压惊,后事且让小辈们去操心好了。”说完,便让人先把太后和新娘送到后堂休息。

太后走后,皇帝盯着太子,沉默半响,方道:“适才那刺客说,杀人灭口,这,是何意?”

太子冷汗涔涔而下,刚才他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竟没想起刺客临死那句话,现在才惊觉,这句话才是杀人不见血的钢刀。他望着皇帝鹰隼似的目光,一时之间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对答才好。

宇文景伦忙上前说道:“父皇,兹事体大,要慎重查察,还得派人在府里搜查一下,看看刺客有没同党,这事,他一个人定然做不来的。———当然,也得慎防有小人挑拨,别冤枉了好人。孩儿觉得,还是交由兵刑司去调查为好。”

皇帝沉吟一下,道:“也好,暂且这么着吧。今日是你的大喜日子,别叫这些鼠辈搅了兴致。至于查案的人选,你明日让腾瑞选个合适的人来吧。”宇文景伦忙答应一声。

事起仓促,太子一方一时也无法可想,只得遵旨。

宇文景伦处置停当,皇帝又道:“今日是你的大婚,不可冷落了新娘子,刺客的事情就交给兵部司去办吧,你不用操心了。快回去看看新娘子,这孩子是好样的,可别吓着了她。我和太后也得回宫了。”

宇文景伦忙躬身答应,文武百官齐刷刷地跪下,山呼万岁,恭送圣驾回宫。

皇帝登上辇车离去之时,又转身拍了拍宇文景伦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好好歇几天吧。以后,要你操心的地方还多着呢,不必急在一时。”

一番扰攘,送走了皇帝和太后,太子恨恨地看了宇文景伦一眼,“哼”地冷笑一声:“二弟,恭喜你大婚之喜,更佩服你的好手段!”,说罢,拂袖而去。

宇文景伦笑了笑,躬身相送,接着又应付了几轮来敬酒的宾客。大家知道他酒量极好,这位宣王素来端严自持,虽然待人和蔼,但颇有威仪,百官对他很有几分敬畏之心,即便今天是他大婚之喜,也不敢过分放肆。加上今天的这场风波,有些精明知机的官员已经看出,朝中局势马上将要有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此时是万万不可站错队的,于是更着力巴结,不敢有丝毫得罪。酒过几巡,大家便齐声起哄,劝宣王不必客气,良宵苦短,赶紧回去洞房花烛要紧,这里就不须他来费心招待了。

宇文景伦顺水推舟,笑着向四方拱手告罪,退入了后堂。桓国礼节本就没有华朝繁缛,官员们自在前厅饮酒作乐,自有王府管事的照应招呼不提。

园子里一片寂静,这里离前厅比较远,前面的喧嚣热闹都几乎听不到了。夜雾仍寒,风露沾衣,但空气中已流动着一股草木的香气,耳边也不时地传来不知名的鸟儿的鸣叫,这一切都让人恍然发觉:春天,是真的来了。

宇文景伦站在洞房门口,静默良久,方才伸手推门进去。

几支通红的手臂般粗细的牛油蜡烛,把洞房照得亮堂堂。婚床上铺着鲜红的鸳鸯戏水锦被,垂着鲜红的锦帐,锦帐上金色的流苏,随着夜风在烛光中轻轻摇曳,一阵阵似有还无的清冷香气在飘浮氤氲,宇文景伦觉得自己就像堕入了一个似真似幻的梦里,他努力回想了一下,似乎像那天在滕家闻到的腊梅的香气。

一个蒙着红盖头的窈窕身影,静静地端坐在婚床上。目光触到她身上的大红嫁衣,宇文景伦忽觉心头一阵刺痛,眼前掠过另一个红色的身影。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自镇定一下心神,轻轻走上前去,在她面前停了一下,伸出手去,轻轻地掀开了盖头。

新娘低垂着头,她的脸掩藏在凤冠的流苏后面,宇文景伦看不清楚她的样子。他笑了笑,柔声道:“刚才吓着你了吧?是月戎国的奸细,混进妄图刺杀父皇。唉,没想到,大哥他竟然———”

一直垂着头的女子,忽然擡起头来,轻声道:“不是太子。”

宇文景伦一怔,他终于看清了她的样子。她虽然长得端庄秀美,却也未算是绝色,更没有绮丝丽那种摄人心魄的夺目的美丽,但她有一双极清澈明亮的眼睛,如清晨草原上的露珠,又如挂在树梢的冰凌,又好似一汪静水深潭。当她一擡起眼睛,便湛然若神,流盼生辉,整个人便变得生动起来,似有一种叫人不敢逼视的光芒。的03afdbd66e7929b125f8597834fa83a4

宇文景伦看着她,不知为什么,烦躁不宁的心绪忽然就宁静了下来,但同时又感到有些自惭形秽,似乎在这样澄澈安定的凝睇下,深埋在心底的那些肮脏污浊也无处遁形。如果说绮丝丽是火,让人燃烧,叫人疯狂,那么她就是水,让人安宁,叫人信赖。

他一时神思恍惚,勉强笑了笑,道:“你、你说什么?”

那个女子就用那种深澈的眼神注视着他,低声地重复道:“不是太子。”

宇文景伦一怔:“你怎么知道?”

她摇摇头,平静的说:“太明显了。谁也不会选择这样的时机,太笨了。太像真的了,所以反而是假的。”

宇文景伦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对。

她静静地看着他,目不转瞬,轻轻说;“是你,对不对?”

宇文景伦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答道:“你以为,我想刺杀自己的父亲?!”

她摇头,道:“不,不是皇上,是太子。你要扳掉太子。”

宇文景伦眉毛突地跳了一下,酒意似乎醒了大半,他定了定心神,冷冷地说道:“怎么,你打算告发我吗?”

她又摇摇头,垂下眼帘,清亮的眼神黯了黯,低声说:“皇上知道的,我还向谁告发?”

宇文景伦愤然:“太子,你以为他又是什么好人吗,他对我做的事,比这个卑鄙一百倍的都有!

“所以,我不反对你当太子。你来当太子,也不见得是坏事。只不过,”她犹豫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停了一瞬,忽然又像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恳请王爷在处理这件事的时候,能手下留情。月戎一事,杀孽已经太多了。王爷的手上,不要再沾鲜血了。”

宇文景伦忽然觉得心中堵得慌,在这个女子面前,他感到自己好像被剥光了,赤身露体,无所遁形。被看透的恼怒、深藏心底的伤痛、还有隐隐的,他自己也不知从何而来的的自伤自怜,全都化成一团莫名的怒火,腾地烧了起来,炙得他烦躁不已,却又不知从何宣泄。他死死地盯着他的新娘,冷笑一声:“怎么,你后悔了,嫁给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凶手?”

她低下头,绞着自己的双手,躲避宇文景伦灼人的目光,半响,方轻轻地摇了摇头,幽幽地叹了口气,道:“父亲说,你像一把出鞘的宝剑,锋利,寒光逼人。可他不知道,宝剑若一味锋芒毕露,不知收敛精华,含光入鞘,便容易折断。”

宇文景伦冷笑:“一把会杀人的剑,是吗?那,你为什么还愿意嫁给我?”

她忽然擡起头,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眼神闪亮,坚定柔和,如清波濯石,浑身竟似有光彩在流动,宇文景伦不禁呆住。

她望着丈夫英俊的蜜色的脸庞,低声说道:“因为,你选择了盐巴。”

宇文景伦怔住,她微笑,继续说道:“桓国地处内陆草原,盐巴是百姓最最重要的生活用品,每年为了保证供应给百姓的盐巴,朝廷都煞费苦心。为了争夺盐巴,边境上发生的零星战争更是从来都没有断过。你拿起了地图,说明你有争霸天下的大志,是个雄才大略的英主。但你最终还是选择了盐巴,这证明你不仅有雄心壮志,更有仁爱之心。民为一国之根本,就像盐巴,虽然看起来不值钱,却是万万缺少不得。英主固然难得,但勇而仁,智而义的君主,就更为难得。这是桓国百姓之福,也是我的福气,有仁慈之心的男子,难道不是值得我托付终身的良人吗?现在,你所缺的只是一把剑鞘。或许,上天让我嫁给你,就是让我来管住你,督促你,让你不要浪费份他赋。我、我又怎能违抗天命呢,又怎能、怎能违背自己、自己的心呢————”说到最后几句,她已羞得满脸通红,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宇文景伦低下头,久久地说不出话来。洞房里寂然无声,他只听见自己急促粗重的呼吸声,还有锦帐上挂钩被风吹起,互相撞击发出的轻响。一刹那,他似乎想起了很多往事,久远的和不久远的,但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他只觉得胸中似有什么在不断地涌动,一股热热的东西渐渐地冲上了他的鼻子和眼睛,心中说不出的既感激又难受。

过了好久,他才擡起头来,注视着他的新娘,脸上渐渐露出笑容,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

“滕绮,”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以后,就请你来当我的剑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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