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渡悯心(九)(2 / 2)
“这与你无关。”
韵文的嗓音依然是平静如水。她擡起头,看着面前那关切与担忧都要从眼里满的溢出来了的人儿,心里的酸楚愈发胀大。
鬼使神差的,她看着籍之的眼,声音里慢慢涌上泪意。“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姓王,你不是琅琊王氏嫡房的大郎君,你不用继承日后王家的家主令,如今的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厅堂里的光线昏暗,她在这大自然给她打下的掩护中落下了泪。
籍之愈发慌了神。他想像以往那样,伸手去抱住她,去安慰她,却发觉自己身上的盔甲厚重坚硬,他根本没法在这样的衣着下将她拥入怀中。
韵文慢慢吸着鼻子,感叹道:“我没事,我只是有些难过,你不必安慰我。”
她看了一眼放在自己面前的册书与玉竹筒,未道只言片语,只复又擡起头,像极了往日里与他话家常一般说着话:“我倒是头一回见着你穿这一身的盔甲。这般隆重,是要打匈奴还是打流寇?”
籍之心里微微松了口气,用着轻松的语气回应着她的问话。“都不是。琅琊王让我秘密带兵驻扎建康城外,他怀疑王敦存了篡党夺权的心思,而如今建康城里面什么事儿都还乱着,趁乱害人的事儿屡见不鲜。”
韵文抿着唇。“如今你那堂叔伯既是封了丞相之位,又冠了武昌郡公,这桩桩件件的确都能让他这样一个利欲熏心的人做出更为肮脏龌龊的事情来。”
“毕竟我的父亲,前些日子被押入牢狱中前,还留给我一封书信。”
“他说,等到这天下安定了,他便再给我做一只纸鸢。”
她嘴唇轻轻颤抖,眼里满是恨意。“我虽并不与他亲近,可到底他也是我的父亲。我们在豫州关外的断崖处受到伏击,父亲他捡到了断箭的箭头,他知道我受了伤,夜探太尉府想要去找这是谁家的箭矢,才被抓了个正着。”
“王籍之,我父亲平生只好读些诗文书卷,只懂些圣人道理。他不会什么打打杀杀的东西,可他为了我,却还是闯了太尉府的兵器库。那你呢?”
一颗热泪从她的眼角滚落,慢慢淌到嘴角,苦涩发咸。“你虽身在安成郡,你可派了人去建康,去查那日伏击我们的究竟是谁?可曾查了这箭矢究竟是从何处流出来的?”
“我……”
“什么都没有,是吗?”
韵文长长叹了一声气,慢慢扶着桌案起了身。“其实你们也挺可悲的。琅琊王氏,偌大一个漂亮精美的框架搭出来的外壳,里面包着的却是无比混乱的内宅权斗。我出身门楣是不算高,至少没有你们王家这样高,但也希望这一辈子过得平顺、和谐,哪怕日子苦一点,穷一点,少一些束缚人的框架,少一点捋不平的糟心事儿,一家人和美安宁。”
她将桌案上的那两件物什轻轻往籍之面前推了推。
“可是因为你们是琅琊王氏,高门世家,一等一的门楣,所以我期盼的一切安稳与普通,都不会存在。”
“你我新婚不到七日,你便奉了先帝的诏令去了安成郡。那日你我皆受重伤,我在坡洞里替你拔箭头,我才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一件事。”
籍之心神一凛。“什么事?”
韵文慢慢走到籍之身边,低着头,看着他。“你还是以前那个王籍之,王文伯。哪怕是受了如此重的伤,你都还觉着这不算什么。等疼过了这一阵,那箭矢的事也不记得查了,只记得远在洛阳城,还有一个我,一个你许久未见的发妻。”
“可我变了。我不一样了。”
她慢慢蹲下,视线与籍之齐平。“在你不在的日子里,我日复一日地看着王家堆积如山的府库账簿,打点着无数下人,还需始终含笑受着二房的磋磨。后来我同那些世家夫人们一道被押去了皇宫,我亲眼见到了那刘聪是如何将世家夫人一剑杀死的,又是如何活生生将先皇后逼死的。”
“后来啊,我被我那混账表兄羊烨,掳去了他们在洛阳城里的府邸。他唤我夫人,想将我藏起来,一辈子都见不着外面。”
她笑得苦涩。“那日便是刘聪血洗永安殿的日子。我原本差点就能靠自己逃出去了,就差一点点……”
韵文越说越哽咽。“幸而有宁家昭叶阿姊及时赶了过来,将我从羊烨手里救下。”
籍之听着她的话,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在那封送到了他手中的书信里面,虽也说了她的事,却都是囫囵着大概带过的,他不曾想过她竟落入这样危险的境界。
韵文有些说累了。她看着面前的人只心疼地望着自己,笑了笑,起了身,从身边的茶炉上取下茶壶,慢慢替男人斟了一盏茶。“这是我亲手烹的。想起来成婚这般久了,你也还没吃过一盏我做的茶吧?”
籍之无疑有他,接过茶盏便一饮而尽。
韵文慢慢笑了。“淮南不似洛阳,这茶里面要放上许多别的东西。不过我想着你原先也曾在淮南住过许多年,应当也是习惯这里的吃口。这是六安瓜片,你尝着合不合口味?”
籍之眨了眨眼,总觉得有些怪异,却并没有当回事。“绵绵做的茶,自然是顶顶好的。”
“是吧,我也觉得我做茶极好。过去在汝南,我们家里的茶大多都是我做的,反正身处闺中也闲来无事,也算是一道手艺。”
“王籍之,你明白了吗?我没有你们王家,我也一样可以好好生活。我会管理后宅,我会女红,我会做茶。”
她看着面前吃了茶的人眼皮逐渐开始沉重,心里有苦涩蔓延。“如果从一开始,我就没遇上你,那我父亲也不会死,我也不会因为你而受伤,我不会被人追杀,更不会亲眼看见先皇后自刎的场面。”
“王家的混乱未定,只会卷着更多的人越陷越深,祸事央身。”
“我已经失去我的父亲了,如今身在建康被关在府邸里面的长叔伯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我承认,我是个自私的人,我们汝南周氏一向安分守己谨小慎微,从不卷入任何立场站队之中。我只想要保证我的家人们再不被波及,我只想让他们平平安安,远离诸事纷争。”
“王籍之,我是真的累了。空洞的爱意根本没办法保护你自己,更没法保护你的家人,甚至是我的家人。我汝南周氏虽人微言轻,但也有自己的骨气,你们琅琊王氏的这尊大庙,没有一处我们的容身之地。”
“所jsg以,我们和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