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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五 春日游(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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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扬州三月,风和日暖,瘦西湖畔,游人如织,衣香飘拂。

内监戴法宪护送大散关吴帅的幼妹吴十一娘入宫的车驾,特意绕行瘦西湖,好让年方十四的吴十一娘亲眼看一看这自古繁华地。毕竟吴十一娘此行是要入宫服侍官家,深宫似海,除了几位得宠的嫔妃,其他嫔妃一生也难得有几次机会出宫游玩。以戴公公的眼光看来,官家如今宠爱的都是温柔雅致、识情解趣的江南佳人,吴十一娘自幼在军中长大,又与吴帅同母,身份贵重,是以吴氏军中,人人敬爱,居移气,养移体,令得这吴十一娘,小小年纪便已凛凛然有肃杀之气,委实不合官家的品味,加之未曾及笄不能侍驾,只怕一入宫便会被供起来,只作一个朝廷信重吴家的摆设,想要像那几位得宠嫔妃一般,随着官家看遍这扬州美景,多半是不能了。戴公公觉得自己与吴帅总算相识一场,不妨作一个顺水人情,日后也好说话——谁知道天上哪一朵云会下雨呢。

更何况这一路行来,吴十一娘的冷凝端肃、镇定自若,大合戴公公的眼缘。不是每一个十四岁的女子,都能够这样冷静地面对这一路上处处可见的烧杀抢掠、流民白骨的。戴公公难免要暗自感叹,十一娘若是个男儿,吴氏军中便又多了一员大将了。

难怪得吴帅不送同样是嫡出的年长的十娘,却要送年幼的十一娘入京为质。换了那个花枝一样娇柔、动辄迎风流泪对月伤心的十娘,独自一人留在深宫中,只怕是捱不了多少时日,平白在朝廷和吴家之间添一根刺。

略略转过目光,却见吴十一娘倚在窗边,正专心望着湖山与游人,嘴唇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双眼一瞬不瞬。戴公公不觉暗自微笑。到底年纪还小,平日里再怎么冷静自持,面对这人间仙境时,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满心的惊讶与欢喜。看吧看吧,尽情看个够,下一次想看,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戴公公觉得自己心情很好,果然偶尔做点好事会让人愉快。

车驾沿着湖岸缓缓而行,柳条时时拂过窗棂,车盖上忽地似有飞鸟踏足,吴十一娘眉梢一扬,手指方动,却见头顶一个著淡黄衫子的女子飞掠而过,春燕投林一般扑入了前方那艘停在柳荫下的画舫之中。以她的俯冲之势,落到船头时,画舫居然未见摇动。吴十一娘未免怔了一怔。不过她自忖这等场合,凡事都应交给戴公公,是以只默不做声。

那女子才刚落下,一条细细长鞭已经悄无声息地缠向她双足,取的正是她旧力已竭、新力方生之时,眼看那女子已躲不过去,船舱中却伸出一只手来将她轻轻提了进去。长鞭抽空,落在船头,那桐油层层刷透、足厚一寸有余的船板,被抽了个粉碎。

舱中那人飘然而出,左手铁箫轻描淡写地挑开鞭梢,朗声笑道:“戴公公,伏某这厢有礼了!不该惊扰了贵人,伏某先替师妹向贵人陪个不是!”

戴公公示意身旁那内侍收起长鞭,淡然答道:“伏先生不必客气。”

伏日升一边说着,目光已投向吴十一娘。伏日升以前曾在吴氏军中任过一段时间的幕僚,不过那时吴十一娘年纪幼小,淹没在一群堂姐亲姐之中,并不引人注目。是以伏日升虽然觉得车中贵人似曾相识,一时间却也未曾想到是谁,只是目光灼灼上下打量,心中忖度,这样烟柳繁华地,忽然出现这等隐约带着冰寒肃杀之气的佳人,初一看似是十分突兀,再一看又似是再贴切妥当不过,较之堤岸上那些掩映花间的纨扇美人,竟别有一番鲜明浓烈的滋味。

伏日升若有所悟,视线只在吴十一娘脸上流连缠绕,嘴角含笑,眼角含情,似是惊喜,又似是赞叹。饶是以吴十一娘的沉静,也禁不住他这番含情带笑的审视,脸上不觉腾起一股热气,本能地想要放下窗幔,不过心念一转,又大大方方地迎上了伏日升的目光,微一点头,不疾不徐地说道:“伏先生客气了。家兄知道先生在京中,曾嘱我若有机会须替他向先生问好。”

伏日升略一思忖便猜到了吴十一娘的身份——戴法宪去年曾往大散关吴帅那儿劳军,这带回来的,必定便是吴家的女儿了,所以才认得自己。

将门之女,又生长于巴山蜀水之间,果然兼具英烈之风与秀逸之气,大不同于宫中那群江南脂粉。

伏日升眼中的赞赏更是分明,向戴法宪拱手笑道:“烦请戴公公禀告官家,伏某与吴家有旧,吴家小娘子入宫,伏某愿意为她画一幅行乐图。

当今官家雅爱书画,尤精书法,与伏日升这位有名的风流才子、花国宰相,意气相合、趣味相投,宫中嫔妃的行乐图,往往是二人合作绘成,便是寻常宫女,得伏日升一句好评,官家也会另眼相看,何况他现在主动提出要为吴十一娘画行乐图?

戴公公自是乐见其成,满口答应下来。

伏日升含笑目送车驾离开。待车驾不见,方才返回舱中。

刚才与他对弈的那位扬州名伎,钗环零落,衣衫破碎,满头断发,正瑟缩在角落里,睁大了眼惊恐万分地看着甘净儿。甘净儿轻轻吹去弯刀上的发丝,打量着她的脸孔,皱着眉道:“伏师兄可不喜欢脂粉,嫌弃这脂粉会污了颜色。姐姐脸上的脂粉有些儿厚呢,唔,让妹妹我替姐姐你削去一层如何?姐姐你尽管放心,妹妹我的刀法,不说天下第一,也是很可以夸耀一番的,万万不会失手——当然呐,姐姐你千万不能动弹,哎呀姐姐我说你抖个什么呀——”

伏日升叹了一口气,按下甘净儿的刀,将抖成一团、面无人色的那位名伎扶起来,亲自带她到后舱去,吩咐侍女替她净面挽发。甘净儿眼瞅着伏日升对那名伎呵护备至,心中那股闷气无处可去,恨恨地挥刀将棋盘劈了个七零八落。

伏日升伸手接住一枚乱飞的棋子,无可奈何地叹息道:“净儿,你又怎么了?”

甘净儿嘟着嘴不吭声。

伏日升等了一会,不见她开口,便道:“这段日子我又不是有意躲着你。你上回不是说不想看见我么?我这不是很识趣地在船上呆着、不敢抛头露面不是?再说了,我要真想躲着你,你能这么容易便找到我?”

甘净儿上一次和他闹翻,是因为他救了一个迷路摔伤的女子,还亲自将那女子送回家去,结果被那一家人揪住要招他为婿,若不是甘净儿及时赶到,伏日升一时间还真个摆脱不了那个楚楚可怜的小户千金和她那惯会缠人的一家子。

让甘净儿最最恼火的是,伏日升已经是第三次撞上这种事情了,偏生屡教不改,在她看来,以后多半还会有第四次第五次。

伏日升为什么就不能像别人一样,眼里只看着她呢?

伏日升却无奈地看着她。这样随性可爱的净儿,为什么总要像别的女子一样,一心一意想要改变他呢?

二、

吴十一娘初初入宫,暂且住在新宫人落脚的承芳阁,待封号下来,拜见了各阁主位,再行择定宫室。

不过吴十一娘的身份,与寻常新宫人大不相同,是以甫一入宫,尚官局便给她送来了洒扫粗使的两名宫女和两名小内侍,以及一名熟知宫规与掌故的女史杨氏。三天后官家即降旨,封吴十一娘为和义郡夫人,居撷芳阁,待服饰完备,再行拜见刘贵妃与张贤妃——官家的元妃邢氏,东京城破后被金人掳走,官家登基时遥封为后,宫中主事的便是这两位高品妃子,其中刘贵妃膝下有官家唯一的皇子,宫中诸人,嘴上不说,其实都已视刘贵妃如皇后一般,是以杨女史告诫吴十一娘,晋见刘贵妃时尤须恭敬。

尚工局领命前来量身制衣。郡夫人的服饰皆有定制,不过日常家居,只要不出格,倒可以随意。毕竟官家也不喜看到满宫嫔妃打扮得千人一面。

让吴十一娘有些意外的是,与尚工局女侍中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位姚供奉。

这位姚供奉,吴十一娘曾听杨女史提过,精擅制衣制饰、调制脂粉也还罢了,尤为难得的是,经她之手打扮的女子,三分姿色可以衬托到十分,言外之意,她要将一个十分姿色的女子打扮成三分姿色,也非难事,是以禁宫之中,还没有哪位嫔妃愿意开罪这位可以颠倒黑白播弄颜色的姚供奉。当日东京城破,宫人流散,姚供奉不知潜藏在何处,幸免于难,及至官家登基,四处搜寻旧日宫人,方才将这位享有盛名的姚供奉从扬州城中寻了出来。她资历既老,又兼技艺高明,深得品味风雅的官家看重,于是在这宫中,隐隐然大有超然地位。除了两位主持宫务的高品妃子,还没人敢将她召到自己住处来,都是亲自上门请教。

如今这位姚供奉却亲自过来了,杨女史心中大是欢喜。宫中诸人,最是跟红顶白、趋炎附世,自己服伺的新贵人这般有面子有地位,水涨船高,连带自己也脸上有光。

不过眼看吴十一娘只在最初的意外后便沉住了气、平常以对,杨女史又觉得颇为惭愧,枉她在宫中多年,竟还不如一个初入宫的新人镇定。

这般气度,新贵人的名位,只怕还不止于此……杨女史隐约想了一想,赶紧将这念头抛了开去。

姚供奉看上去大约三十来岁,面貌其实并不出色,平平而已,不过衣饰雅洁,气度娴静,神情举止之间别有一种幽远亲切的意味,让人一见之下便生出好感来。坐下之后,轻言细语地与吴十一娘闲聊了起来,问她平日有何喜好,又请宫女将她自家中带来的衣饰取出,一一过目。尚工局宫女奉上衣饰图谱,姚供奉微笑着看着吴十一娘在其中勾选。吴十一娘并不太看重这些身外之物,勾得干脆利落,尚工局侍中满心打算要在新贵人面前细细讲解一番这些精致华美、用尽尚工局心血的衣饰,却没能派上用场,难免有些失落,不过往好里想,新贵人不是个挑剔难伺候的,对尚工局来说倒是个好消息。

待会儿还有尚食局要过来,是以尚工局侍中不敢耽搁太久,诸事既毕,便请告辞,吴十一娘亲自送至院门,姚供奉留心注意着她挺直的脊背、轻灵敏捷的步履、顾盼之间从容又警觉的眼神以及绵长轻缓的呼吸,嘴边的笑意不觉更深。将门女儿,终究还是将门女儿。这位新贵人的衣饰,可不能与宫中其他嫔妃混同呢。

刚至院门,尚食局已到。除了侍中之外,另有一位风姿浓丽、气度凌人的魏供奉。杨女史错愕之际,眼睛都不觉睁大了,连魏供奉都来了,自己服伺的这位新贵人,可真是太有面子了!

魏供奉也是宫中旧人,专司调理皇室女子的饮食药物。男女有别,许多病症都不能仰赖于太医院,这个时候,魏供奉和她手下的四名医女便是皇室女子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了。当日东京城破时,魏供奉正好出城为废居城郊尼庵的哲宗孟皇后诊治,此后又随孟皇后南迁,孟皇后主持立官家为帝之后,朝野上尊号为隆佑太后,不过她仍居尼庵不出,官家不敢打扰,但是一直尊敬有加,连带对魏供奉也礼让三分。

不过,据说这两位供奉,是冤家对头。宫中女子,每每十分为难,哪一位都是不便得罪的。杨女史只好暗暗祝祷,两位一对面便剑拔弩张、火花四溅的供奉,千万不要在这儿对掐起来。

吴十一娘察觉到她的紧张,暗自摇头而笑。

宫中女官的争锋而已,有什么可惧的?

魏供奉为吴十一娘诊了脉,很是满意。这新贵人终究是将门之女、军中长大,自幼习武,常年骑马射箭,虽则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仍旧是身轻体健、神完气足,毫无水土不服之象。再问吴十一娘的口味,亦无甚忌讳,果然是个好打点的。

不过满意之余多少又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遗憾——至于专门为吴十一娘开的调养食单,对于魏供奉来说,简单得很,委实用不着费什么心思。

吴十一娘仍是亲自将魏供奉一行送到院门,立在门边,目送她们离去。从背后望去,魏供奉肩背挺直,腰肢柔韧有力,步履轻盈,举止之间隐约有着万事皆在掌握之中的自信,就如姚供奉一般。

吴十一娘微笑起来。

当日东京城沦陷,金人收买大批泼皮无赖充作向导,搜尽城中富贵人家,皇宫禁院更是连一个角落也未曾放过。怎的就这么巧呢,这两位供奉,偏生都毫发无伤地从东京城逃了出来——真不知魏供奉突如其来地去为废居尼庵的隆佑太后诊脉,是在金人围城之前还是之后,是奉命前去还是自作主张?

三、

十天之后,衣饰皆备,吴十一娘正式拜见官家与两位主事妃子。

吴氏兄弟去年才刚在大散关大破金军,守住了西南门户,吴家女儿此时入宫,自是一件喜事,官家特意召了教坊乐伎,献上新排演的《西洲采莲》以表庆贺。宫廷画师坐在廊下,仔细观摩,以备日后绘行乐图之用。

吴十一娘虽未及笄,身量却已明显高出绝大多数宫中女子,兼之气度举止,绝不同于寻常柔弱女子,即便按品阶穿着与其他贵人同样的宫装,端端正正坐在锦绣丛中,也有鹤入雀群、格格不入之感,很显然并不合官家向来的品味,更兼目不邪视一本正经,青涩严肃得让官家即便存了几分好奇也不好贸然亲近。刘贵妃和张贤妃倒是暗暗吁了一口气。以吴家如今的重要,他家女儿若是个爱邀宠的,那可就真真叫人头疼了。

欢宴夜深方散,官家召幸了一个选自苏州的新宫人,不过没忘了特意赏赐吴十一娘十匹锦缎以及一盒明珠,以示看重之意。

这本是一个祥和的春夜,然而凌晨时分,警钟敲响,侍卫拍着各个院门呼叫“金人来袭,速速离宫”,吴十一娘匆匆起身,吩咐仓惶爬起来服侍她的宫女与杨女史自行寻个僻静处躲藏,自己迅速换上旧时那身内衬软甲的箭袖,以便于行动。临出院门时,还没忘了灌上一皮囊清水、带上一盒糕点,至于趁手的兵器,吴十一娘略一犹豫,想到宫中不得私自携带兵器的禁令,于是只顺手抓了几枝发簪插在头上,又将那盒明珠揣在了包袱里——临睡前她试过,这明珠的大小重量,用来当作铁弹子还算过得去。

官家车驾已备,刘贵妃抱着大皇子,与张贤妃一左一右坐在官家身边,匆匆向宫门而行。满宫火把乱晃,人心惶惶,谁也没料到金人来得这般快法。

吴十一娘皱了皱眉。官家似是不打算据城固守,而是要尽快逃亡了。

不过,以她当日入城时一路所见来看,这扬州城,水陆便利,四面开阔,本就易攻难守,兼之城防未备,军制未整,又人心惧战,守城怕也不是上策。

宫人柔弱,心惊胆战之际,哭喊一片,围着官家的车驾,生恐被抛下,开路的禁军不敢挥鞭,眼看着宫人越聚越多,似乎每个人都觉得只要跟紧官家就不会被金人抓走,宫门已经在望,车驾却被拖累得寸步难行。官家脸色难看,想要喝令禁军对这些拦路宫人不必手下留情,但是看到人群中很有几张熟悉的柔弱娇媚的脸孔,心中又有些犹豫。想想这些江南佳人,侍君向来尽心尽力,真要抛下她们……至少这个命令不该由自己来下吧?传扬出去的话,大大不妥当。可恨这些禁军怎么就不识趣呢!

吴十一娘暗自撇了撇嘴,这些笨蛋,难道不明白,跟着官家才是最危险的好不好?紧一紧背上的包袱,急走几步,自一名禁军手中夺过一杆长枪,将身一纵,蹿出丈余,长枪直奔众人脚下,使一个拨草寻蛇之势,一路敲打过去。只听“哎哟”之声此起彼伏,脚趾生痛的宫人满地乱倒,长枪轻挑,将离马车最近的十几人挑了开去,立时清出一条道来。

吴十一娘跳上座驾,喝令车夫起驾,明晃晃的枪尖自众人面上掠过,谁离得太近,枪头立时拍了上去,饶是吴十一娘拿捏住劲道,也是一拍一个深深红印,宫中女子谁不爱惜容颜,惊呼着潮水一般向后退去。

车驾急冲出宫门。

扬州城中已是兵荒马乱,禁军开路,自奔逃的人群中急急穿过,直奔南城门去。水师船只,大多停泊在扬子江边,只盼水师主将能够控制局面,不至于让乱兵抢了船只一哄而散。

及至到了江边,只见大小船只,果然已走得差不多了,好在尚余一艘大船,戴公公站在船头,见官家车驾到来,也并不下船,只躬身长施一礼。宫中警钟初响,他便带了手下四名内侍,先行一步前来江边看守船只,水师其时已经骚乱,统帅亦控制不住,竟被挟裹而去,戴公公人手不足,只拣了这艘大船看住了,其他船只也只能由它自去。

官家上得船来,长吁了一口气,心中大是感慨,觉得自己真个慧眼识人,指派戴公公监理水师,委实有先见之明。乱世之中,到底还是这样深体圣心又果断能干的臣子靠得住,便是后宫嫔妃,能够仗枪护驾的吴家女儿,也远比那些只会娇宠成性、哭泣求救的佳人可信可靠。

日出时分,回望扬州城已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官家一行人惊魂方定,折腾半夜的疲倦涌上来,各各入舱去休息了。刘贵妃要照看大皇子,张贤妃本应服侍官家,不料官家沉吟一会,说道张贤妃也辛苦了,不妨下去歇息,只留吴夫人服侍便是。

张贤妃心中“咯登”一下,转眼看看一身劲装的吴十一娘,若有所悟,赶紧含笑退下。

戴公公带着三名内侍监控海船,手下的一名内侍和吴十一娘轮流守护官家。官家歇到近午时分,方才缓过来,戴公公亲自送来茶饭,向官家禀报道,此去普陀山不过数日行程,普陀山香客众多,消息灵通,不如且到普陀山歇息,静候四方勤王之师的消息,再作定夺。

普陀山是观世音菩萨的道场,戴公公此话一说,官家便想到了这一点,原本想要逃得越远越好的心思,不知不觉间便淡了许多,海上风浪险恶,不如托庇于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或许更安全一些,更何况戴公公话里有话,也是不要与各地军镇失了联系,以免横生枝节——毕竟,太祖太宗的子孙并非只有当今官家这一脉留存于世,便是这江浙一带,也有好几枝颇有些美名。

得了官家首肯,戴公公自去安排。

去处既定,官家心下亦安定了许多,招手示意吴十一娘也坐下用饭。吴十一娘谢过之后,安然坐下。

船中饭食较之宫中自是简陋得多,官家又心中有事,本无什么胃口,不过见吴十一娘用得认真,毫不忸怩作态,倒有了几分兴致。面前的这吴家女儿,虽说少了几分娇态,但是忠诚可靠,仔细看来也很是率真可爱……

吴十一娘感觉官家的视线在自己面上停了许久,略略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随即又专心用饭——她可牢牢记得,现在自己就是官家的贴身侍卫,若是害羞不敢吃饱,打起来乏了力气,吃亏的可是自己。

四、

官家一行人顺流而下,时时望见岸上的烽火,是以一直不敢泊岸。金人虽不擅驾船,却抢了不少船只,将刀子架在船工颈上勒令开船追赶,不过前方已近大江入海口,江面开阔足有数十里,要在众多船只中分辨并拦截住某一艘船,并不容易。及至到了东海,大海茫无边际,金人望而生畏,不敢再追,一行人方才略略放下心来。

其时天色已暗,前方恰有一个小岛,已经停了数艘船,看起来那港口还绰绰有余,官家不惯乘船,风浪颠簸,大是不适,戴公公便下令且在那岛上歇一晚,明日再走。

抛锚时站在船头的戴公公无意中扫见了隔壁船上一闪而过的刀光,微一皱眉,不过也懒得答理,只暗暗提醒船上众人,晚上要警醒一些,吴十一娘手中,更是多了一副弓箭和一柄短刀。

他们这艘大船都停了下来,附近的其他船只,大多也不敢冒险在夜里行船,于是这小岛四周,泊满了逃难的船只。因为一路未敢泊岸,到了此时,各船上的食粮和清水已经不多,这岛屿又太小,并无水源与居民,无从补充,是以一些缺水少食得厉害的强横之辈,趁了夜色开始抢劫同船之人。

官家睡得不太稳,被邻船上隐约传来的喊杀声惊醒,恍惚中以为又是金人追来,脸色大变,急叫“来人”时,倚坐在对面小榻上守夜的吴十一娘,已到了他身前,低声说道:“官家勿忧,不过是贼人自相残杀,尚不敢犯水师之船。”

他们一行人,虽未公开身份,但船上官兵与女眷的存在,足可说明是权贵之家,寻常贼子,自是不敢轻犯。

官家定一定神,随即皱起了眉:“富贵动人,贼性难料,须得小心防备。”

南渡以来,他已见多了这种情形,不要说平日即惯于打家劫舍的贼子,便是官兵与家丁,也多有劫掠主人家的事情,抢得起了性子,杀官造反也不罕见。

官家既有吩咐,吴十一娘便将屏风外小榻上那名早已醒来的内侍唤来,令他去打探一下。那内侍去了不多时,便回禀道戴公公早有防范,让官家尽管放心。官家听着外面的喊杀声渐渐低落下去,脸色稍缓,但随即将眉头皱得更紧:“各船上的凶徒,若是纠集起来合力冲杀……”

吴十一娘顺口答道:“聚而歼之。”

官家摇头:“船上并非你吴氏亲军,临战难以用命。”以他的眼光看来,这些被戴公公勉强压制住的军士,驾船尚可,一旦遇上强敌,只怕都不可靠。大散关之战中,吴氏兄弟此前收容的残军便曾试图发起兵变、挟持主帅投靠金人。

对于这些陌生的粗野武人的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来自于太祖太宗,也来自于这一路奔逃。

吴十一娘将枕下的那盒珍珠托在了手上:“臣妾是女子,又奉事官家,不宜有杀戮之名,故而督战一事,应由戴公公主持。不过兵法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恩赏之事,臣妾倒可为官家代劳。”

重赏与重罚,的确是治乱军的好办法。官家略略放下心来,转念令人将刘贵妃、大皇子和张贤妃都叫到自己舱中,聚在一处,以便于保护。又令一名随行宫女携了那盒明珠去戴公公处传旨。

尚未安排妥当,邻船上抢红了眼的贼寇,已经纠集起来,抢了一艘船,冲向这艘一看就是富贵人家乘坐的水师双层楼船。看看已经逼近,火光中可以清楚看到对面船头上贼人的面孔,其中颇有一些积年老贼,令贼人寻了木板棉胎之类权当盾牌,挡住水师船上射来的乱箭——海上风大,水师官兵素乏训练,这箭枝本就散乱无力,如此更是伤不了人。混乱之中,另有几名贼人抛出绳钩,抓住了水师大船的船舷,将绳尾牢牢系在贼船之上,咬着刀攀住绳钩爬过来。两名军士探身出来挥刀砍向那长铁钩尽头的绳索,却被贼人奋力掷过来的渔叉插个正着,惨叫着仰面倒下去。

船上官兵心惊胆颤,手上弓箭越发不稳,有人竟弃弓而逃。望楼上督战的戴公公早已看见,做了个手势,身后一名内侍飞扑而下,短刀即刻勒断了那逃卒的咽喉,戴公公冷然说道:“不战而逃者,斩!”

向前未必会死,往后却必被斩杀,一众官兵明白了这一点,果然奋勇不少。此时又有宫女前来传命,杀退贼寇,每人赏明珠一颗。那盒明珠,打开之后,纵在火光之中,也是光彩流动,托在那俏丽宫女手中,相映生辉,不但水师官兵精神大振,便是贼寇也更加眼红,两船已经靠近,贼寇呐喊着跳上楼船来。

厮杀了小半个时辰,双方均死伤惨重,戴公公这才轻轻挥了挥手,他身后一名长臂如猿的内侍,即刻张弓搭箭,借着闪烁的火光,一连射出十箭。久战之后的贼寇,精力已疲,猝不及防,十箭皆中,七死三伤,战局立时逆转。

余下的十余名贼寇,眼见得事不可为,立时争相奔逃。这一逃之下,生生将后背递给了水师官兵,有神射手居高临下压阵,又是追杀逃兵,一众官兵自是不肯轻轻放过这个机会,一直将那十几名贼寇尽数杀倒在甲板上,方才意犹未足地收刀四顾。

安静下来,众人方才发现,楼船周围的海面上,不知何时浮上了十数具尸体,显见得贼寇方才一面明攻,一面还派了人下水去凿船,却被戴公公安排的手下杀了个干干净净。

这等手段,让尚有些暗自埋怨戴公公不曾早点派神射手助阵、以至于死了十数名同伴的水师官兵,心惊胆寒,不敢再说什么。及至每人一颗明珠拿到手上,更是什么抱怨都没有了。

甲板上的情形,由船上仆役陆续报来,请功名单也由戴公公派人报来,官家当即定夺,四名内侍均记功升职,杀贼最多的那名禁军偏裨小将,升为参将,另赐那捧珠宫女为妻,待船至普陀时便行成亲。

那捧珠宫女,出身卑微,却美貌冠绝后宫,也正因为此,才会在官家匆忙出宫时亦有同行之份,不想今夜却毫不犹豫地赏赐了出去。吴十一娘不免暗自感慨了一回,心想舍得重赏,官家倒也不算糊涂,无怪乎在这几年如此混乱的局势之中,也总是能够有惊无险地安然度过。

不过,今晚护驾有功的一众人等,只有吴十一娘未曾封赏。船上众人瞧着吴十一娘的目光,未免有些异样。这位吴夫人,不会是逆了官家的意吧?可是看着也不像啊,官家仍然若无其事地让吴夫人贴身护卫。

楼船在这不无诡异的气氛之中,继续南行,直至终于进入普陀山地境。

五、

普陀山周围,群岛错落,不熟悉航道的外地船只,常常会被困在其中,十天半月也绕不出来。好在戴公公抓住的这艘船上有几个曾经惯走东海的水手,是以顺利泊在了普陀山下。

观音诞辰为二月十九,成道为六月十九,出家为九月十九,这三个日子是拜敬菩萨的正日,官家一行人来的时候不巧,哪一个日子都凑不上。好在其时正当四月初八佛诞节,戴公公对地方官只说官家初至江东,特意前来礼佛,以便拜谢观世音菩萨的庇护。这算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好借口,官家很满意。至于臣民们是否会私下议论或是当面腹诽,目前这样的局势,只要没有言官士子公然指责,便也算过得去了。

原本在船上已经议定的赐婚,此时便由地方官负责操办。

能够在观世音菩萨的道场迎娶新妇,新近提升的参将苗傅真个是春风得意,逢人便笑。

婚礼甫成,内侍省押班康履带着一船金珠玉帛、大米清酒寻到了普陀山,入了内室,一见官家便拜倒在地,涕泪纵横,哭诉道当日金人突袭扬州时,他正住在城外点检贡品,不及护驾,当真是魂飞魄散,闻说官家顺江而去,只得押了这船贡品一路寻去,好在菩萨保佑,让他及时寻到了官家,海上风浪险恶,又走得仓促,官家这一回可受苦了,让他如何过意得去,从今往后,他可绝不会再离开官家半步了。

康公公与官家自幼相伴,从东京一路到扬州,鞍前马后,尽心尽力,不曾一日稍离,只是官家登基为帝后,诸事繁杂,全赖康公公领着一班内侍前后奔走,以至于那一夜落在了后头,失散了这么些日子。这一路上,刘贵妃一心照料年幼的太子,张贤妃温柔胆怯尚需官家安慰,至于吴夫人,与其说她是妃子,不如说她是侍卫,戴公公则忙于警戒,以至于官家身边竟无一人嘘寒问暖。如今听了康公公这么絮絮叨叨、知寒知热的一番话,官家大是感动,不觉双眼微红,握着康公公的手臂,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其时夜色已深,康公公小心殷勤地服侍着官家歇息,一边陪着官家唠叨当年在东京城中康王府里的旧事,说到旧人旧事,官家不免将邢皇后托人自金国捎来的那只赤金耳环,自怀中取出,长吁短叹,康公公也抹着泪道:“娘娘那般慈善,必有神佛保佑,将来团聚有日,官家还是不要太过担忧,免得娘娘知晓了也于心不安。”

里屋的絮语,吴十一娘在外间听得分明,心中微有诧异。她并未想到,皇家也有如此长情念旧之人。对于帝王来说,似乎不算好事,但对于帝王身边的人来说,不论这长情念旧是真是假,有这么一种姿态,大家的日子都会好过得多。

凌晨时,吴十一娘照例起身练武。居处狭窄,她只能在后山上寻一块略略开阔之地,走一套拳脚。多日未曾骑马,腾跃之际,心中难免有些怅然。

虽在普陀山中,戴公公也不敢对防务马虎,一路巡视,到了后山,站在树下看了良久,待吴十一娘收势之后,方才说道:“夫人招式精妙,不过似乎与人交手的经验不多,如不嫌弃,还请赐教一二。”

看戴公公的架势,竟是打算亲自下场?

吴十一娘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位哪怕乱兵贼寇打到眼前也不肯轻易动手的戴公公。

戴公公笑眯眯地道:“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徒弟,还不能把握与夫人动手过招时的分寸。”

让他们上场,他可不放心,无论哪一方有了损伤,都可惜了。真不知这样年轻的女子,从哪儿习来这一身功夫,即便在这小小庭院之中施展开来,也有静如山川无言、动若流云飞卷之势,绝非吴氏军中诸将能够教导出来的。

<!--PAGE10-->吴十一娘略一思忖,便拱手答道:“既如此,还请赐教。”

能够与高手过招,尤其是戴公公这样明明白白怀着善意来指点的高手,这等机会委实难得,若是平白错过,师傅们的脸色恐怕……所以还是从善如流的好。

吴十一娘凝神注视着两丈开外闲闲而立的戴公公,良久,沉身下腰,缓缓拉开架式,如凤展翅,如鹰欲飞。

戴公公眯起了眼睛。吴十一娘方才自行练拳之际,气机流转,圆通自然,恍然似与这山林海涛融为一体;然而对阵之际,气势神情,却又突变为这般凌厉尖锐,不知是只针对于他,还是针对于任何对阵者。若是只针对于他,能够在照面之间,便清楚以何种路数来对付自己,这样的眼力与决断,也委实不可小觑。只不过,吴十一娘的起手之势,咄咄逼人,似乎有些眼熟啊——

戴公公沉吟之际,吴十一娘已纵身一掌当胸击来,聚气如箭,劲风扑面,隐约有破空尖啸之声,戴公公悚然动容,即便是他,也不敢让这一掌击实,身形斜飘,长袖挥舞,顺着吴十一娘的来势,将她扇了开去。

吴十一娘的身形左右摇晃,将这一扇之力消去大半,双臂微张,轻轻一摆,恍若游龙摆尾,借着那一扇的余力,将整个身躯都兜转回来,又是一掌击向戴公公左肋。待到戴公公长袖挥起时,吴十一娘掌势突变,双手交缠,如春蚕缚丝,将戴公公的左袖缠个正着,若非戴公公内息太过强劲、袍袖鼓**无从着力,这一缠之间,定是碎成布片。

吴十一娘只觉手中衣袖有如水银球,随手圆扁,却浑然一体,无法撕裂,心知不妙,戴公公反震之力方至,吴十一娘已经撤去掌力,身轻如羽,借力飞起,双足在空中交错互踏,步步云梯,直上两丈有余,方才凌空扑下,双臂虚张,并指成爪,如鹰击隼扑,直取戴公公双肩。戴公公脚下一蹬,急退丈余避开这雷霆一击。

戴公公只守不攻,吴十一娘放手施为,短短数十招内,连换了几种路数,鹰击蛇缠,凤翔蛟游,风动雷从,云飞霞卷,变幻自如,让戴公公惊诧不已;而令他尤为惊异的是,无论招式路数如何变幻,吴十一娘的眼神始终冷凝清明,无怒无喜,隐约可见内里那坚如磐石的心志。

虽然年纪还太轻、功力尚不足,已经可以让人想见十年之后吴十一娘的可畏。谁家教出来这么一个足可煞尽一辈人的弟子?

戴公公觉得自己久居深宫,果然跟不上如今这世道的步子了。

山林中传来寺院的晨钟声,吴十一娘度量着官家将要起身了,即刻收势,向后飘飞开去,拱手揖道:“多谢戴公公指教。”

能够遇上一个主动给自己喂招的高手,委实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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