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2 / 2)
要拼命的时候,可不能有一丁点松懈。
越过灌木丛,谢长宁看着几十丈外浑浊的河水,以及河对面那块岩石,长长的呼了口气。
“老疯子,”她喃喃自语,“你还真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坟墓啊……可惜,我不能让你死……我怎么都不会让你死的。咱们红尘一脉,藏与敛之间,还没有真正分出胜负呢……”
她的襦裙昨日被王遗风的掌风拍破,又在水底乱石中扯来扯去,早被撕得不成样子,纱衣也不见了。谢长宁找了个四野无人的地方,脱下襦裙,一条条扯开来,再一条条的扎在手臂、腰间,腿上。
片刻功夫,她重新变成了明教弟子的模样,露着肚脐、手臂,白皙的腿也在布条晃动间若隐若现。
跟着再把金步摇别在抹胸上,把脖子上的挂饰取下,掰开银环,一圈一圈绕在手臂上,把铜饰、金饰用流苏穿过,环在腰间,用布蒙好。换装完毕,谢长宁转了几个圈,觉得这妆扮真是亲切得紧。
谢长宁又拿出两根绢带,把上面的绢布扯去,露出里面的圣云梭。
明教弟子常年攀爬高高的岩石、山壁,返回圣火光明殿,都爱使用这种用牛筋制造的圣云梭,作为协助攀爬只用。通常一个人使用一根,就能在绝壁间飞腾。
谢长宁更进了一步,将极细的铜链与牛筋混合编织,使其柔弱时若绳索,刚硬时若长鞭一般。
谢长宁解下原本系在圣云梭末端的铜铃,把铜铃系在自己脚踝,用布扎得紧紧的,勿使其发出声音。
她又掏出四枚铁制尖头,有点像军队所用,专门射击马匹的四棱箭头,只是工艺更精致。冷冽的光在尖头的四个棱面上游走,显得极其锐利。
把铁制尖头装在圣云梭的两头,谢长宁提起来随意舞了几圈,忽地轻叱一声,手腕甩动,圣云梭直飞出去,咄的一声,尖头扎入一棵老树的顶端。谢长宁手腕缠紧了圣云梭,背对大树的方向跑来几步,忽地大叫一声,借着圣云梭之力,纵身上前,想要飞上树去。
却听噗的一声,仅仅插入树皮的尖头被扯了出来,谢长宁身在空中,毫无借力之处,顿时四仰八叉的摔在草丛中。大片树枝夹带着树叶从树上落下,砸得谢长宁乱叫……
等到一切恢复平静,谢长宁躺在草丛中,两眼发直,树叶覆盖了全身。茂密的树冠在风中摇晃,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像在嘲笑这个笨蛋丫头。
“呃……”过了半天,谢长宁才吐出一口气。她摸了摸脸,确认没有划出什么伤口,才喃喃地道:“好久没……没动了呢……”
嗡……
郑曰松的剑刚出鞘,剑尖就因为急速颤动而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他的剑尖斜着向上,缓慢,凝重。郑曰松出神地盯着剑尖,像是要分清它的每一下振动。
铮——
突然之间,剑尖的震动骤然停止。却不是因为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事物,而是郑曰松猛地一提气,力道从足跟直发到剑尖,霎时周身一家,剑也变成了他的手臂,说停便停,毫无迟钝。
“好。”王遗风道:“你对剑的领悟,已远在你师父之上了。”
郑曰松的师父是“天星剑”郭越,当年的“漠北三剑”之一,剑术造诣极高。曾受邀参加第一届“名剑大会”,却在半道上被五毒教的仇家盯上,下毒弄瞎了双眼,从此下落不明。江湖中人并不知道,他最后的十年是在山东郑家做食客,郑曰松便是他的关门弟子。
郑曰松道:“多谢三叔夸奖,侄子愧不敢当。请三叔赐剑。”
王遗风点头道:“嗯。老了,早几年间,我也许也能这样玩玩。”一边说,一边慢慢抽出“幽阳逐影”。
“幽阳逐影”与当下的剑不同,采秦汉古意,剑长六尺六,剑身宽两寸有余,比寻常的剑宽了差不多一倍。剑脊厚,血槽又长又深。剑身上以阴刻之法刻出雷纹,正面看并不能看出。据说只有剑身染满鲜血,从侧面看去,才能见到满满的全是暗金色的雷纹。这么一柄剑拿在手里,简直有九齿扣环厚背大刀的感觉。
正因为此,“幽阳逐影”重逾四十斤,寻常人别说用来刺人,单是持剑举平都做不到。打造这柄剑的乃是前朝名家薛先生,据说当年李靖向薛先生求剑,第一眼看中的就是这把“幽阳逐影”。
不过薛先生却跟他算了一笔账,说李靖当时是重甲骑兵,加上铠甲、长枪、旌旗、弓矢、箭筒、粮食、水袋、毡子,李靖已负重超过一百二十斤,加上他的体重就是二百五十斤。他的马匹不是西域良种,驮着两百五十斤的重物,根本没法长途奔袭一里以上的距离,若是再加上这柄重剑,李靖只能跟在队伍屁股后吃灰了。
李靖这才放弃此剑,专事长枪。直到贞观十一年,晋卫国公后,找到薛先生后人想要买回这柄剑,已在战乱中失传。李靖遗憾之余,曾写《吷剑》一诗以纪念之。辗转了近百年,终为王遗风所得。仗着绝顶内力,王遗风把“幽阳逐影”变成了无坚不摧的恐怖杀器。
以往郑曰松看见王遗风抽出“幽阳逐影”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今天他却心中一喜。以王遗风现在的功力,“幽阳逐影”反倒是个巨大的累赘。只需拖上一时半会,王遗风就会耗尽内息。这一点,他有绝对的自信……
王遗风举起……扛起了剑。剑太沉了,他竟然不得不扛在肩头!郑曰松心中大喜,却也怀疑是王遗风使诈,并不急于上前。他看看王遗风身后,那三名白衣剑客站好位置,也都准备就绪。
“唉,”王遗风仰头长叹一声,“我不苦今日之事,独苦我王、郑两家,历经四百年荣华,却连出两个泯灭人性之人,造下无数杀孽。许是天道如此,人不能止!十年之后,恐不复今日之昌矣!”
“三……”
“叔”字尚未出口,蓦地狂风扑面,一块巨大的黑影携着雷霆之势扑面而来,郑曰松顿时气为之竭。危机之中不急细想,长剑本能地直刺,立即听见乒乒乒一阵乱响。
郑曰松觉得自己仿佛被滔天巨浪正面拍在身上,手中长剑断成十几段,整个人向后飞起。他双手痛得失去任何知觉,胸腹要害大开,全无任何防范。这时候王遗风只需跨前一步,轻轻一剑,就能把他刺个透心亮。
那一瞬间,郑曰松心如死灰。什么十年艰辛,什么“天星剑”传人,又什么中毒受伤,功力大减,什么重剑无法随心所欲全如风消逝。这一剑,王遗风没有任何招式,没有任何刺、挑、抹,也不论身形、步法。他竟拿着“幽阳逐影”当板子使,横着猛拍过来!
这是真正的一力降十会,真正的劲大欺功。根本不讲任何章法、路数,一口气拍来,就如惊涛骇浪,一路横扫所有事物!
郑曰松此刻才陡然想起师父临终前最后一句话:“什么剑招,都是玩儿……杀人,哪里来什么招数……”
完了!
王遗风哈哈一笑,跨前一步,正要一剑刺穿郑曰松的胸膛。他突然一顿,脸色霎时惨白,跟着哇的一声,吐出大口鲜血。
他踉跄后退几步,反手一剑横扫,挡住身后同时刺来的三剑。那三名白衣人知道他力道惊人,皆不与他硬顶,一触之下立即后退,从三个方向围绕着他。
王遗风一把抹去嘴上的血,可是胡子已经染满鲜血,看上去甚是凄厉。他一手扶着城墙,一手挥剑。剑不成章法,不过以此剑的长度和宽度,加上众人对王遗风本能的忌惮,倒也防得滴水不漏。
忽听有人大叫道:“崔大,攻他上盘,刘三,攻他下盘,宇文二,强攻他左侧!强攻左侧!”正是郑曰松。
他重新站起身,仔细检查,发现自己并没有受什么伤。再看王遗风此刻的模样,这才明白到王遗风真的已经废了,发动这样猛烈的进攻,只是最后的挣扎。看他竟然连那么近的一剑都刺不出来,而是接连后退,郑曰松敢拿脑袋担保:他马上就要油尽灯枯了!
好在郑曰松早料到这是一番苦战,背了四把剑,当下又抽了一把,持剑上前,杀入战团。
王遗风长剑连拍,将四人挡在剑风之外,一面凝神观察。
这三人跟郑曰松穿同样的白袍,持剑,戴同样的青铜面具,此举定有深意。
郑曰松觊觎恶人谷谷主之位,恐怕非一日两日,那么定然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他在谷中一向尴尬,既因是自己的侄子而备受信任,地位尊崇,却又恰恰因是自己的亲人,而被那些杀伐凶狠、目中无人的人轻视。因此他很可能不会在恶人谷培养自己的势力。
郑曰松出身山东郑家。郑王两家世代姻亲,已有三百余年,在外人眼里早已混为一体。王、郑两家都是山东首屈一指的门阀,虽没有刻意显示武力,但家中子弟打小习武,此乃家规。
以王、郑两家的财力,大多请的名师,或是将子弟送入大门派学习。是以王家、郑家子弟,与江湖各大门派关系匪浅。当年严纶便是在造访王家时,见到王遗风天生异禀,才收为徒弟。
如此一想,王遗风便明白了——这三人必是高门大家之后,甚至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他们必然与郑曰松暗中联盟,郑曰松所说的大计,他们也必牵涉甚深。
刺杀雪魔,这在以前是他们这等子弟绝不会做的事,因为成功的可能太低,一旦失手,不仅仅是自己身亡,更要冒家族被恶人谷清洗的危险。然而现在,这却是一笔值得豁出性命的大买卖。
一是若郑曰松杀死自己,携此威武之势,可一举平息陷入混乱的恶人谷,成为新的恶人谷谷主。如此一来,这些家族便能与最大的黑道结盟,真正做到黑白通吃。
二是通过自己,拿到大光明殿的秘密。这又是一笔无法让人忽略的巨大财富,只需登高一呼,自然景从者云集。
崔大的剑轻灵飘逸,走的是上三路,功力虽然稍弱,但是架子很有章法,一进一退身法不乱,应是门阀崔家子弟,在纯阳得了真传。
崔家势力之大,之根深蒂固,常人难以想象。太宗时代,命人录写《贞观氏族志》以记载天下名门大家,崔家稳居第一,甚至压过皇族李氏。太宗皇帝震怒之下,命宠臣高士廉重写《氏族志》,将李氏推为第一。然而即使在皇家亲自打压下,崔氏也仍然排名第六,反倒更令天下侧目。此崔大也许是某个庶出旁支,没有成为族长的可能。但也绝对拥有巨大的影响力,而且很可能与官家有联系。
刘三的剑看似凶猛,但真正的杀着不在刺、削,反而暗中以劈、砍为主。这是将刀法化到剑上,既有剑法的诡异,又有刀法的刚猛。如此用刀者,以河朔的霸刀山庄最为擅长。此人姓刘,当是柳的别称。看来他是霸刀山庄的一支旁系,为求出头而与郑曰松联手,心思也甚是细密,不但连本家功夫隐藏,连姓氏都不肯流露。由此看来,霸刀山庄还未真正下定决心。
宇文二的剑法则有七秀的风格,又快又狠,如疾风骤雨一般。可惜内力尚浅,学武不会超过五年。他复姓宇文,应是扬州宇文世家子弟。
当年宇文化及弑炀帝,震动天下,其后虽太宗皇帝多次严厉斥责其弑君叛主之举,然而宇文家却从未受到波及,高宗时甚至与李家联姻,娶了高宗的妹妹青玉公主。据说李家私下认为,炀帝虽暴虐天下,但余威尚在,若宇文化及不弑君,当时在长安的高祖还未必便下决心称帝。
是以百余年来,宇文家在扬州势力愈加庞大,与七秀坊亦是关系匪浅。宇文二的武功想必就在七秀坊习得。郑曰松邀他入伙,也许是想让他参与杀死自己。手上沾了雪魔的血,就能逼迫宇文家族与郑家结盟。
他不禁有些赞叹,郑曰松行事竟如此老练,绝非简单想要夺得恶人谷主之位,看来早跟几大家族都已谈妥。就算他今日没能找到自己,凭借几大家族的暗中助力,也能杀回恶人谷,夺得头筹。
王遗风一边想着,一边还击,与四人交手三十余招。他站的地方狭小,左手又因刚才对郑曰松的全力一击而痛得举不起来,渐渐落于下风。四人都是行家高手,如何看不出他的破绽?纷纷打他左侧软肋,务要他束手就擒。
该从哪里突破?
王遗风哈哈大笑,突然剑锋一凝,对崔大、刘三和郑曰松刺来的剑视若不见,而全力朝宇文二扑去。
<!--PAGE10-->眼见三人的剑就要刺穿王遗风,郑曰松暴喝一声:“不可!”
崔大和刘三立时醒悟——要活口!但崔大剑势去得太猛,根本无法收住。刘三的修为在崔大之上,身体略侧,带动剑尖向上挑起,铛的一声,与崔大的剑相撞,立时弹开。郑曰松身体急速转动,带动长剑划过王遗风的身侧,剑尖从崔大头上掠过,斩断了他束发的银簪。
这一下变故突然,宇文二霎那间发现只有自己一人正面面对王遗风的全力冲击,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剑都来不及收回,弃剑转身就逃。
郑曰松三人刚刚泄了劲力,乱了手脚,就这么迟疑的一瞬间,王遗风已追着宇文二跑出四、五丈远。
宇文二展开七秀的轻身功夫,跑得花枝招展,王遗风拖着“幽阳逐影”跟在他身后,郑曰松三人则吊在几丈之外卯着劲地追。郑曰松忽地想起一事,纵到城垛上跑。>崔大几乎同时想到,纵身到另一边的城垛上跑,引导城墙内侧的人。于是城墙上五人,城墙下方两人都在拼命奔跑。偌大的自贡城万人空巷,谁也没注意这空无一人的城墙竟是这般杀伐景象。
跑出几十丈远,宇文二听得王遗风的重剑声呼啸而至,忽地福至心灵,瞧准了方位,猛然纵身扑向城墙外侧,往下直坠。郑曰松等三人心中大声叫好!只要王遗风跟着追下去,被城楼下的贺老五刺一剑,则大事成矣!
为此郑曰松抢先一步也往下坠,要与王遗风抢时间,以便与贺老五一前一后夹击。
谁知他已身在空中了,却听崔大怒吼道:“别跑!”
郑曰松大叫不好。他剑法得郭越真传,轻功却是王、郑两家的家传,是当年江南鹤功与燕北草上飞的合体,自成一派,不输于七秀、万花。即使身在空中,郑曰松身形翻动,一探手,三根手指抓住城墙上突出的砖头,霎时扭转坠势,奋力重新纵上墙头。
只见王遗风不仅是没有殊死一搏,甚至连“幽阳逐影”都丢了,远远只见他甩开两手,长袖翻飞,披散头发,沿着城墙狂奔。
刘三按住左臂,血从指缝间涌出,又痛又怒地叫道:“这老匹夫,狡猾至斯!”
郑曰松看了一眼崔大,两个人眼中却是同样的惊喜——王遗风胆怯了!
王遗风果然伤重!
王遗风完蛋了!
王遗风纵身跳下城墙时,就地一滚,待得站起来时,只听腰部啪啪一响,差点直不起身子。
他抬头看,城墙上人影闪动,郑曰松等人正气急败坏地奔来。
王遗风忍不住苦笑。本是欲擒故纵,却搞得差点假戏真做了。那一剑拍向郑曰松的时候,他就听见胸口啪啦一声响,还未痊愈的肋骨当场断了两根。他这才记起,左侧身体内息紊乱不可用,他早已强行封闭所有左侧的经络。这一击拍出去,反噬的力道亦是惊人的大,右侧身体有内息保护自不必说,可怜左侧就伤上加伤。适才与四人斗剑,再加上狂奔,这会儿鲜血都已经渗出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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