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0章 德音难慰(1 / 1)
盛大的朝会终于散去,喧嚣如潮水般退去,紫宸殿内恢复了令人心悸的空旷与寂静。熏香清冷的气息在空气中盘旋,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孤寂。李治没有立刻起身,他挥退了所有内侍宫人,独自留在这象征帝国最高权柄的殿堂之中。
御座宽大而冰冷,上面雕刻的龙纹硌着他的后背,提醒着他身为帝王的无上尊荣,也承托着他难以言说的沉重。他脸上那层为了朝会而勉强支撑起来的精神气,如同遇热的蜡油般迅速融化、剥落,只剩下深入眉宇的疲惫与病态的苍白。
“麟德……麟德……”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刚刚由他亲口向天下宣告的字,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引起微弱的回响。白麟祥瑞,至德感召——这是对天下人的说辞,是史官会浓墨重彩记录的光鲜一页。可对他自己而言,这“德”字,却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心上,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殿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去年秋天那个血色的刑场。上官仪……那个总是挺直脊背、文采风骨令人心折的老臣。他记得上官仪奉命草诏时那慷慨激昂的“虽九死其犹未悔”,更记得最后对峙时,对方那彻底了然、冰冷绝望的眼神。
“陛下……并非此意,皆是上官仪……挑拨离间……”
当时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推诿之词,如今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回荡。为了平息凤怒,为了维系那脆弱而复杂的夫妻关系与朝堂平衡,他亲手将忠诚献祭。这就是他李治的“德”吗?用忠臣的鲜血,来粉饰太平,来巩固那已然倾斜的权柄?
一股深切的羞愧与自我厌恶涌上心头,让他几乎要呕吐出来。他想起许多年前,在终南山云雾深处,那个赠他墨玉、谆谆告诫的身影。东方墨曾说:“保持本心,明辨迷雾。”可如今,他的本心何在?是这身不由己的帝王之位,还是那早已被权力和病体消磨得模糊不清的、对清明政治的向往?
他曾以为流放李义府是重振皇权的果断,白江口大捷是帝国武功的巅峰。可现在看来,那更像是权力博弈中的战术回合,而在上官仪这件事上,他输掉了作为君王、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道义底线。他拥有了天下人梦寐以求的至高权力,却发现这权力如同双刃剑,在斩除障碍的同时,也将他自己割得遍体鳞伤,让他变成了自己曾经或许会鄙夷的模样。
“常怀仁德之心,勤修政教……”他喃喃重复着自己在朝会上对群臣的训诫,嘴角泛起一丝极其苦涩的弧度。这些话,如今听起来是多么的讽刺。没有足以制衡的智慧,没有掌控全局的实力,没有说一不二的权力,所谓的“德政”,不过是空中楼阁,是安抚人心也麻痹自己的虚妄口号。他倡导“德”,恰恰是因为他内心深处明白,自己正在失去践行“德”的能力与勇气。
殿外的风声呜咽着,穿过廊庑,像是无数冤魂的叹息。李治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那寒意并非来自深秋的天气,而是源于内心的空洞与无力。他蜷缩在宽大的御座里,用手撑住愈发胀痛的额角,闭上了眼睛。
麟德的新年号,如同一件华丽而不合身的锦袍,覆盖在他千疮百孔的内心与现实之上。德音虽已布告天下,却难以慰藉他灵魂深处那片日益扩大的荒芜与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