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1章 凤阅麟书(1 / 1)
蓬莱殿内,烛火通明,将殿宇映照得恍如白昼,却独独驱不散御案后那片自成一方天地的沉静。武媚已卸去大朝会上那身沉重的皇后祎衣,换上了一袭更为便于行动的常服,衣袖被细细挽起,露出一截皓腕。她正伏案批阅着今日递上来的、因改元大赦而积压的各类奏章,朱笔移动间,发出沉稳而规律的沙沙声。
当关于“麟德”年号寓意及陛下训诫的详细记录被内侍恭敬地呈送到案头时,她并未立刻放下手中的政务,只是用目光淡淡地扫过那几行核心字句——“白麟祥瑞”、“至德感召”、“常怀仁德”、“勤修政教”。
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与讥诮,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眼底漾开一圈微澜,随即又迅速归于平静。
“麟德……”她放下朱笔,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清脆的嗒嗒声。这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是她思绪的节拍器。
她太了解李治了。了解他的抱负,更了解他的软弱;了解他渴望成为明君的初心,更了解他在病痛与权力交织的泥沼中日益增长的无力与依赖。这“麟德”二字,与其说是昭告天下的新政宣言,不如说是李治内心挣扎与愧疚的一纸供状。他试图用这个充满道德意味的年号,来填补上官仪事件后留下的道德洼地,来向他幻想中的史书、向他自己的内心证明,他依旧怀有“仁德之心”。
“是个好名目。”她低声自语,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对她而言,年号本身并无意义,有意义的是如何利用它。李治需要“德”来装饰门面,来寻求内心的慰藉,而她,则需要这个“德”字,来为自己的权力披上更加无可指摘的外衣。
既然陛下要倡“德政”,要“勤修政教”,那么,由谁来具体“勤修”,如何诠释这“德政”的内涵,便是大有文章可做之处。这正是一个绝佳的契机,将她近年来推行的一系列政策——无论是大力提拔寒门以打破门阀垄断,还是强化中央集权、整肃吏治——都纳入“麟德德政”的宏大叙事之中。任何反对的声音,都可以被轻易地扣上“违背陛下德政初心”的帽子。
她拿起那份记录,目光再次掠过“常怀仁德之心”几字,唇角微弯。仁德?在这九重宫阙之内,真正的仁德,或许便是拥有足够的力量去掌控局面,避免更多无谓的流血与动荡。上官仪的死,是一次必要的震慑,但她也深知,不能一直依靠恐惧来统治。如今这“麟德”的年号,恰如一场及时雨,可以冲刷掉一些血腥气,让她能以更“德政”的姿态,去笼络人心,巩固权力。
“传话给许敬宗,”她侧首对侍立一旁的心腹女官吩咐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晰与冷静,“陛下既开麟德新政,气象一新。让他与门下之人,多上几道奏疏,言及近年来选拔寒俊、劝课农桑、省刑薄赋等事,皆乃陛下德政所感,皇后辅佐之功。措辞要恳切,立意要高远,务必使‘麟德’之风,深入人心。”
“是,娘娘。”上官婉儿心领神会,躬身应下。
武媚重新拿起朱笔,目光落回眼前的奏章上。殿外,属于麟德元年的黑夜正浓,而殿内,烛火将她沉静而坚定的身影投映在墙壁上,那影子与御座上那个日益模糊的龙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凤阅麟书,洞悉的不仅是文字表面的祥瑞与道德,更是其下涌动的帝王心思与可资利用的巨大空间。这“麟德”之年,在她手中,必将被塑造成符合她意志与大唐“需要”的模样。德行天下?或许吧。但前提是,这天下,需按照她的方式来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