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消极应对(1 / 2)
数据采集模块恢复使用后的第一周,保定又下了一场雪。
这次的雪不如上次大,但下得时间更长。从周一开始,细密的雪沫就断断续续地飘,到了周四,演变成了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厂区里刚扫干净的道路又被覆盖,车间屋顶的积雪越来越厚,连院子里的那几棵杨树都被压弯了枝头。
寒冷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整个城市。人们裹紧棉衣,缩着脖子,脚步匆匆。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迅速凝结,消散,再凝结,再消散。一切都在缓慢地、艰难地移动着,包括时间。
吴普同坐在办公室里,手指在键盘上机械地敲击着。他在更新系统的操作手册,把最近增加的新功能都写进去,配上截图,标出注意事项。这是一项很枯燥的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致。但他做得很投入,或者说,他需要让自己投入。
因为不投入,就会想别的。想那些不想想的事。
数据采集模块恢复使用已经一周了。这一周里,系统运行得怎么样?
从数据上看,一切正常。六个数据终端,平均在线率百分之八十五,数据上传完整率百分之九十,错误报警触发次数七次——都是真正的配料超重或不足,没有误报。
但从实际情况看,问题很多。
周一上午,车间报告说一个终端“坏了”,无法登录。吴普同去检查,发现是电源插头被拔了。插回去,好了。工人说:“可能是打扫卫生时不小心碰掉了。”
周二下午,另一个终端“死机”,屏幕卡住不动。吴普同重启,正常。工人说:“这电脑不行,老卡。”
周三,数据上传出现延迟,有些批次的数据要等半小时才能传到服务器。吴普同检查网络,发现是车间路由器被重置了,恢复了出厂设置。重新配置,好了。王主任说:“可能是哪个工人乱按,给按坏了。”
周四,也就是今天早上,最离谱的事发生了:一个终端的键盘被洒了水,好几个键失灵了。键盘是防水的,但水是从按键缝隙渗进去的,电路板短路了。吴普同换了新键盘,问怎么回事。工人支支吾吾:“不小心,水杯打翻了。”
不小心?
吴普同看着那个键盘。水是从右上角泼进去的,正好是ESC键、F1到F4键的位置。这几个键,在系统中是用来切换界面、调出帮助的。泼水的人好像很清楚,泼哪里能让键盘暂时失效,又不至于完全报废。
他什么都没说,换了键盘,调试好,回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很安静。牛丽娟在写一份报告,键盘敲得很响,像是在发泄什么情绪。周经理去市里开会了,要下午才能回来。窗外的雪还在下,雪花斜斜地打在玻璃上,很快融化成水,顺着玻璃流下来,留下一道道水痕。
吴普同继续写操作手册。他写得很慢,很仔细,每个步骤都反复验证,每个截图都精心裁剪。他在文档里加了超链接,点击一个名词,就能跳转到详细的解释页面。他还做了索引,按功能分,按问题分,按操作步骤分。
这本手册,如果打印出来,会有五十多页。如果认真学习,一两天就能掌握系统的所有功能。如果再用心一点,就能理解系统的设计理念,明白它为什么这样工作,而不是那样工作。
但他知道,可能没人会认真看。
就像那个被泼了水的键盘。有人宁愿泼水让键盘失灵,也不愿意学习怎么用它。
“吴工。”
牛丽娟突然叫他。吴普同抬起头。
牛丽娟转过身,手里拿着几张打印纸:“你这系统,最近问题不少啊。”
吴普同看着她。牛丽娟的表情很平静,但眼神里有一种他熟悉的东西——那种居高临下的、带着点挑衅的东西。
“是有些小问题。”吴普同说,“正在解决。”
“小问题?”牛丽娟笑了,那笑容有点冷,“终端坏,网络断,键盘进水,这还叫小问题?这要是在生产线上,就是大事故。”
她把打印纸放在吴普同桌上:“这是这周的生产数据。你看看,用了你的系统,生产效率提高了还是降低了?”
吴普同拿起打印纸。是车间每天的产量报表,手工记录的,字迹有些潦草。周一到周四,四天的数据:周一,生产乳猪料120吨;周二,115吨;周三,118吨;周四上午,只生产了25吨——因为键盘进水,耽误了两个小时。
“产量有波动是正常的。”吴普同说,“受原料供应、设备状态、人员安排多种因素影响。”
“但以前没这么大波动。”牛丽娟说,“以前不用系统的时候,每天产量稳定在125吨左右。用了系统,反而降了。”
她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些:“吴工,我不是反对新技术。但新技术要真正有用才行。你的系统,看起来很高大上,什么实时监控,什么数据采集,什么自动报警。但实际用起来呢?问题一堆,麻烦不断,还影响了正常生产。”
吴普同感到心里那股火又窜上来了。他想说:终端坏是因为插头被拔了,网络断是因为路由器被重置了,键盘进水是因为有人故意泼水。这些问题,不是系统的问题,是人的问题。
但他没说。因为他知道,说了也没用。牛丽娟不会承认,工人们不会承认,王主任也不会承认。
大家都会说:是系统太复杂,太娇气,太容易出问题。
“我会继续完善的。”吴普同说,声音很平静,“系统刚恢复使用,需要一个适应期。”
“适应期要多长?”牛丽娟追问,“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半年?公司等不起。生产任务这么重,每天都有订单要完成,不能老拿‘适应期’当借口。”
她站起来,走到吴普同的办公桌前,双手撑在桌沿上,俯视着他:“吴工,我说句实话:你这套系统,华而不实。看起来先进,用起来麻烦。还不如原来的人工记录,虽然慢一点,但稳定,可靠,不容易出问题。”
华而不实。
这四个字像四根针,扎在吴普同心上。他想起了自己开发系统的那几个月:多少个夜晚,他一个人在办公室写代码;多少次调试,他反复验证每一个算法;多少回修改,他优化每一个界面,简化每一个操作。
他做这些,不是为了“华”,是为了“实”。为了真正提高效率,减少误差,创造价值。
但现在,在有些人眼里,这些努力都成了“华而不实”。
“牛工,”吴普同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系统有没有用,要用数据说话。我会收集这一个月的数据,做前后对比分析。到时候,自然会有结论。”
“数据?”牛丽娟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明显的不屑,“数据是可以做手脚的。想让它好看,就能好看;想让它难看,就能难看。这个道理,你应该懂。”
她直起身,走回自己的位置:“不过既然刘总说了要用,那就用吧。但我建议,别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套系统上。该人工记录的,还要人工记录;该凭经验的,还要凭经验。双轨制,最保险。”
双轨制。就是系统也用,人工也用。听起来很合理,但实际操作起来,意味着双倍的工作量,双倍出错的概率,还有——双倍的理由说系统没用。
因为如果系统真的有用,为什么还要人工记录?如果人工记录也能完成任务,为什么要用系统?
这是一个死循环。
吴普同没再说话。他低下头,继续写操作手册。键盘敲击的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却显得格外清晰,格外孤独。
中午去食堂吃饭时,雪停了。太阳从云层后面露出来,苍白的光线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厂区里的雪还没扫完,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拿着铁锹和扫帚,一边干活一边说笑。
吴普同打了饭,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他今天没什么胃口,只要了一份白菜炖豆腐,两个馒头。豆腐炖得很烂,白菜有点老,但他吃得很慢,很仔细,好像在品尝什么美味。
“吴工,一个人吃?”
王主任端着餐盘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餐盘里很丰盛:红烧肉,炒鸡蛋,还有一大碗米饭。
“王主任。”吴普同点点头。
“今天上午的事,我听说了。”王主任扒了口饭,含糊不清地说,“键盘进水,耽误生产了。我已经批评那个工人了,让他写检查。”
“谢谢王主任。”
“不过吴工,”王主任放下筷子,看着他,“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您说。”
“你这系统,好是好,但……太娇气。”王主任说,“车间环境你也知道,粉尘大,湿度高,设备老。电脑这种东西,本来就不适合在车间用。这次是进水,下次可能是进灰,再下次可能是被撞坏。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吴普同知道王主任说的是实话。车间环境确实不适合普通电脑。他当初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选了工业级的防水防尘终端,还加了保护罩。
但保护罩防不住故意泼的水。
“我会想办法加强防护的。”吴普同说。
“防护是一方面,操作是另一方面。”王主任说,“工人们年纪都大了,文化程度不高。让他们操作电脑,比让他们操作机器还难。这次是泼水,下次可能就是乱按,把系统按崩溃了。”
他叹了口气:“吴工,我不是反对你。我知道你是为公司好。但有时候,想法是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你得考虑实际情况,考虑工人们的接受能力。”
实际情况。接受能力。
这些词,吴普同这半年听得太多了。从周经理那里听过,从牛丽娟那里听过,现在又从王主任这里听到。
每个人都告诉他:要考虑实际情况,要考虑接受能力。
但没人告诉他:怎么改变实际情况,怎么提高接受能力。
好像“实际情况”是一堵墙,“接受能力”是一条河,而他是那个想推倒墙、想过河的人。所有人都劝他:别推了,墙太厚;别过了,河太深。
但没人告诉他:如果不推墙,不过河,公司怎么发展?技术怎么进步?效率怎么提高?
“王主任,”吴普同说,“您觉得,工人们是真的学不会,还是……不想学?”
王主任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吴工,这话我就跟你说:有些人是学不会,有些人是……不想学。但不管是哪种,结果都一样——系统用不好。”
“那怎么办?”
“慢慢来。”王主任说,“急不得。你越急,他们越抵触。你得给他们时间,让他们慢慢适应。还有……”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你得注意方式方法。别老拿数据说话,别老强调系统多先进。你得让他们觉得,系统是帮他们的,不是管他们的;是让他们工作更轻松的,不是给他们添麻烦的。”
帮他们的,不是管他们的。
这句话让吴普同心里一动。他想起系统设计时的初衷:确实是想帮工人,帮他们减少误差,减少重复劳动,提高效率。但工人们感受到的,可能是“管”:系统记录每一次操作,监控每一个数据,有一点错误就报警。
这中间的落差,可能就是问题所在。
“我明白了,王主任。”吴普同说,“谢谢您。”
“谢什么,都是为了工作。”王主任笑了笑,继续吃饭。
吃完饭,吴普同没有马上回办公室。他在厂区里慢慢走了一圈。雪后的空气很冷,吸进肺里像刀割一样。但很清新,带着雪和泥土的味道。
车间里机器在轰鸣,工人们在忙碌。透过窗户,他能看到数据终端的屏幕亮着,上面显示着各种数据。有的工人在认真操作,有的工人则看都不看,继续用老方法。
他看到那个键盘被泼水的工位。那个工人是个老师傅,姓李,在绿源干了十多年了。此刻他正在配料,眼睛盯着秤,手在控制开关,根本不去看旁边的电脑屏幕。配完一批,他才在电脑上点一下“确认”,动作很快,很敷衍。
吴普同站在窗外看了很久。李师傅一直没发现他,或者说,发现了也装作没发现。
回到办公室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半。牛丽娟不在,可能是去车间了。周经理还没回来。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暖气片发出的嘶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