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风锁龙舟,火烧连环之局(2 / 2)
第一艘火舫上的火,被风推着,沿细索迅疾奔走。只一息,便如蛇入草,草尽处火起,一条条火线在江面铺开,道道细若琴弦,风一抖,这些火弦同时跳起来,落在曹军两节船间。桐油遇火,先是闷,继而吐出一口沉闷的“嗡”,火势就像被人从背后猛地推了一掌,猛然贴着船腹攀升。
“子龙!”吕布低喝。
“在!”赵云枪身一抬,战艘横切,生硬把一艘欲冲来撞的曹军快船顶偏。两船擦身,木刺与铁片飞落,赵云一枪挑起船头敌将长刀,枪尾再点,敌将后心已多了一个空洞,身子被风一吹,便从甲板跌入火光里。
“文远!”吕布抬臂一指,“节头链!”
张辽早算到那一处,三只快战艘呈品字打向节头。铁爪抛出,钩上链环,三艘船上的二十余名壮汉齐齐往后仰,筋脉绽起,吼声被风截断。链环纹丝不动——它不是不动,是动不得,被水下的鹿角楔咬住了根。张辽眼角一挑,猛地回身:“投石机,掷‘破链锥’!”
两台小型投石机在甲板上“吱呀”一声,沉石不去,去的是特制的破链铁锥,锥首如鹤嘴,尾缀长绳。两道黑影腾身而起,在风的扶助下精准落下,正砸在节头最外侧的副链上。铁响如钟,副链崩断,哀叫一声沉入水底。
“再来!”张辽一挥手,铁锥再起,副链如一根根拔断的筋,接连断裂。主链还在,但节与节之间的韧带被削去,整条“铁城”的骨架开始松动。
“好!”吕布低声赞。他抽身而上,立至桅间,风把他的发衣举起来,像一条黑龙昂首。他抬手,方天画戟横空划过一道冷电,戟锋震得江风为之一顿。他不是要砍什么:他把戟尖对准远处某一座司索楼的楼檐,腕力轻抖——戟身脱手,化作一线黑光,穿过火与风的夹缝,直钉在楼檐下的横梁与索盘交汇处。
“锵!”
这声“锵”,穿过数百丈风浪,直钉在人心里。司索楼一沉,索盘闸口因戟身的硬扛而卡死,楼上索官欲拔,拔不出,欲砍,砍不动,只好惊怒而叫。
“都督的戟,去锁人的手去啦!”甘宁浮出水面,一把抓住船腹错综的孔洞,吐出一口水笑骂。他的身后,二十多名水鬼已经抄起短刀,在水面下割断了曹军巡舟的缆绳,让它们在风里打着转,彼此碰撞。
“火舫三号避风!”赵云清喝。他看见那艘火舫要被侧风托得过满,当即领船切入,从外侧以船身为墙替火舫挡住半个风口,硬在风中凿出一道水巷,扶着火舫斜插进曹军主阵更深处。
“陷阵营!”张辽的声音压着鼓点,如雷而准,“钩落其帆——让它们在风里站着挨烧!”
百余条长钩齐扬,钩尖勾住曹军前列数艘的主帆下缘,顺手一拽,粗麻帆“唰”地栽下来。失了帆的船在风里忽然一滞,像被无形的巨手按住了头。下一瞬,火便沿着那一片帆布哗然上窜,帆成了巨大的火舌,舔着桅杆一路往上。
风声里,有哭,有骂,有命令,有刀兵碰撞,有人跳入江中时最后一口吸气的“噗”的一声,什么都有,连火燃木头时的“吱吱”都听得清楚。风让一切声音都变得很近,也让死亡变得很近。
——
“断链!”曹仁嘶喊,嗓子里带了血,“断链!”
“断不了!”楼上索官哭叫,“闸口被铁楔、被戟锁死了!有人在水下——”
“杀!杀水下的人!”
江面上立刻倒下去十几根长矛,矛尖在水下乱刺。刺到水,刺到影子,刺到什么都不是的黑。
“主公!”曹洪满头火光冲上来,“再不断——”
曹操背手而立,目如电。他看见一支长戟钉在司索楼,他看见火舫借风如虎伏,在千艘龙舟缝里一路咬人。他看见风把他的连环城一块块吹得发热,再把火送到每一块发热的铁上。最终,他把扇面合得极紧,指节发白:“许褚,护我——退。曹仁、曹洪,各自断你们那节的链!”
命令落地,风把“断”字撕成长长一片。司索楼里乱成一个锅,铁锤砸限栓,砍斧剁主链,火星子四处乱飞。有人终于把一根副链砍开,发出一声大哭似的“呜”,船身立刻往旁边扯了一扯——但又被紧挨的主链死死拽住,扯不脱。
“断腕求生……”陈宫凝望远处,低声道,“他们反应不慢。”
“断得掉便让他断。”吕布道,“断不断,今夜皆是伤。”
他说完,转身对张辽、赵云一拱手:“诸位,最后一道关——把曹军主阵那根‘心链’留到火最盛的时候再断。先逼它热,再逼它响,再逼它叫,然后再让它崩。火要吃饱了铁,才肯长牙。”
张辽眼里掠过一丝近乎残酷的冷光:“末将明白。”
赵云长吸一口风,眼底是静水:“谨遵令。”
——
风越发大了。火顺着风一次次拔高,象是要去舔天。有人说火是活的,今晚便是真的活。它在江面上追逐、攀爬、吼叫,凡是有链、有帆、有油的地方,它都要去咬一口。它咬得越多,风就越欢——两者竟像生来就是一对恶友。
在漫天火影与兵器交错的缝隙里,吕布忽然看清了曹操的主旗。那面旗在风里几乎立不住,旗边被火烤得发卷。他眯起眼,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
“公台。”他低声。
“在。”陈宫侧身。
“你说,人心是以何为索?”
“以信。”
“人群呢?”
“以旗。”
“军阵呢?”
“以链。”陈宫看他一眼,笑了,“今夜,我们先烧他们的旗,再锁他们的链,最后散他们的心。”
吕布点了点头:“风,替我们先做了第一件。第二件,我们已在做。至于第三件——交给火。”
他抬手,一枚小小的火种在指尖亮起——不是术法,只是润了油的火石在铁上擦出的星。那星在风里不跳不闪,像一滴被困住的光。吕布将那星轻轻送入一根早已铺在江面的隐线——那是最末一条火索,沿着它,火将去找今夜最大的猎物。
火星离手的那一瞬,吕布忽觉这夜静了。他听见风在耳边说话,声音像极一个老相识:“我来锁,你来烧。你若敢以身为引,天地方应。”
他笑:“不必以身,今夜,以心为引足矣。”
——
曹军主阵深处,一缕肉眼难见的火线悄无声息地靠近主链。主链先是热,像有人把一条铁蛇放在了灶里烘。随之在铁的纹理深处,有极细微的“嗒”的一声,仿佛有一粒沙从缝里跳了一跳,紧接着是“嗒嗒嗒”,像远处的鼓。火在铁上摸索着找路,风在旁边伸手替它拨开障碍。
“都督!”张辽的喊声裹着风,“火入心链!”
“好。”吕布压住心口的鼓,“再等三十息。”
陈宫侧目看他,似笑非笑:“你真舍得。”
吕布没有回答。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条肉眼几不可见却愈烧愈亮的线,像看着一个宿命正一步一步走进为它预备的门。
“二十九、三十。”
“断。”吕布吐出一个字。
张辽手刀落下,投石机同时发声,三根破链锥带着嘶啸撞上主链三处受力点。那一刻,江上所有声音仿佛都矮了一寸,只剩铁在燃烧后的尖叫——“铮——”一声长吟,绵延不绝。主链先是绷直,直得像一根要被扳断的弓,随即在火与力的双重撕扯下,猛然炸成满天飞舞的黑蛇,链节打着旋飞出,连风都被抽得一窒。
连环,断。
江水趁势灌入,阵形乱作一团。船与船之间原本硬生生扯在一起的力道一松,反生出无数个拽扯与碰撞的方向。有人被甩入火里,有船被甩向同袍的侧舷,铁与木舌吻,火与风相拥。
“退!”曹操终于一跺脚,扇面弹开,冷光一闪,“全军向上游收拢!”
他赌到最后一步,终究还是输了半招——不,是风替他收了半条命。他尚能退,只是退路窄得像刀背,稍有不慎,便会在火与风之间被剔去肉、剔去骨。
“追!”张辽枪柄猛点甲板,三艘快战艘如三颗子弹,顺江身侧杀入乱流。
“护火舫回折!”赵云一声清啸,槊影如虹,带着火舫翻身掠过曹军主阵背侧,半截削去追兵牙齿。
“甘宁!”吕布隔江而喊。
“在!”甘宁浑身湿透,像从江里托起的一条黑龙,嘴角叼着一根旗绳,笑得眼睛里都是火,“兴霸在,水路黑,哪条船想跑我都看得清。”
“拦尾。”吕布吐出两字。
“诺!”
——
风仍在,火更盛。江水被照得像煮沸的铜,翻滚着,溅起的每一朵浪花都像一枚小小的火盏,在风里一举一合。
这时候,谁也说不清是风锁了龙舟,还是火锁了风。只知道连环之局,终于在今夜,真正被火点破了命门。
吕布站在风中,抬起的手缓缓落下。他的眼里,火海如昼,风中有血有光,也有命运在此刻改道的轻微声响。他忽而想起很久以前陈宫对他说的一句话:人的心是会被一场大火烧亮的,亮到你看见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又到底想要什么。
“公台。”他轻声。
“在。”
“今夜之后,江东与我,旗会重排。曹孟德,会记住风与火的味道。”
陈宫静静地笑:“而世人,会记住你的名,写在风里,刻在火上。”
吕布没有再说话。他只是握紧空出的手,像握住了看不见的一柄戟。火光照着他的侧脸,连坚硬的线条也被这光烤得温软了一瞬,随即又被风吹回锋利。
风从江上穿过,像一个快意的少年,拖着火,在夜色里继续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