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东风不歇,计锁连环之冢(2 / 2)
曹操侧目看他,目光一黯,忽道:“鸣三鼓——全军弃重,去帆,斩桅!”
三通急鼓如火中霹雳,传到每一艘尚能听鼓的船。刀斧齐落,帆如雨下,桅如林折;江面忽然空出一片灰黑,像一处风从中间断了脊梁。风口一折,火势的跳跃顿生停滞。曹操此举,等于自断臂膀——没有帆,他们便不能借风快走;但这也是现在唯一能让火饥饿片刻的法子。
“好狠。”陈宫看得分明,冷声,“此‘断腕’,比我想的更决。”
“狠得还不够。”贾诩对江心一点,“冢未满。”
吕布已等在那一线风影最暗处。他抬手,十指攥紧,再抬、再放,像在空气里扯一根看不见的弦。他身后,一列轻舸排成斜线,船与船之间以细索相连,索上缀着油囊与破帆。每一艘轻舸上,都站着一名陷阵营的士卒,腰缠湿布,肩扛长钩。
“听令——”吕布的声音在风里极轻,却落在每个人耳朵里都像一粒铁砂,“开‘锁喉’。”
细索在水面下被轻轻一抖,如同有一条透明的蛇从江心游过,悄无声息地缠向冢心最狭的那一线。甘宁在水下配合,手指点了点,示意“有”。他带两名水鬼探身向上,把那条“锁喉”细索轻轻搭在某艘曹军主力船的龙骨下。下一瞬,他抬指作势——“锁。”
索陡然一紧,冢心的“喉咙”被卡住。前面在退的船被拽住后心,后面的船在风里被压着往前。前后之力一绞,正如人咽喉被两个方向同时掐住,既吞不进,也吐不出。火看见机会,在风的帮忙下,从喉口喷出。冢,满了。
“现在。”吕布一抬手,“火,添一匙。”
赵云点头,轻舸贴着外侧风幕滑行,枪尾一点,撩起小小的火种,塞入冢心此前铺好的缝。那火像被喂了盐,猛然“爆”了一下,旋即又被湿幕压住,改为往冢底蔓延。冢底是破篷、干麻与早已埋好的油袋,火沿着链与桅的缝隙钻,先暗后明,先闷后响。
“嗡——”江心似有一口巨钟被风敲了一下。紧接着,冢心“轰”的一声,桅杆成片折倒,链节弹起,像一群黑蛇又一次腾空。数艘曹军主力楼船被连根掀翻,船腹被链划开一条条可怖的裂口,江水喧哗着灌入舱内。有人从船侧跌入水,刚露出半个头,便被链节抽得没了影。
“退!”许褚扛旗,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扯着主舰退出冢口。他背上的肌肉像一匹被火烫着的马,狂暴而疼痛。曹操一手按住他的肩,另一手扬扇,扇骨折断两根。他抬眼,从烈焰缝隙间看到远处首楼上的那道身影——风把那人的披风举起来,像黑龙昂首。
“吕奉先。”曹操在火海中轻轻吐字,像自言自语,“你也会锁。”
回以他的是陈宫的冷笑与贾诩的沉默,还有风、还有火。
——
冢心既满,风向仍正。江面被硬生生打开一条狭缝,那是主旗可以退的唯一刀背。张合护后,连折三帆断三桅,才推着主旗挤过缝。徐晃斧刃卷了口,双臂血肉模糊,仍在水边拍打断链,替后队开口。曹仁曹洪各自分出护旗队,残船簇拥着主舰,像一群被烧焦的鸟,从火里挤出。
“华容道。”程昱盯着北岸的黑影,“他们逼我们上岸。”
曹操把扇子最后一次合上,扔入火里。扇骨“噼啪”作响,很快化为焦黑。他站直身子,声如金石:“鸣鼓——弃舟登陆。”
鼓声短促而急。士卒们像从烈火里被人拽起的铁,连喘气都带着焦味。跳舷、踏板、爬索,动作快得像一群加速的影子。许褚把旗插在北岸最显眼的沙包上,旗虽断了一角,仍在风里直立。曹操回望江心,目光穿火越浪,像要记住什么。然后他掉头,第一步踏上泥岸。
“他们要走了。”赵云收枪,眼里一动未动。
“去,咬住。”吕布道,“不求一口吞,求不失踪。”
张辽此时已被抬至船尾,勉力撑起身子:“末将可为眼。”
吕布侧首看他一眼,眼底那团冷火略微一松:“你向来是。”
“陷阵为骨。”高顺低声复述,像把军令再压进心口,“我在后。”
“公台、文和归舱,夜半前给我两个案:一为岸上‘风骨’的拆解,一为敌军陆行‘断肋’之处。”吕布连续下令,“甘宁,水路闭后,选三十人贴岸潜行,沿芦苇荡设‘钩刺索’。赵云,率轻骑备岸;文远为眼,指示追兵不入浓雾。”
“诺!”
——
江上火势仍盛,东风未歇,海天之间一半是夜,一半是铁一样的红。军船按暗线次第撤离,最后一艘脱出冢口时,冢心忽然“咔”的一声长响,像巨物崩裂。接着,是漫长的沉陷声。那是一座冢在水底坐实的声音。其上漂着断帆残篷、破桅碎木,像一片海上的墓园。
“连环之冢。”陈宫轻轻吐字。
“锁的是他们的船,也是他们的胆。”贾诩收起湿图,袖口上全是火星烫出的黑点,“但东风未歇,岸上还有人坐着阵。”
“我知道。”吕布转身,步入舱中,“所以——江上收网,岸上张弩。”
他走过张辽身侧。张辽勉力撑起身体,行礼。吕布停步把他扶住,声音很轻:“眼要亮。今夜的黑,还很长。”
张辽笑了笑,笑容里有血,亦有火:“末将不敢眨。”
——
北岸芦苇荡,鼓声未断。鼓在风里像一串钉,钉在诸军的耳骨上。江东的旗、荆襄的旗,隔着风火,与并州的旗遥遥相望,像三股不肯缠在一起的线,各自紧绷,各自沉默。
周瑜立在鼓旁,神色如常,只是指节泛白。他听着火声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他看江心那一处突起的红,比别处更亮。他知道那不是火再旺一层,而是有人在水下布局。
“公瑾。”鲁肃凑近,压声,“那一线的火,像被人扶了一把。”
“是他。”周瑜垂眼,掩去眼底一丝锋芒,“也该是他。”
“孔明说,东风尚有半柱香。”鲁肃抬头看云,“再过这一更,就要起雾了。”
“雾?”周瑜笑了笑,“雾是我们的,也可以是别人的。”
他收住笑,望向北岸深处:“华容道,泥滩、狭道、枯林、暗洼。若风借到岸上,便是‘地风’。若雾来,便是‘天幕’。把这两样都借来,才算一手好棋。”他顿了顿,“去请孔明。云上风下,我等要一处‘雾锁’。”
鼓声仍在,风仍在,火仍在。江面渐渐退去喧嚣,留下漫长的低鸣,像天地在夜里低声商议。冢在水下坐定,链节一枚枚冷却,像一串串黑色的骨骼。风在它们上面吹,吹成一片忽明忽暗的星。有人从火里出来,有人从火里不再出来;有人往岸上去,有人把江当作墓地。每一张脸上,都有火映出的影,每一双眼里,都有风吹出的光。
吕布立在首楼最后看了一眼江。他的眼神穿过火海与雾未至的夜,落在北岸那道不可见的线。他知道那里会发生什么:泥,雾,鼓,旗,路——以及人心。
“东风不歇。”他轻声道,“便把风借到尽头。”
他回身入舱,门板在风里轻轻一合,像一枚钉,钉住了今晚最后一点迟疑。
——
子时将至,云脚垂落。江上火仍未灭,冢下的链节已冷。风却还在,像一个不肯停的孩子,拽着夜,又拽着人。它吹动并州的旗,吹动江东的旗,也吹动荆襄的旗。旗与旗之间,不再对视,也未相向,只是各自飘在各自的风里。
冢成,风在;人行,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