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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金澜叶影(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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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凯被推出手术室时,走廊顶灯的光正斜斜切过他苍白的脸。监护仪的“滴滴”声拖着尾音在瓷砖上荡,像浸了水的钟摆,每声都钝钝地敲在邓班的耳膜上——那绿色的曲线在屏幕上轻轻起伏,像条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小鱼,脆弱,却执拗地摆着尾。

邓班的睫毛上还沾着垭口的红土,此刻全黏在汗湿的眉骨上。他盯着那曲线看了足有半分钟,指腹反复碾过掌心的老茧,把层薄汗碾成了黏腻的盐粒。医生递来的纱布还攥在手里,暗红的血渍已经洇透三层纱布,在最外层晕成朵模糊的花,边缘的血珠正顺着布角往下坠,悬在半空,像颗迟迟不肯落下的星。这触感比任何医嘱都让他踏实——至少这血还是热的,还在往外涌,不像垭口那些凝固在石缝里的暗红,早就被山风舔成了痂。

走廊尽头的香客正斜靠在墙角,军靴后跟碾着地板上的烟蒂。烟卷快烧到过滤嘴,火星子“噼啪”炸开半寸,落在水磨石地面的划痕里,像枚没炸响的哑弹,亮了亮就灭了。他抬手把烟蒂按在墙壁的瓷砖上,“滋”的声冒起缕青烟,混着消毒水的凉,在空气里缠成股涩味。烟蒂被碾成扁扁的黑团时,他喉结滚了滚,视线越过邓班的肩膀,落在李凯露在被子外的手腕上——那截手腕上还缠着半截沾血的纱布,边角被汗泡得发涨,像段被水泡软的旧绷带,却比任何时候都让人心安。

推床的轮子碾过走廊接缝处,发出“咯噔”声。邓班突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李凯的手背,凉得像刚从垭口雪堆里捞出来的石头。他猛地收回手,却把那点凉意攥进了掌心——和手里纱布的温、监护仪的颤、香客的烟味混在一起,成了此刻最实在的东西。

傣鬼的指尖刚触到李凯推床的栏杆,那截加密对讲机就在战术背心里震了起来。不是普通的震动,是带着摩尔斯电码节奏的短促震颤,像只受惊的小兽在布料下挣动,硌得他肋骨发疼。

他侧身退到走廊阴影里,指尖抠开对讲机的卡扣——塑料外壳边缘早被磨得发亮,边角还沾着块没擦净的红土,是昨夜从桃九垭口掩体里带出来的,此刻混着医院的消毒水,在掌心洇出浅褐的痕。将对讲机按在耳廓时,冰凉的金属壳贴着发烫的皮肤,激得他喉结动了动。

“沙沙——滋滋——”

电流声先钻了进来,像有把钝锯在生锈的铁管里来回拉,砂砾似的杂音裹着气流“呼哧”响,偶尔窜出几个尖锐的爆鸣,像谁往电线里扔了把火星。他下意识地攥紧对讲机,指腹碾过侧面的防滑纹——那纹路里嵌着半粒黑泥,是今早给李凯包扎时蹭上的,此刻被体温烘得发干,硌得指节泛白。

“傣鬼——”

连长的声音突然从杂音里撞出来,像块裹着沙砾的石头砸破冰层。每个字都被电流撕得发毛,“傣”字尾音拖成了绵长的“咿”,“鬼”字又被猛地掐断,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糙:“带三号文件——城西分局——刑侦老周——”

“别耽误”三个字是咬着牙蹦出来的,每个音节都裹着电流的刺啦声,像从生锈的铁管里硬生生挤出来的,砸在傣鬼的耳膜上,震得他鬓角的青筋跳了跳。他能想象出连长此刻的模样——大概正蹲在指挥部的铁皮桌前,手指敲着满是咖啡渍的文件,眉头拧成个疙瘩,军帽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眼里的红血丝。

对讲机的震动还在持续,和走廊里监护仪的“滴滴”声奇异地合了拍。傣鬼的视线越过走廊,落在手术室紧闭的门上——门缝里漏出的消毒水味正顺着气流往这边飘,混着对讲机里传来的信号塔电流味,在鼻尖缠成个古怪的结。他喉结滚了滚,对着对讲机短促地应了声:“收到。”

松开手指时,对讲机的金属网罩上沾了层薄汗。他把机子塞回战术背心,指尖擦过里面的三号文件袋——牛皮纸边缘已经被体温焐得发潮,棱角却依旧挺括,像块压在心头的石头。走廊顶灯的光斜斜切过来,在他肩章上投下道阴影,铜质的星徽沾着点医院的白灰,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显沉。

远处推床的轮子碾过瓷砖,发出“咕噜”轻响。傣鬼转身时,军靴的橡胶底在地面上蹭出半寸痕,像要把这片刻的犹豫,都碾进医院走廊的缝隙里。

傣鬼攥着对讲机的指节突然收了收,骨节泛出青白的棱,像要把那层磨得发亮的塑料壳捏出裂纹来。掌心的汗顺着机子边缘往下淌,在战术背心的帆布上洇出浅痕,混着昨夜没擦净的硝烟灰,晕成片暗褐的渍。

他的视线越过走廊里晃动的人影,落在手术室那扇紧闭的门上。淡绿色的门板上还贴着半张泛黄的消毒提示,边角卷得像片枯荷叶,门缝里漏出的光不是暖黄,是淬了冰的白,顺着地面的瓷砖缝往他脚边爬,像条无声的蛇。

最先钻进鼻腔的是消毒水的锐——不是营区消毒粉那种混着阳光的暖,是带着福尔马林的凉,刺得鼻窦发酸。这锐里裹着股温热的腥,是李凯的血味,浓得化不开,还带着点新鲜的铁腥气,像刚从枪管里倒出来的弹壳,烫得人舌尖发麻。

而这两种气味底下,还沉着昨夜垭口的硝烟味。不是刚开火时那种呛人的白硝,是沉淀过的暗褐,像堆没燃透的鞭炮灰,混着岩缝里黑泥的土腥,还沾着茅草丛被火燎过的焦糊。这味道还没在他鼻腔里散尽,就已经能隐约嗅到窗外飘来的汽油味——城市特有的、混着尾气的油腻,正顺着半开的窗户往走廊里钻,像要把垭口的痕全盖过去。

傣鬼忽然抬手,指尖扯了扯战术背心的领口。帆布被拽得“咯吱”响,左胸口袋边缘磨出的毛絮里,嵌着块指甲盖大的红土。那是桃九垭口的土,红得发暗,被他的汗浸了大半夜,早和布料粘成了团,此刻在医院白得晃眼的光里,红得格外扎眼,像块没干透的血痂,死死扒在衣料上,不肯被这满室的白吞没。

他喉结滚了滚,指腹蹭过那块红土。土粒硌着掌心的老茧,带着点粗粝的痒,像在提醒他什么——昨夜茅草丛里的枪声、李凯滴在他手背上的血、香客压停扳机时指节的青白。这些画面混着鼻尖的味,在他脑子里打了个结,而那扇紧闭的手术室门,就是这结的中心,沉甸甸地坠着。

文件袋的直角棱正卡在傣鬼掌心的老茧缝里。不是钝痛,是带着棱角的硌——牛皮纸的纹理被塑封袋撑得发亮,像块浸了水的厚纸板,边缘磨出的毛絮早被汗水粘成硬茬,蹭得指腹发紧。塑封袋里的纸张叠得齐整,裁边锋利如刚磨的刀片,指尖稍一碰,就能觉出那层薄薄的纸缘有多硬。这分量比他扛了五年的九五式机枪更沉,机枪的铁棱是实打实的重,而这袋纸的沉,是往骨头缝里钻的,像揣了半块垭口的红泥,黏在心上甩不脱。

军靴碾过医院大堂的水磨石光砖,“踏、踏”的响在空旷里荡开,带着点回音。光砖被擦得能照见人影,鞋跟沾着的消毒水顺着纹路往下淌,弯弯曲曲拖出细痕,水渍边缘很快泛白,像条正在被热风舔干的小溪,没等流到下块砖,就洇成了淡痕。

门口的保安正端着搪瓷杯喝茶,杯沿的茶渍结得像圈琥珀。听见脚步声,他抬眼时,目光先落在傣鬼的战术背心上——那里还沾着片焦黑的草叶,是昨夜茅草丛里蹭的——跟着往上,在肩头的军衔上顿了半秒。

那枚铜质军衔被汗水浸得发亮,星徽的棱角磨圆了,边缘却生着层暗绿的锈,像谁往铜上泼了半瓢垭口的雨水,锈迹顺着星徽的纹路爬,织成细密的网。最显眼的是星徽下方的凹痕,是去年在矿道里被碎石砸的,当时血顺着军衔往下淌,把锈迹冲得发红,此刻那凹痕里还嵌着点暗红的土,是桃九垭口特有的红。

保安的喉结动了动,把到了嘴边的“登记”咽了回去。他在这儿守了十年,见多了穿制服的,却没见过哪枚军衔像这样——带着硝烟的呛、汗水的咸、泥土的腥,比任何盖着红章的证件都更能说清这人的来路。搪瓷杯放在桌上,发出“咚”的轻响,保安抬手抹了把嘴角,看着傣鬼的军靴越走越远,鞋跟的消毒水痕在光砖上,像串没写完的省略号。

越野车刚碾过城郊最后一截碎石路,前轮“咔嗒”轧上柏油路面的瞬间,阳光突然炸了开来。不是垭口那种被山风滤过的淡金,是裹着城市热气的白亮,像有人把整箱碎玻璃倒在了天上,斜斜地扎进挡风玻璃,在仪表盘上晃出片细碎的光,晃得傣鬼眼膜发涩。他下意识地抬臂,指腹的老茧蹭过遮阳板的塑料边缘——那板面上还留着香客刻的坐标,三道歪歪扭扭的刻痕深嵌在塑料里,边缘的毛刺被常年摩挲磨得发亮,是去年野营时,香客蹲在篝火旁,拿匕首边刻边骂“这破导航还不如老子的记性”,火星子溅在板面上,烫出的小坑此刻正盛着点阳光,亮得像颗没熄灭的火星。

“啪”一声,遮阳板弹开时带起阵微尘,在光束里打了个旋。傣鬼眯眼看向窗外,车窗外的商铺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稠密。便利店的荧光灯管在玻璃门后亮得发青,服装店的塑料模特穿着艳红的裙子,被阳光照得像团燃烧的火,最晃眼的是沿街的玻璃幕墙,光从上面反射下来,在车身上淌成流动的河,晃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半开的车窗缝里,风突然变了味。先是股甜得发腻的香,不是山野里草木的清苦,是奶茶店飘来的焦糖混着奶盖的甜,浓得像化不开的蜜,顺着气流往车厢里钻,缠在他鼻尖。没等这甜气落定,引擎的机油味又漫了上来——是刚跑过长途的温热,带着点金属的腥,混着轮胎碾过柏油的焦糊,和那股甜气绞在一起,在鼻腔里拧成个古怪的结,像有人往机油里撒了把糖,腻得人喉头发紧。

傣鬼的喉结滚了滚,忽然想起巡逻时揣在战术背心里的压缩饼干。那饼干的铁盒边角总硌着肋骨,拆开时“哗啦”掉出半袋碎屑,咬下去时能听见牙齿碾过谷物的“咯吱”声,粗粝的粉末会呛进喉咙,带着点微咸的土味。可此刻想起那味道,竟比这满鼻的甜腻更让人踏实——至少那粗粝里藏着实在的劲,像垭口的风,冷硬,却敞亮。

车过十字路口时,红灯突然亮起。越野车猛地顿了顿,仪表盘上的香水瓶晃了晃——那是阿江捡的玻璃碴子,里面插着根野山菊,花瓣早被晒成了干黄。傣鬼的目光落在窗外奶茶店的招牌上,“珍珠鲜奶”四个字裹着糖浆似的光,店员正笑着往杯里挤奶油,白色的奶泡漫过杯口,像朵快要化掉的云。他忽然抬手,把车窗往上摇了半寸,甜腻的风被挡在外面,车厢里只剩下引擎的低鸣,和遮阳板上那道刻痕里,藏着的野营篝火味。

城西分局的铁门在日头下泛着层哑光。比营区那扇少了近两拳高,门楣的角钢锈得发褐,风一吹就“吱呀”轻晃,像位佝偻的老人在咳嗽。两扇铁门对合的缝里卡着半片枯叶,是昨夜风卷来的梧桐叶,边缘被铁锈染成了暗红。最扎眼的是门柱——水泥皮裂成了蛛网状,里面的铁筋锈得发胀,把外层的漆皮顶得卷成了翘起的鳞片,有的整片剥落,露出底下青黑的铁色,像道结了痂又裂开的疤,疤眼里还嵌着去年冬天的雪粒,早被雨水泡成了灰垢。

傣鬼的越野车刚碾过门口的碎石堆,轮胎“咯吱”碾过块尖角石,车身顿了顿才停稳。前保险杠还留着昨夜垭口的擦痕,块巴掌大的漆皮卷着边,露出底下的黑铁,像块没长好的冻疮。他拉手刹时,金属杆发出“咔啦”轻响,这声音惊得传达室窗台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七八片灰羽慢悠悠飘下来,落在铁门的锈缝里。

“吱呀——”传达室的木窗被推开半扇,带着轴杆缺油的涩响。老张的脑袋先探了出来,花白的头发沾着点木屑——他刚在修窗台上的裂缝,手里还攥着半截砂纸。脸上的皱纹里嵌着经年的烟渍,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能夹住半粒灰尘,蓝布褂子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沾着块干硬的茶渍,像片凝固的枯叶。

“哎,解放军同志来了?”他把砂纸往窗台上一扔,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指节敲了敲窗框上的日历——那日历停在三天前,边角被烟头烫出个黑洞。手里的搪瓷杯往窗台上一顿,发出“当”的脆响,杯沿磕出的三角缺口里还卡着点茶垢,像块顽固的结石。

热水在杯里漾出细浪,雾气裹着股陈茶的涩往上飘,漫过老张的鼻尖。杯底沉着半杯茶叶梗,都是粗硬的老梗,此刻在热水里慢慢舒展,有的直挺挺浮着,像根没烧透的火柴;有的打着旋往下沉,卷成圈,像条蜷着的小蛇。最上面那根梗尖沾着点褐绿的碎叶,是今早刚抓的新茶混进去的,在满杯老梗里显得格外扎眼。

“老周在三楼刑侦科呢,”老张用杯盖撇了撇浮沫,茶梗碰撞发出“叮叮”的轻响,“刚才还扒着窗户瞅,念叨你咋还不到——说是那批文件急着入柜,保险柜的钥匙他揣了一早上,裤兜都磨出印子了。”

傣鬼推开车门时,军靴碾过碎石的“哗啦”声里,听见铁门的合页又“吱呀”响了声。老张已经端着搪瓷杯站起身,窗台上的铁皮饼干盒被他碰得晃了晃,盒盖没盖严,露出里面半包皱巴巴的烟卷,烟盒上的字迹早被手汗浸得模糊。阳光穿过杯里的茶水,在老张的手背上投下片晃动的绿,像块浸在水里的翡翠,和门柱上的铁锈红,在日头下搅成了团踏实的暖。

楼梯间的声控灯被傣鬼的脚步声惊醒时,正发着垂死的颤。

“啪嗒”一声,昏黄的光从半盏灯管里挤出来,像条刚被钓上岸的鱼,在天花板上扑腾了两下就暗下去,留半秒的黑,又猛地亮起来——如此反复,把楼梯间切成了明暗交错的块。傣鬼的军靴碾过台阶上的积灰,“踏”的一声落下去,灯就亮一次,抬脚时灯又暗,他的影子便在这忽明忽暗里被劈成两半:一半趴在磨得发亮的水泥台阶上,被鞋底蹭得模糊;一半贴在斑驳的墙面上,随着灯光闪灭忽长忽短,像块被反复撕扯的旧布。

墙上的“严禁吸烟”标语早褪成了土黄色,纸张被潮气浸得发脆,边角卷成了波浪。最扎眼的是那几个焦黑的洞——有的圆如硬币,是烟蒂摁出来的;有的裂成星状,像被火星子溅到后炸开的。最大的那个洞在“烟”字正中央,焦黑的边缘卷着,脆得一碰就掉渣,风从楼梯间窗缝里钻进来,吹得标语纸“哗啦”轻响,那洞便成了只漏风的眼,往空气里泄着淡淡的烟焦味,混着墙角霉斑的腥气,在鼻尖缠成股陈腐的味。傣鬼抬手扶了把楼梯扶手,铁管上的漆皮簌簌往下掉,掌心沾了层暗红的锈,像抹没擦净的血。

爬到三楼转角时,声控灯彻底灭了。最后半级台阶被窗外斜照的日头切出半明半暗的痕,傣鬼的军靴踩上去,恰好撞见虚掩的刑侦科木门——那门的漆皮剥落得像块烂树皮,露出底下的白木茬,门把手上缠着半圈胶布,是去年冬天锁芯冻住时缠的,此刻胶布边缘卷着灰,被人摸得发亮。

门缝里漏出的声响先钻了出来。

是打印机吞吐纸张的“沙沙”声,带着点卡纸前的涩——纸张划过滚轴时,偶尔“咯噔”顿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硌着,跟着又顺畅起来,吐出的纸页边缘带着细碎的毛边,在桌面上堆出浅浅的棱。混在这声响里的,是老周的大嗓门,烟嗓裹着不耐烦,撞在墙壁上弹回来,带着点嗡嗡的回响:“那叠笔录放左边!听见没?别跟证物袋堆一块儿——上回就混了袋带血的纱布,整摞纸都沾了腥气!”

话音刚落,是茶杯磕在桌面的“当”声,跟着是纸张翻动的“哗啦”响。傣鬼站在门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战术背心里的文件袋,能想象出屋里的光景:老周大概正叼着烟,左手翻笔录,右手往搪瓷杯里续水,桌角堆着的证物袋反射着冷光,像堆没拆封的秘密。

他抬手叩门时,指节敲在木门的疤上——那是块被椅子撞出的凹痕,里面嵌着半粒粉笔头。敲门声混着屋里的动静,像滴进滚水里的油,瞬间被老周的回应盖了过去:“进!”

文件交接快得像掐灭一根烟。

老周的手刚从卷宗堆里抽出来,指腹还沾着没干透的蓝黑墨水,指甲缝里嵌着的墨渍深得发暗,像没擦净的夜色——那是今早核对笔录时蹭的,连指甲边缘的倒刺都染着点蓝。他接过文件袋时,拇指在塑封袋上重重碾了两下,冰凉的塑料面立刻蒙上层白雾,是掌心的汗气遇冷凝的,顺着袋角往下滑,在牛皮纸表面洇出细浅的痕。

“咔嗒。”老周屈指敲了敲文件袋封口,塑封条的脆响在满是纸张翻动声的屋里格外清。他抬眼时,眼角的皱纹里还卡着点烟灰,烟嗓压得比平时低:“这批得直接入保密柜,双层锁的那种。”指尖往桌角的铁皮柜努了努,柜门上的密码锁闪着冷光,“昨天抓了个小子,把戒毒所的名单往外卖,审到后半夜才吐口,局里正翻底册查内鬼呢——现在喘气都得盯着点。”

他说着往椅背上靠了靠,军绿色的旧夹克后领磨得发亮,露出底下的白衬衫,袖口沾着块咖啡渍,是上周打翻的速溶咖啡,早被体温烘成了深褐。桌上的搪瓷缸还冒着热气,茶碱在缸底结出层黄垢,像片干涸的湖底,旁边堆着的证物袋反射着细碎的光,其中一袋装着半截带血的纱布,袋面贴着的标签被水汽浸得发皱。

老周忽然直起身,烟灰缸里的烟蒂被他用指尖碾了碾,火星子“噼啪”溅在缸沿的锈迹里。他往窗外偏了偏头,下巴的胡茬蹭着衬衫领口,发出“沙沙”轻响:“看见对面那栋没?”手指点了点蒙着灰的玻璃窗,“就那栋灰不拉几的写字楼,顶楼东头那间,窗帘三年没拉开过。”

傣鬼顺着他的指尖望去,玻璃上的指纹印混着灰,把对面的楼映得有些模糊。那栋楼的墙皮剥落得像块旧膏药,顶楼的窗户果然严严实实挡着深棕窗帘,连条缝都没留,窗帘边缘却在风里轻轻晃,像有人在里面动。

“监控器架在对面楼顶三个月了,”老周的声音又低了些,指节敲着桌面的节奏快了半拍,“抓了七个赌徒,都是提着现金进去的,出来时裤兜瘪得能塞下拳头。”他忽然笑了声,烟味从齿缝里漏出来,“昨儿半夜还拍到有人从消防梯往下运筹码箱,黑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掉出来个红筹码,在地上滚了三圈才停——跟你说,那动静,比咱们拆弹时还让人攥心。”

话音落时,老周已经把文件袋塞进了桌下的抽屉,锁舌“咔”地弹回时,他摸出串钥匙,黄铜钥匙链上挂着个褪色的平安符,是去年扫黄时从KtV包厢捡的。“等着收网呢,”他把钥匙往腰上一别,金属链撞在皮带扣上发出轻响,“就这两天的事。”

傣鬼的视线顺着老周抬着的手腕移过去,目光先扫过窗台上那盆蔫了的绿萝——叶尖焦得发脆,耷拉在玻璃上,像只垂死前的蝉。再往前,灰色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正把日头嚼碎了往人眼里泼,碎光在他睫毛上跳,晃得他下意识眯起眼。

那幕墙算不上干净,几道深褐的水痕从顶楼淌到底层,像谁没擦净的泪痕,中间还嵌着几粒鸟粪,干硬得像块褪色的膏药。阳光撞在玻璃上,有的被弹回来,在对面的墙根织出片晃动的亮斑;有的顺着水痕往下滑,在楼体上洇出半透明的光带,把整栋楼衬得像块浸了油的冻肉,泛着腻人的亮。

视线爬到顶楼时,那扇窗突然撞进眼里。深棕色的窗帘拉得比岩缝还严实,连道透气的缝都没留,布料被风鼓出几道硬邦邦的褶,像谁把块浸了血的纱布死死摁在伤口上,连褶皱里都藏着股发闷的腥。窗帘边缘磨得发亮,露出底下的白衬里,像结痂处翻出的嫩肉,看得人眼皮发紧。

傣鬼没吭声,只是收回目光,右手从战术背心的侧袋里抽出钢笔。笔杆是磨旧的黑色塑料,笔帽上刻着的编号早被汗泡得模糊,笔尖却铡得锋利,落在文件签收单上时,先在“签收人”三个字旁边顿了顿。纸张是那种略糙的公文纸,边缘裁得齐整,却带着点潮湿的软,大概是今早从档案室的铁柜里抽出来的。

“沙沙——”笔尖划过纸面时,声音细得像春蚕啃桑叶,却在这满是打印机嗡鸣的屋里格外清。他的字算不上好看,笔画硬得像刻在石头上,横划末端总带着点往上挑的锐,是常年握枪磨出的习惯。签完最后一笔,他把“鬼”字的竖勾拖得格外长,笔尖在纸页上戳出个细小的白印,像枚没上膛的子弹。

就在这时,楼下的轰鸣像块冰砖砸进窗缝。

起初是引擎的“咔啦”空转,带着点没喂饱油的涩,跟着“轰”的一声炸开,是油门被猛地踩到底——那声音比营区越野车的咆哮更锐,没有那种混着泥土的闷,全是金属摩擦的尖,像把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刀,没开刃,却带着股能割开空气的冷。

傣鬼握着钢笔的手指顿了顿。能听出是辆老式警车,变速箱换挡时“哐当”响了声,像齿轮在嚼沙子,跟着轮胎碾过碎石子的“噼啪”声涌上来,混着警笛预热的“呜呜”轻颤。这声响在空气里犁出条痕,冷得像刚从垭口冰河里捞出来的铁丝,缠得人后颈发紧。

他把签好的单子推给老周,钢笔帽“咔”地扣上时,楼下的警车已经冲了出去,引擎的轰鸣在街角打了个旋,拖着尾巴往远处走,像道正在愈合的伤口,疼得人心里发紧。

走出分局大门时,日头正把地面烤得发颤。阳光不是撒下来的,是泼,金红的浪头从头顶压下来,把傣鬼的影子钉在地上,短得像截被踩扁的枪管。他的军帽檐沾着层薄灰,是刚才在楼梯间蹭的,此刻抬手往下压了压,指尖触到帽檐内侧的汗渍——那片盐霜硬得像层壳,是昨夜在垭口守着李凯时浸的,此刻被日头晒得发脆,蹭得额角发疼。

帽檐的阴影斜斜切过他的脸,遮住了眼,只露出紧抿的嘴角。唇角的皮肤干裂得像块老树皮,是山风刮的,还沾着点没擦净的红土,和战术背心上的那撮遥相呼应。他的军靴踩在分局门口的水磨石上,石面烫得能煎鸡蛋,每一步都带着“滋滋”的轻响,像鞋底在慢慢融化。

对面写字楼的玻璃幕墙突然晃了晃。不是风动,是有人推门出来——先是一串“噔噔”响撞进耳朵,脆得像往铁皮上扔硬币。是高跟鞋,细得像根钢针,鞋跟钉在大理石台阶上,每下都扎得石面发颤,回声在楼群间荡开,带着点娇纵的锐。

走在最前头的女人穿条酒红吊带裙,布料薄得能看见里面的肤色,裙摆被风掀得往上卷,露出膝盖上块新鲜的擦伤,是刚在台阶上崴的,红得像抹没涂匀的胭脂。她的头发烫成大卷,发梢沾着点金粉,大概是会所里蹭的,日头照得晃眼。经过傣鬼身边时,她忽然顿了步,涂着正红唇膏的嘴撇了撇,视线在他的军衔上打了个转,像在打量块碍事的石头。

风恰在这时拐了个弯,把她身上的香味兜头砸过来。

不是山野里草木的清苦,是甜,浓得发腻的甜。像把化开的蜂蜜浇在栀子花上,还混着点酒精的烈,往鼻腔里钻时带着股尖刺,像根裹了糖衣的钢针,扎得傣鬼下意识屏住了呼吸。那甜里藏着股化学的腥,比营区仓库里的除锈剂更让人发紧,黏在喉管上,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他的目光越过女人的肩膀,落在写字楼门口的旋转玻璃门上。门轴处缠着半圈胶带,是去年修门时缠的,此刻被人摸得发亮,胶带上沾着几根长发,黑的、黄的,缠成乱糟糟的团,像被风卷进蛛网上的蛾。门内的冷气顺着缝往外渗,带着股廉价香薰的味,和女人身上的甜绞在一起,在日头下蒸出层灰蒙蒙的雾。

女人终于扭着腰走远了,高跟鞋的“噔噔”声越来越淡,像串被风吹散的硬币。傣鬼却还站在原地,鼻腔里那股甜腻的味没散,反倒顺着呼吸往肺里钻,和昨夜垭口的硝烟味、医院的消毒水味混在一起,拧成个古怪的结。他喉结滚了滚,抬手又压了压军帽,帽檐的阴影更深了,几乎遮住了整个下巴——像在提防什么,又像在藏起什么。

风突然裹着股雪茄的焦味拐进巷口,傣鬼的目光刚避开玻璃幕墙的反光,就撞见那扇藏在消防栓后的侧门。

那门比旁边的垃圾桶高不了多少,铁皮包边锈得像块泡烂的橘子皮,门把手上缠着圈发黑的胶带——大概是防磕碰的,此刻被人摸得发亮,胶带上还沾着半根金色烟蒂。门楣的铁皮被雨水泡得鼓胀,把“安全通道”的绿牌顶得歪歪斜斜,牌角刮着墙皮,掉下来的灰渣在门脚积成小堆,像谁没扫净的骨灰。

“吱呀——”门轴发出老骨头错位似的呻吟,先挤出来的是只鳄鱼皮皮鞋。鞋头锃亮得能照见对面的警灯,可鞋跟却沾着片深绿的叶——是绿萝叶,叶尖被空调风烤得发焦,卷成个小筒,边缘还挂着点铁锈,显然是从门轴缝里蹭来的。皮鞋在台阶上顿了顿,鞋跟的防滑纹卡进石缝的裂里,发出“咔”的轻响,像被什么东西拽了下。

跟着,辛集兴的半个身子从门缝里挤出来。他大概是在里面憋久了,出来时深吸了口气,胸口的阿玛尼衬衫随之起伏,熨帖的格纹被扯出道歪痕,像是被什么硬东西硌的。他的左手还抓着门框,指节泛白,手背的青筋绷得像根快断的弦——那手上的金戒指在阳光下滚过圈亮,比他格斗俱乐部奖杯上的镀金扎眼多了,戒面沾着点透明的液体,大概是刚洒的威士忌,正顺着戒纹往下淌,在衬衫袖口洇出浅黄的痕。

“咔嗒。”他右脚的皮鞋终于完全迈出来,鞋跟在青石板上磕出脆响,把那片绿萝叶震得抖了抖,却没掉下来,反倒死死粘在鞋跟的纹路里——叶背的白筋沾着黑泥,是从大堂盆栽里带出来的,混着门轴的锈,在锃亮的鞋面上画出道狼狈的痕。

辛集兴这才直起腰,右手猛地拽了把领带。那领带是深紫的丝绒,被他拽得歪向一边,露出的衬衫领口沾着块暗红的印——不是血,是雪茄灰烫的,焦边卷得像片枯叶,和他格斗俱乐部里那件总沾着汗渍的训练服比,简直像换了个人。他的喉结滚了滚,像是在咽什么东西,视线飞快扫过巷口,落在傣鬼身上时顿了半秒,那眼神里的局促比打输比赛时还明显,手在领带上又扯了扯,却把结系得更歪了。

门在他身后“哐当”撞上,震得门楣的灰又掉下来些,刚好落在他梳得油亮的头发上。辛集兴抬手拍了拍,指腹的薄茧蹭过发胶,留下几道白痕——那茧是磨出来的,傣鬼见过,在俱乐部的拳台边,他捏着绷带给学员缠手时,这双手能把棉布勒出棱,此刻却在拍掉头发上的灰,动作生涩得像第一次穿西装。

阳光斜斜切过他的肩膀,把领带的紫染成发暗的红。傣鬼盯着他鞋跟那片绿萝叶,突然想起格斗俱乐部窗台上的盆栽——辛集兴总说“这叶子要是蔫了,就说明该开窗透气了”,可此刻这片焦叶,沾着锈和泥,粘在昂贵的皮鞋上,像个说漏嘴的谎。

傣鬼的脚步像是被突然掐断的磁带,“踏”的半声卡在喉咙里,整个人僵在原地。军靴的橡胶底还在往前碾,被晒得发软的柏油路面立刻陷出半寸深的印,纹路里的碎石子被挤得“咯吱”响,像被无形的钉锤砸进了地里。他的膝盖下意识地绷直,战术背心里的文件袋硌着肋骨,硬得像块没焐热的岩块——这姿势他太熟悉了,在垭口遇袭时,发现埋伏的瞬间也是这样,肌肉瞬间绷紧,连呼吸都忘了续上。

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不是因为日头晒得发烫,是那道从侧门钻出来的身影,撞进眼里时带着股说不出的违和,像在靶场突然瞥见脱靶的子弹。他的瞳孔猛地收缩,视线从那锃亮的鳄鱼皮鞋,滑过熨帖的西裤,最后落在那张脸上——是辛集兴,不会错。

记忆里的辛集兴不该是这样的。

傣鬼的喉结无意识地滚了滚,掌心的汗把文件袋的牛皮纸洇出浅痕。他想起黄导手机里的照片:格斗俱乐部的拳台边,辛集兴穿着洗得发白的黑色训练服,领口沾着汗渍,左臂的肌肉绷得像块铸铁,正捏着拳套给学员示范勾拳。拳台四周的铁丝网上,挂着十几副磨掉皮的拳套,红色的、蓝色的,指缝里嵌着的黑泥还没擦净,都是学员们打沙袋蹭上的。墙上的锦旗更扎眼,“武德为先”四个金字被香烟熏得发暗,边角卷着,是被常年开窗的风吹的——黄导说,那是辛集兴拿全市格斗赛冠军时得的,挂了五年,每天都要擦一遍。

“教年轻人守规矩,”傣鬼耳边突然响起辛集兴的声音。那是去年在俱乐部,辛集兴给一群半大孩子讲实战技巧,烟嗓裹着笑,指节敲着拳台的围绳,“拳头硬没用,得知道什么时候该收,什么时候该放——这才是规矩。”当时他正弯腰系拳套,露出的后颈淌着汗,汗珠砸在地板上,洇出小小的黑印,和他此刻西裤上那道熨帖的折线,简直是两个人。

眼前的辛集兴还在拽领带,丝绒的布料在阳光下泛着暗紫的光,和记忆里那件磨出毛边的训练服判若云泥。傣鬼盯着他手腕上的金表链,突然想起俱乐部器械架上的秒表——塑料壳裂了道缝,是辛集兴陪学员加练时摔的,他总说“这表走得准,比那些花架子实在”。而此刻那金链晃出的光,刺得人眼仁发疼,比靶场的探照灯还晃。

柏油路面的热气顺着军靴往上爬,烫得脚踝发紧。傣鬼的手指在文件袋边缘碾了碾,牛皮纸的纤维被捏得发皱,像他此刻乱成一团的思绪。周围的声音突然远了——刚才那女人的高跟鞋声、写字楼空调的嗡鸣、远处小贩的叫卖,都像被层玻璃罩住了,只剩下自己胸腔里的“咚咚”声,撞得耳膜发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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