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等功章 不及归人(1 / 2)
全旅大会的扩音器刚接通电源时,先炸出一阵“滋滋”的电流声,像条被踩住尾巴的蛇在铁皮里乱撞。紧接着,旅长的声音从喇叭里涌出来,混着风的呜咽,在操场上空荡开——那声音比往日沉了许多,每个字都像裹着红土坡的泥,落地时能砸出个浅坑。
风正从红土坡的方向卷过来,带着股执拗的劲。先是掀动最前排战士的帽檐,把迷彩帽吹得歪在一边,再往人群里钻,卷起操场跑道上的沙粒——那些沙粒细得像磨碎的红土,混着橡胶树的碎屑往人脸上扑:有的碎屑还带着未干的胶汁,黏在颧骨上,凉丝丝的;有的沙粒钻进眼角,刺得人眼泪直打转,却没人抬手去擦,任由那点疼在眼眶里焐着。
主席台上的红旗被风扯得猎猎作响,绸面绷得笔直,像块要被撕裂的红布。旗角卷着道旧痕,是道斜斜的裂口,边缘的丝线磨得发毛,露出里面的白纱——那是去年在边境线遭遇伏击时,流弹擦着旗杆飞过,给红旗留下的疤。裂口处还沾着点暗红的渍,是当时溅上去的血,被雨水泡过,成了块洗不掉的印。
邓班望着那道裂口,突然听见黄导的声音在风里响。那天也是这样的风,黄导蹲在旗杆下,用手指捻着旗角的裂口,笑得露出白牙:“你看这疤,多精神。”他指尖的老茧蹭过绸面,留下道浅痕,“比军功章好看多了——功章是给别人看的,这疤是自个儿跟生死较劲的证。”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枚别针,小心翼翼地把裂口别住,“先对付着,等咱赢了,换面新的,让这疤成个念想。”
此刻风更急了,红旗的裂口在风里忽闪忽闪,像只眨动的眼。扩音器的电流声还在“滋滋”响,旅长的声音隔着风声传过来,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沙粒还在打人脸,橡胶树的碎屑黏在嘴角,带着点涩——那是红土坡的味,是黄导最后消失的地方的味,此刻混在风里,往每个人的肺里钻,沉得像块铅。
旅长站在话筒前,军靴跟在主席台的水泥面上碾了碾。台沿积着层从红土坡带回来的细沙,被他这么一碾,簌簌往下掉,在台面上留两道浅痕,像谁用指甲划下的印。他的右手捏着份文件,指腹反复摩挲着纸页边缘——那里早就被磨得起了毛,卷成小小的波浪,露出里面的纸芯,白得像没被红土染过的雪。风从主席台侧面钻进来,掀起文件的一角,“哗啦啦”地响,他赶紧用左手按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的青筋像条绷紧的弦。
扩音器的电流声“滋滋”地漫出来,像生锈的铁片在空铁皮里摩擦,把旅长的声音劈成一片一片的。他清了清嗓子,喉结在领口滚动了两下,声音发紧:“黄xx同志,在红土坡缉毒行动中,为掩护战友突围,为捣毁雷朵集团核心溶洞据点……”说到这儿,他顿了顿,风掀起他的衣角,扫过话筒线,带起一阵更乱的“滋滋”声,“不幸……英勇牺牲。”
最后几个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落地时带着重音。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队伍,那些年轻的脸在风里绷得紧紧的,像红土坡的灰岩。“经上级党委批准,追记……一等功。”
“一等功”三个字刚飘出扩音器,台下突然响起一片抽气声,像被风攥住的布料猛地松开。阿江手里的拐杖先动了——铝制杖头撞在水泥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惊得前排的军犬抖了抖耳朵。杖头磕出个瘪,白花花的铝茬露出来,像块没长好的骨头。他整个人像被抽去了筋,猛地往前扑,额头撞在前面战友的作训服上,发出“咚”的闷响。
那战友的肩甲猛地一沉,下意识伸手托住他的腰。作训服的后背很快洇出一片深痕,是阿江的眼泪渗进去的,顺着布料的纹路往下爬,在腰侧积成小小的水洼。阿江的肩膀抖得厉害,像暴雨里的芭蕉叶,每一片叶子都在颤,喉咙里滚着“嗬嗬”的声,却吐不出一句整话。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眉骨上的新疤,那是在红土坡摔的,黄导当时用碘伏给他擦,棉签戳得他龇牙咧嘴,黄导就笑“这点疼都扛不住,以后怎么当硬汉”。
“他还没教我认完橡胶树……”阿江的声音终于挤出来,带着哭腔的尖,“气根扎进土里要多久才能长粗,他说等雨停了……等雨停了就带我去看那棵老橡胶树的根,说能当拐棍……”他的手死死攥着战友的衣角,指缝里还沾着红土坡的泥,那是出发前黄导帮他拍掉裤腿上的土时蹭上的。
他的瘸腿在地上蹭来蹭去,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的疤。那疤是上个月在雨林里被银环蛇咬的,紫黑的牙印周围现在长了新肉,粉嫩嫩的,像块没熟的果子。当时黄导跪在泥里,捏住他的脚踝往自己嘴边送,腥臭的毒液混着唾液从嘴角往下滴,滴在阿江的军靴上,他还抬头笑“别怕,阿江,哥的唾沫比血清管用”。后来黄导背着他走了三里地,后背的汗把阿江的脸都泡湿了,他说“等你好了,教你认蛇,咱不惹它,但也不能怕它”。
此刻那新肉在风里泛着红,像块被揉破的草莓,提醒着谁再也不会蹲下来,用粗糙的拇指蹭过他的疤,笑着说“快好了,再忍忍”;再也不会在他瘸着腿跟不上队伍时,慢下来等他,说“阿江,别急,咱脚慢,但走得稳”。
风卷着红土坡的沙粒,打在阿江的疤上,凉得像冰。他趴在战友背上,哭得浑身发颤,拐杖倒在地上,在风里轻轻晃,像个没人扶的孩子。扩音器里还在响着什么,可他什么也听不见了,满耳朵都是黄导教他认橡胶树时的声音——“你看这气根,嫩的时候是白的,扎进土里就变黑,跟咱当兵的一样,得在苦里泡过,才站得稳”。
李凯站在队伍最后排,后背抵着操场边的白杨树。树皮上的裂纹硌着作训服,像红土坡崖壁的复刻,风从树后绕过来,掀起他的衣角,卷着沙粒往领子里钻。他的右手攥得死紧,指骨因为用力而泛白——掌心里是那截断枪,枪托的裂缝里卡着红土坡的泥,是种发暗的赭石色,混着没干透的胶汁,黏在木纹里,像块长死的疤。每动一下,泥块就往手心的茧子里钻,那疼不是尖锐的刺,是钝钝的磨,从掌心漫到胳膊肘,像有根湿冷的绳在骨头缝里缠。
枪管上那道新添的弯痕在风里泛着冷光。是道歪歪扭扭的弧,像被巨力生生拧过,边缘卷着细碎的金属屑,摸上去剌手——李凯记得清楚,那天傣鬼红着眼往雾里冲,枪托撞在灰岩柱上,就是这道痕,当时还溅起星点火花,映着傣鬼渗血的纱布,红得刺眼。他的指腹反复摩挲着那道弯,像在数上面的金属棱,一下,两下,数到第七下时,指尖被屑子划破,渗出血珠,滴在枪托的裂缝里,和红土混在一块儿,分不清谁是谁的血。
左手插在裤袋里,指尖蜷成拳,死死攥着那片蓝布角。是靛蓝色的棉布,布面被体温焐得发烫,像块刚从灶膛里掏出来的碎炭。针脚处的红线磨得发毛,却依旧缠着另一片布角的线头——那是吉克阿依捡到的半片,此刻正和他手里的这半片绞在一块儿,红线绕了三圈,结打得死紧,像两只扣住的手,拇指抵着拇指,指节都在用力。布角边缘的毛边沾着点暗红,是暗河的水浸的,闻着有股土腥气,像红土坡雨后的味道。
风突然掀动他的帽檐,露出额角的疤——那是去年在靶场被弹壳烫的,黄导当时用凉水给他冲,笑得直不起腰:“傻小子,弹壳都能欺负你。”记忆就顺着这道疤漫开来,漫回出发前夜的帐篷里。
那时煤油灯的光昏昏黄黄,黄导坐在他对面,手里捏着这两片蓝布角,指尖的老茧蹭过布面,“沙沙”响。“这是林老师给红土坡小学的孩子们绣的,”黄导把其中半片塞进他手心,掌心的温度顺着布角传过来,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她眼睛不好,绣了半宿才成这朵海棠,分你半朵,保平安。”他的指腹蹭过李凯的手背,老茧糙得像红土坡的砾石,却带着股让人踏实的劲,“等咱端了毒窝,把这两半片拼起来,让林老师接着绣完,挂在小学的门楣上。”
李凯当时还红着脸推:“导,我不爱戴这些。”黄导就拍他的后脑勺,力道不轻不重:“戴不戴在你,我这是给你个念想——活着回来,才能看海棠全开的样子。”
可现在,半朵海棠在裤袋里烫得他手心发疼。扩音器里还在念黄导的功绩,“深入敌后”“重创毒贩”“舍生取义”,每个字都像浸了冰的锤子,砸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望着主席台上那枚用红绒布托着的一等功章,金光闪闪的,晃得人眼睛发酸。可那光再亮,也照不亮红土坡的雾;那功绩再显赫,也换不回那个会在拉练时把最后半块压缩饼干塞给他的人——黄导总说“你肠胃弱,多吃点”,自己嚼着树皮似的干粮,笑得一脸满足。
风卷着白杨树的叶子“哗哗”响,像谁在耳边轻咳。李凯把断枪攥得更紧,枪托的裂缝硌破了手心的茧,血珠混着红土渗出来,和裤袋里那片发烫的蓝布角遥遥相对。他突然懂了黄导说的“念想”——不是半朵海棠,不是功勋章,是那个会笑着骂他“傻小子”、会把后背留给战友的人。可那个人,永远留在了红土坡的雾里,留得那么沉,像块长在土里的根,再也拔不出来了。
邓班站在队伍前排,目光死死钉在主席台上方的国旗上。旗面被风扯得笔直,红得像淬了血,金色的五角星嵌在中央,阳光正从云层的裂口里漏下来,斜斜地打在旗面上——金红交错的光流在绸布上淌动,像融化的铜水,刺得他眼睛发酸,眼角的泪意涌上来,又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在睫毛上凝着层湿。
他的右手按在帽檐上,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磨得发亮的边。帆布帽檐早就没了新时的挺括,边缘软塌塌的,却留着块温温的印——是黄导总爱帮他调整帽型时,掌心反复蹭过的地方。黄导的手糙,指腹带着常年握枪磨出的茧,每次帮他把帽檐压出合适的弧度,都会笑着骂:“你这帽子戴得跟耷拉着的耳朵似的,得精神点!”此刻那处的帆布被体温焐得发暖,像还留着黄导掌心的温度,烫得他指腹发颤。
记忆突然被风卷着往后退,退到三个月前的红土坡小学。那是栋漏风的土坯房,黑板是用墨汁刷过的木板,边缘翘着皮,右上角还缺了块,露出底下的黄土。黄导蹲在黑板前,右腿屈膝顶着木板,左手扶着钉子,右手举着把锈迹斑斑的羊角锤。“笃、笃、笃——”钉子敲进木框的声音在空荡的教室里撞来撞去,惊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落在黄导的迷彩帽上,像撒了把细盐。
阳光那时是金晃晃的,从破了个洞的窗户里钻进来,斜斜地切过空气里的尘埃,落在黄导背上。他的迷彩服被晒得发亮,后背的汗渍洇出片深色,像幅模糊的地图,影子被拉得老长,铺在坑洼的泥地上,随着他敲钉子的动作轻轻晃。敲完最后一颗钉,他直起身捶了捶腰,转过来时,额角的汗顺着眉骨往下滑,刚好流过眉骨那道月牙形的疤——那是在边境缉毒时被弹片划的,此刻被阳光照得泛着亮,像块没磨透的银。
“等破了毒窝,”黄导冲他笑,露出两排白牙,嘴角的纹路里还沾着点红土,“我就打报告转业,来这儿当老师。”他伸手指了指黑板,木板被敲得稳稳当当,连缺角的地方都透着股踏实,“你看这黑板,够画满一整面墙的海棠了。林老师说孩子们从没见过真海棠,我就画给他们看,画得比真的还艳。”
说着,他从裤袋里摸出半截白粉笔,在黑板右下角画起来。笔尖在粗糙的木板上“沙沙”响,画出来的花瓣歪歪扭扭的:有的往左斜,像被风吹得站不稳;有的花瓣尖缺了块,像被虫咬过;最底下那瓣尤其滑稽,画得太用力,粉笔头断了,在花瓣中间留下个白点点。他没擦,就那么让它留着,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灰末在阳光里飘,像落了场细雪。“等画完了,再请林老师来绣面海棠旗,挂在教室门口,比啥都吉利。”
此刻那笑声好像还在耳边绕,混着风里的沙粒,往耳朵里钻。邓班眨了眨眼,把目光从国旗上移开,落在主席台上——红绒布托着的一等功奖章正被阳光照着,金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边缘的棱角反射出细碎的光斑,晃得人头晕。可那光再亮,也照不亮红土坡峡谷底的黑暗,照不亮暗河底那顶变形的钢盔,更照不亮红土坡小学黑板上那朵没画完的海棠——花瓣尖的白点点还在,像个没说完的句号,停在黄导没来得及实现的愿望里。
风又起了,国旗在头顶猎猎作响,像在替谁喊着没说完的话。邓班的拇指还在帽檐上蹭,那处的帆布被磨得发烫,他突然想起黄导画完海棠时,用粉笔头敲了敲黑板:“等孩子们看着海棠笑了,咱这仗才算打赢了。”可现在,打赢了的仗,挂着功章的台,却少了那个最想看见孩子笑脸的人。
杨文鹏扶着香客往会场外挪时,脚底下的水泥地黏着层红土坡的沙,每走一步都像踩着湿棉花。风从操场豁口灌进来,卷着扩音器的余响往人骨缝里钻,香客后背的伤被风一吹,疼得他牙关紧咬,喉结在皲裂的嘴唇下滚了滚,没哼出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