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5章 乡土(2 / 2)
那“第三个脚步声”依旧不即不离地跟着。鸡群看那片阴影的频率越来越高,几乎要扭过一百八十度。空气中那股说不清的腥气,也越来越浓,像是夏天暴雨前,蚯蚓大量钻出泥土时带来的那股味道。
前方是一个急弯,路旁有一棵枯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槐树。树干虬结,枝杈光秃,伸向夜空,像一只绝望的鬼手。
据老辈人说,早年常有想不开的人在这树上吊颈。离那老槐树越近,我后颈上的冰冷视线就越发刺骨,那“棉絮”落地声也似乎贴近到了五六步的距离。
就在我们即将经过老槐树的那一刻,我全身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了。我清楚地看到,老槐树最低的一根横枝下,垂着两条东西。像是两条苍白浮肿的人腿,在空中极其轻微地、慢悠悠地晃荡着。没有身体,没有头,只有那两条东西,悬在那里。
我的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奶奶也看到了,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侧头看一眼,只是猛地朝旁边啐了一口唾沫,低声而清晰地咒骂了一句极其恶毒的乡下土话。
说来也怪,就在奶奶那口唾沫落地,骂声出口的瞬间,那两条晃荡的东西像烟一样消散了。身后那如影随形的脚步声,也戛然而止。崖壁上那片蠕动的、过浓的阴影,也恢复了正常,只是普通的山石暗影。
那股黏在背后的冰冷视线,消失了。鸡群也终于停止了诡异的张望,安静地垂下了头。风重新开始流动,带来了草木的正常气息,远处传来了几声模糊的狗吠,世界仿佛又“活”了过来。
奶奶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能看到她后背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片。她没有解释,我也没有问。我们只是沉默地,加快了脚步,将那棵老槐树、那片山崖,以及整个“老鸹岭”,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天快亮时,我们终于看到了县城模糊的轮廓,东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奶奶在一处避风的土坎下坐下,拿出水壶,递给我。喝下水,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我才感觉自己重新回到了人间。
奶奶用她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摸了摸我的头,望着来路那片已渐显青黛色的山峦,喃喃地说:“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心里敞亮,脚底板正,就没什么能真的拦了你的路。”
时光荏苒,三十年过去了,我早已离开了那个小山村。奶奶也已作古,埋在了村后的山坡上。每当夜深人静,我总会想起那个夜晚,想起那清冷的月光,那诡异的脚步声,那崖壁上蠕动的黑影,和那棵老槐树下晃荡的苍白。
我后来想,那晚我们遇到的,或许并非什么具象的鬼怪,而是那片古老土地本身在深夜里无意识的叹息,是沉积了太多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的乡土,所呼出的一口凉气。
它们不害人,只是存在着,提醒着每一个夜行人,在这片深沉的土地上,有些东西,远比书本里的妖魔鬼怪,更古老,更沉默,也更令人敬畏。
而奶奶,用她一生的坚韧和那口带着生命热气的唾沫,为我划下了一道护身符。这符,护着我走过了那个夜晚,也护着我,走过之后更漫长的人生夜路。
只是,再没有那样一个沉默而强大的身影,走在我前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