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榛子与冬麦（下）（2 / 2）
“哎！谢谢阿爷！”舒玉知道阿爷这是把最累最繁琐的活儿揽过去了，心里暖洋洋的。
杨老爹摆摆手，急匆匆地走了。整个下午，杨家都能看到杨老爹忙碌的身影。规划地块、分配人手、检查农具、安排伙食……直到晚饭前，才将将把各项事宜安排妥当。
舒玉本以为可以松口气，期待明天开始播种冬麦，晚上还能和婷子在空间里好好庆祝一下这个重要的开端。然而，她这口气显然松得太早了。
晚饭刚过，天色完全暗下来，杨家院门外就传来了一阵喧哗声，夹杂着孩子的抽泣和大人们局促不安的说话声。
刘全进来禀报：“老爷，夫人，门口来了好几家子人，说是……说是来找小姐道歉的，带着孩子，看着挺着急。”
堂屋里，正在喝茶消食的杨家人都是一愣。颜氏疑惑：“道歉？道什么歉？谁家的孩子？”
舒玉心里却“咯噔”一下，有了不好的预感。该不会是……
杨老爹放下茶杯，脸上没什么表情，对护卫道：“请他们进来吧，到前院说话。”
很快，一群人就被引到了前院。灯笼的光线下，只见顺子爹娘、小荷娘、珍珍爹娘、小环爹张木匠、小鱼爹，还有二狗搀扶着他那不停咳嗽的奶奶，全都来了。而他们身前，站着六个垂头丧气、眼睛红肿的小豆丁——正是顺子、小荷、珍珍、小鱼、小环和二狗。
四个女孩子明显哭过很久，眼睛肿得像桃子，还在不住地抽噎，小荷更是哭得快要背过气去，被她娘搂着，肩膀一耸一耸的。珍珍靠在她爹腿边，默默掉眼泪。连一向憨直的二狗，也低着头，用脏兮兮的袖子不停地抹着眼睛，发出压抑的吸鼻子声音。小环和小鱼躲在她爹身后，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就连平日里最机灵爽利的顺子，此刻也蔫头耷脑，眼圈通红，倔强地抿着嘴，但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他的委屈和害怕。
大人们则是一脸的愧疚、懊恼和不安。顺子娘平日里是个爽利人，此刻却搓着手，张了几次嘴，都没能发出声音，眼圈也先红了。其他几人也是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开口。
杨老爹和颜氏坐在主位的椅子上，元娘、杨大江和杨大川两口子闻讯也赶了过来，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担忧。杨老爹给了想开口询问的颜氏一个眼神，示意她先别说话，又瞥了一眼想上前护着女儿的元娘和杨大江，微微摇头。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舒玉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你自己惹的事，自己处理”的意味。
舒玉看着眼前这阵仗，再联想到下午顺子他们抱回去的笔墨纸砚，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暗叹一声：果然还是来了。
堂屋里气氛凝重，只有几个孩子压抑的抽泣声。
顺子娘看着这场面，又看看端坐的杨老爹和颜氏，再想想杨家平时对自家的帮衬，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最终还是顺子娘先开了口，声音带着哽咽和难以启齿的羞愧：“杨叔，颜婶子，大江兄弟，元娘妹子、玉儿……我们……我们是来赔不是的……”
她话还没说完，眼泪就先流了下来，她一把拉过顺子，手指戳着他的额头，又是气又是痛心：
“你说！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杨家对咱们多好？你怎么敢？！怎么敢合起伙来糊弄、坑骗玉儿？！还合伙做生意？你几斤几两自己不知道？”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流得更凶：“杨叔，婶子，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没教好孩子！那些东西我们原样拿回来了，一文不少！这混小子任凭你们打骂处置！我们……我们真是没脸见人了啊！”
说着，就要按着顺子跪下。她这一开头，其他几位家长也纷纷附和，语气里满是懊恼和气愤：
“是啊！玉儿心善，看他们可怜，教他们识字，还给他们点心吃。他们倒好，蹬鼻子上脸，竟然哄着玉儿签什么‘契约’，还拿了那么贵重的笔墨纸砚！这……这不是欺负玉儿年纪小、心眼实吗？”小荷娘搂着女儿，又是气又是心疼。
“玉儿，张伯伯对不住你！”张木匠是个老实汉子，脸涨得通红，
“小环回家拿着纸笔，我一看就觉得不对，逼问之下她才说……说你们合伙做生意！这哪行啊！一群毛孩子懂什么做生意？你放心，契约不作数，纸笔我们原样奉还，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训她！”
小鱼爹也搓着手，黝黑的脸上满是窘迫：“小鱼也是，跟着瞎胡闹！玉儿，你别往心里去，他们摘的榛子，明天我就让他们全给你送回来，一个子儿都不能要你的！”
二狗的奶奶更是老泪纵横，颤巍巍地想给杨老爹和颜氏跪下：“杨老爷，杨夫人……我家二狗傻，他不懂事……可他不是坏孩子啊……他就是……就是太想有点事做，挣点钱给我抓药……可他不能坑害玉儿啊……要罚就罚我这个老婆子吧……”
几位家长纷纷拿出用布包好的笔墨纸砚往桌上放，脸上都是懊恼和不安。他们都觉得，定是自家孩子不懂事，见玉儿年纪小又心善，合起伙来编了什么“合伙做生意”的瞎话，骗了这些金贵东西。这要是传出去，他们家在村里还怎么做人？又怎么对得起一直帮扶他们的杨家？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大人们自责道歉，孩子们委屈哭泣。顺子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带着哭腔喊了一句：
“我们没有坑骗玉儿妹妹！我们是正经想做生意的！”
“你还敢顶嘴！”顺子爹气得扬起了手，终究没舍得落下。
舒玉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有对家长们爱护之心（虽然方式有点问题）的感动，有对小伙伴们遭受委屈的心疼，也有点哭笑不得。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几步，清脆的声音在堂屋里响起：
“各位叔伯婶子，奶奶，你们先别急，也别骂顺子哥他们了。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大家先坐下，喝口水，听我说，行吗？”
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嘈杂的屋子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她。
舒玉走到五个小伙伴面前，先是掏出手帕，递给哭得最凶的小荷和珍珍：“小荷姐，珍珍姐，别哭了，擦擦脸。”
然后又看向顺子、小环、小鱼和二狗，给了他们一个安抚的眼神。
她转过身，面对着一众家长，语气清晰而认真：
“顺子哥他们没有坑骗我，也没有忽悠我。那份契约，是我主动要跟他们签的。榛子生意，也是我提出要跟他们一起做的。”
家长们愣住了，面面相觑。
舒玉继续解释道：“后山的榛子，我试过了，能做不少好吃的，县城铺子里的掌柜也说有几种卖得不错。我就想着，这东西山里多，与其浪费，不如收上来，既能给铺子添个新货，也能让顺子哥他们这些勤快又能干的孩子，有个正经挣点零花钱、贴补家用的门路。”
她指了指顺子他们：“我定了标准，只要最好的榛子，十文钱一斤收。他们可以去摘，也可以从别人那里收来合格的再转给我，挣个辛苦钱。契约上写得清清楚楚，责任、标准、价钱、罚则都有。
那笔墨纸砚，是我送给他们练字用的，因为契约要签字，做生意也要记账，他们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怎么行？我希望他们不光能挣钱，还能识字，将来或许能有更大的出息。”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家长们动容的脸，最后落在杨老爹身上，带着一丝恳求：“阿爷，这事我之前跟您提过一嘴的。我觉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顺子哥他们品性都好，肯干，也聪明，只是缺少机会。
我想给他们一个机会，也给我们家多开一条稳妥的山货路子。这生意规模不大，就算最后没成，损失也有限。”
一番话条理分明，有情有理，既说明了缘由，也点明了利害，更透着一份超越年龄的担当和善意。
家长们听完，脸上的怒气、羞愧渐渐被震惊、感动和一丝茫然所取代。他们看着眼前这个还没他们胸口高、却眼神坚定、说话掷地有声的小女娃，再想想自家孩子回家时那兴奋又郑重的模样，忽然意识到，可能真的是他们误会了。不是孩子不懂事忽悠人，而是玉儿这丫头，心思比他们这些大人都深，都正！
顺子娘眼泪流得更凶了，但这次是感动的。她一把拉过顺子，对着舒玉，声音哽咽：
“玉儿……是婶子错怪你了，错怪顺子了……你……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好……处处为我们着想……婶子……婶子都不知道该说啥好了……”
小荷娘也抹着眼泪：“玉儿，谢谢你……谢谢你瞧得起我们家小荷，还教她识字……”
张木匠搓着手，憨厚的脸上满是歉疚和感激：“玉儿，张伯伯误会你们了……你这生意，做得正！我们支持！小环要是敢不用心，我第一个揍她！”
二狗的奶奶更是拉着二狗，就要给舒玉磕头，被舒玉和颜氏连忙扶住。
院子里气氛陡然一变，从之前的紧张压抑，变成了感慨和温暖。
一直没说话的杨老爹，此时才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既然玉儿把话都说清楚了，你们也都明白了。那这事，就这么定了。
孩子们有上进心，是好事。往后，这榛子生意，就让他们几个小的自己去闯，你们做爹娘的，可以帮着把把关，但别插手太多，更别拖后腿。按契约办事，诚信为本。”
他看向顺子五人，语气稍缓：“顺子，你们几个，玉儿信你们，给了你们机会，别辜负了她。好好干，把字练好，把生意做好。有什么难处，多来问问，但主意得你们自己拿。”
六个孩子听了，猛地抬起头，脸上的委屈和眼泪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和动力取代。顺子用力抹了把脸，挺起胸膛，朗声道：“杨爷爷放心！玉儿妹妹放心！我们一定好好干！绝不丢人！”
小荷、珍珍也止住了哭泣，用力点头。二狗咧开嘴，露出一个傻笑，重重地“嗯”了一声。小环和小鱼从她爹身后探出头，小声却坚定地说：“我会好好记账的！”
一场风波，就此化为暖流。家长们又再三道谢，这才带着破涕为笑、重燃斗志的孩子们，千恩万谢地离开了杨家。
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舒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比忙活一天还累。
颜氏走过来，心疼地搂住她：“我的玉儿哦，真是长大了，都能独当一面了……就是心思太重，累着了吧？”
元娘也柔声道：“玉儿做得对，帮人帮到点子上。只是往后这样的事，多跟爹娘商量，别一个人扛着。”
杨大江憨厚地笑着，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杨老爹磕了磕烟袋，看着舒玉，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和一丝复杂的感慨。这孩子，心地仁善，又有手腕，懂分寸，知进退。今日处理这事，有理有据有情，既维护了伙伴，又说服了长辈，还立下了规矩。这份能耐，哪里像个不到五岁的娃娃？
他仿佛看到，一棵注定要参天的大树，正在他眼前，扎实地、茁壮地生长起来。而他要做的，就是为她撑起一片天，让她能尽情舒展枝叶，同时，也要时不时修剪旁枝，让她长得更直，更稳。
“行了，都散了吧，明天还有得忙。”杨老爹挥挥手，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玉儿也早点歇着。”
回到自己的小院，舒玉只觉得身心俱疲。顾九已经备好了热水，飞燕沉默地守在门外。
泡在温热的水里，舒玉闭着眼睛，脑子里却还在转。榛子生意算是迈出了第一步，冬麦种植明天就要开始，伙伴们的误会解除了，还得到了家人的支持……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忙碌又充实。虽然很累，但心里却有一种踏实和充盈感。
她睁开眼，望着氤氲的水汽，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浅浅的、满足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