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心照不宣的黎明（1 / 2）
窗外的重庆，沐浴在抗战胜利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和平晨曦之中。嘉陵江上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远处山峦层叠，勾勒出墨色的剪影，几缕炊烟袅袅升起，与江雾交融，仿佛给这座饱经战火摧残的山城蒙上了一层柔软的面纱。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草木气息，间或传来早起的船夫号子与市集渐渐苏醒的嘈杂，一切都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生机与一种不确定的、躁动的希望。
沈惊鸿站在暂居的公馆二楼窗前，身上仍穿着昨夜的衬衫，肩头随意披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开衫。他身形挺拔，相较于几年前上海滩那个矜贵疏离的银行家，如今的他眉宇间沉淀了更多的风霜与坚毅，下颌线条也愈发分明。只是此刻，他深邃的眼眸中却不见胜利的狂喜，反而盛满了某种极为复杂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绪——一种历经生死轮回后，失而复得的巨大珍视，以及一种面对未知谜题的、小心翼翼的探究。
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床上依然安睡的人儿身上。
林薇侧躺着，晨曦透过玻璃窗，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她的睡颜宁静，长睫如蝶翼般在眼下留下淡淡的阴影，呼吸均匀。比起几年前那个初到上海、带着几分惊惶与倔强的少女，如今的她褪去了青涩，面容更加清丽秀美，却也更添了几分沉静与坚韧。即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微微蹙着，仿佛仍被某些沉重的东西困扰。
沈惊鸿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昨夜发生的一切——
胜利的焰火在夜空中炸响，满城沸腾，人声鼎沸。他与她在混乱的人潮中紧紧相拥，她的泪水灼热地浸透了他胸前的衣襟。那不是喜悦的泪，他感觉得到，那里面混杂了太多他无法完全理解的东西：巨大的释然、深切的悲哀、无法言说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诀别的恐惧。
回到这处临时落脚点，远离了外面的喧嚣，房间里只剩下彼此急促未平的呼吸和窗外隐约传来的欢呼。她仰头看着他，眼底是翻涌的、他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惊鸿，”她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我有件事……必须告诉你。一件……你可能永远无法相信，但对我来说，真实得如同你我现在站在这里一样的事。”
然后，便是那石破天惊的坦白。
她来自未来。来自近百年后的，一个他无法想象的世界。她不是这个时代的林薇，只是在一次意外中，灵魂占据了这具身体。那枚凤凰胸针，是她穿越的媒介，也或许是她回归的钥匙。她知道历史的走向，知道战争的结局，知道许多尚未发生的悲剧与荣光……她知道他的命运，也知道……她自己的或许并不属于这里。
起初，他是愕然的，甚至是荒谬的。这超出了他三十多年来建立的所有认知体系，比面对最狡猾的敌人、最复杂的棋局还要令人难以置信。他看着眼前这个与他相识、相知、相爱，共同经历过无数生死考验的女子，只觉得她是不是在长久的压力下，精神出现了问题。
可是，当她开始述说细节——一些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极其私密的过往片段，并用一种他完全陌生的、属于“未来”的视角去解读时，那份笃定与逻辑，让他动摇了。
当她提及一些尚未发生、但已初露端倪的国际局势，用精准得可怕的语言预判了某些关键节点的走向时，他感到了脊背窜起的寒意。
当她说到那些他从未对人言说的、关于他身世和秘密任务的、连陈锋都未必完全清楚的内心挣扎时，他彻底沉默了。
尤其是，当她提及他背上那一处极其隐秘的、连他自己都几乎忘记的童年疤痕，以及他母亲去世前，只对他一个人说过的、关于那棵老家院子里的桂花树的遗言时……沈惊鸿感觉自己的世界，在那一刻被彻底颠覆了。
没有惊恐，没有排斥，没有将她视为妖孽。在最初的极致震惊之后，汹涌而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心痛与……了然。
原来如此。
原来她那许多看似不合时宜的言行、超乎常人的见识、偶尔流露出的与时代格格不入的价值观，根源在此。
原来她偶尔凝望虚空时，眼底那抹深切的忧伤与孤独，根源在此。
原来她明知前路艰险，却一次次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身边，不仅仅是因为爱情，或许……还带着一种知晓历史走向的、试图改变什么的使命感，或是……对既定命运的不甘？
许许多多曾经让他感到困惑的细节，在这一刻，如同散落的珍珠，被这条名为“真相”的线串联了起来，变得清晰无比。
他记得她初到上海时，对那些寻常事物掩饰不住的新奇与陌生；记得她偶尔脱口而出的奇怪词汇；记得她在某些关键时刻，展现出的远超她年龄和阅历的冷静与智慧；记得她对他未来命运的某种隐晦的担忧，却又无法明言……
他一直以为是她天赋异禀，或是家学渊源（她父亲毕竟也曾是个人物），却从未想过，真相竟是如此……惊世骇俗。
他走到床边，缓缓坐下，动作轻缓，生怕惊醒了她。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鼻梁，嘴唇。这个灵魂，来自近百年后。他们之间，横亘着将近一个世纪的时光洪流。
这听起来多么荒谬，多么不可思议。
可是，他信了。
不是因为那些确凿的“证据”，而是因为，她是林薇。是他沈惊鸿倾尽所有、用生命去爱的女人。她的真诚，她叙述时那双清澈眼眸中不容置疑的真实，以及他们之间经历过的一切，都让他无法怀疑。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开她颊边的一缕碎发。指尖感受到她肌肤温热的触感，如此真实。无论她来自哪里，此刻在他眼前的，就是活生生的、他爱的那个林薇。
他的心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填满。是失而复得的庆幸——庆幸她在坦白如此惊人的秘密后，没有消失，没有离开，依旧安然地睡在他身边。是深沉如海的心疼——他无法想象，她独自一人背负着这样一个惊天秘密，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动荡的时代里，是如何一步步挣扎求生，如何小心翼翼掩饰自己，如何承受着那巨大的孤独与恐惧。是难以言喻的骄傲——他的薇薇，是如此的不同，如此的强大，穿越了时空，依然绽放出如此耀眼的光芒。
还有……一丝隐秘的不安。
她提到了“回归的钥匙”。
这意味着，她有可能……会离开？
这个念头如同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抽痛。他几乎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节微微泛白。
不。他不能失去她。无论她来自何方，无论未来如何，他绝不能放手。
阳光渐渐变得明亮起来，房间里的轮廓愈发清晰。林薇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初醒的迷茫只持续了一瞬，当她看清近在咫尺的沈惊鸿的脸，以及他眼中那深沉似海、包含了太多复杂情绪的目光时，昨夜记忆的回笼让她瞬间清醒，心脏猛地一缩。
她告诉他了。把那深埋心底、最大的秘密，和盘托出了。
他会怎么想？把她当成怪物？恐惧？疏远？还是……相信？
她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薄被，指尖微微颤抖，喉咙有些发紧，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近乎凝滞的寂静。
“醒了？”最终还是沈惊鸿先开了口，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清晨特有的沙哑，却异常温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伸手，将她连人带被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清香。这个拥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用力，充满了占有与确认的意味。
“薇薇，”他在她耳边低语，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重，“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
林薇的身体在他怀中微微一僵，随即彻底放松下来，一股巨大的、几乎让她虚脱的暖流席卷了全身。他没有质疑，没有恐惧，他……接受了。
“谢谢你，”他重复着，手臂收得更紧，“谢谢你信任我，愿意把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我。也谢谢你……这么勇敢，一个人扛了这么久。”
他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心疼。
林薇的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感受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这是她在两个时空中，唯一感到安心和真实的所在。
“我怕……”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哽咽，“我怕你会觉得我疯了，怕你会……不要我。”
“傻瓜。”沈惊鸿低叹一声，捧起她的脸，指腹轻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湿意，目光专注而坚定地看着她，“我怎么会不要你？你是林薇，是我沈惊鸿的妻子（虽然尚未正式举行仪式，但在他心中早已是），无论你来自哪里，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深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至于你说的那个世界，那个未来……我很遗憾，没能参与你的过去。但你的现在和未来，必须有我。”
他的话语，如同最庄重的誓言，敲打在林薇的心上。
“可是……”林薇抬起泪眼，眼中仍有挥之不去的忧虑，“我的存在本身，或许就是一个错误。我改变了原该发生的事情，我救下了本该死去的人，我……”她想到了顾言笙，想到了陈锋，想到了许多因她介入而命运轨迹发生细微偏移的人和事。
“没有错误。”沈惊鸿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历史是由无数个选择和偶然构成的。你的到来，就是这无数偶然中的一个。你救下的人，改变的事，或许本就是历史的一部分，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呈现。薇薇，不要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对于这个时代，对于我而言，你的到来，是恩赐，不是错误。”
林薇的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是释然与感动。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巨石，仿佛被他这番话撬动了一丝缝隙，透进了些许光亮。
“那……凤凰胸针……”她迟疑地开口。
沈惊鸿的眼神几不可察地暗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它在我这里，很安全。”他避开了关于“回归”的话题，转而问道，“你之前身体出现的那种……‘虚化’，是怎么回事？和它有关吗？”
林薇点了点头，神色凝重起来：“我不确定，但很有可能。自从胜利的消息传来后，那种感觉就越来越明显。有时候，我会感觉身体像是要融进空气里，能看到的东西也变得模糊，仿佛……仿佛这个世界在排斥我，或者说，我原本的时空在召唤我。”
她描述着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沈惊鸿听得眉头紧锁。这超出了他的知识范畴，但他敏锐地抓住了关键——“排斥”与“召唤”。
“有没有什么规律？或者，在什么情况下会加剧？”他沉声问，大脑已经开始飞速运转，思考着任何可能的应对方案。无论是物理学、玄学还是任何未知的领域，他都必须找到留住她的方法。
“似乎……和我的情绪波动有关。”林薇努力回忆，“当我强烈地想要留下，或者……当你在我身边的时候，那种感觉会减弱。但当我想到未来，感到迷茫和不确定时，它就会变得强烈。”这也解释了为何昨夜坦白时，以及之前承受巨大压力时，症状会加重。
沈惊鸿心中稍定。如此说来，他的存在，他们的感情，本身就是对抗这种“排斥”的力量。
“我明白了。”他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而干燥，传递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从现在开始，不要独自承受这些。有任何不适，立刻告诉我。我们一起面对。”
他的沉稳和笃定，极大地安抚了林薇不安的心绪。她靠在他怀里，轻轻“嗯”了一声。
短暂的温存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
沈惊鸿拍了拍她的背，起身走到书桌前接起电话。
“喂？”
“沈先生，是我，老周。”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是沈惊鸿在重庆最为得力的助手之一，“有两个消息。一个是，美军观察团那边，负责东亚情报分析的安德森中校，希望能够约见林小姐，时间定在今天下午三点，地点在盟军联络处。理由是……探讨一些‘关于未来国际局势的有趣观点’。”
沈惊鸿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安德森……果然还是找上门了。昨晚林薇在那场小型内部研讨会上的发言，虽然已经尽量含蓄，但其前瞻性和精准度，显然引起了这位资深情报官的极大兴趣，或者说……怀疑。
“另一个消息呢？”沈惊鸿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们安排在苏家旧宅附近的人汇报，昨天深夜，有一辆挂着特殊牌照的黑色轿车在那里停留了大约十分钟，车上的人没有下车。车牌号查过了，属于……军统一个特殊部门的备用车辆。”老周的声音压低了些，“他们似乎对苏婉清死后遗留的某些东西，或者对与她相关的人，仍有兴趣。”
苏婉清……这个名字如同阴魂不散的幽灵。她虽然已经死了，但她生前与日特勾结，又出身军政家庭，牵扯甚广。军统这个时候派人去查看，目的绝不单纯。是例行调查，还是……与他们正在追查的、可能泄露林薇“异常”的源头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