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活着的人说了算(1 / 2)
她迎着那浩渺水汽的方向走去,并未走入那片传说中隔绝生死的云梦大泽。
她的路,在人间。
三日后,她行至一条名为“渡忘川”的大河渡口。
与寻常渡口船夫高声揽客、商旅讨价还价的喧嚣不同,这里静得出奇。
数十艘乌篷船静静泊在岸边,船只往来频繁,乘客们自觉排队,上船,下船,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竟无一人指挥。
更让林墨心生疑窦的是,这里没有艄公,或者说,人人都是艄公。
船只停靠后,上一个驾船的人便系好缆绳自行离去,下一个需要渡河的,便会自行解开缆绳,撑船过岸。
船头都固定着一个粗糙的木箱,箱上开着一道缝。
乘客们下船时,会随手往里投几枚铜钱,多寡随意,无人监督。
这简直是荒谬!
在这样一个龙蛇混杂、人心难测的世道,如此松散的规矩,岂非一日之内便要船只散尽、钱箱被盗?
林墨不动声色地观察了整整十日。
她发现,船只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多出了几艘新造的。
钱箱每晚由岸边居住的孩童抱走,次日清晨又会送回一个空箱,从未有过差池。
最奇异的,是每艘船的船尾,都用不同颜色的漆,画着一个简单的符号:有的画着一条鱼,有的画着一柄伞,还有的画着一盏灯,或一片叶子。
她向一位正在岸边修补渔网的老者打听。
老者告诉她,这叫“口碑标记”。
若驾船的人平稳可靠,或是帮了急需渡河的病人,归来的乘客便会在岸边的石滩上,寻一块石头,画上那艘船的符号,堆在一起。
若有人恶意破坏,或是驾船时欺瞒乘客,人们便会在那符号上,画一道裂痕。
“你看,”老者指着不远处最大的一堆石头,“画‘伞’符的船,坐的人最多。因为撑船的那家人说了,每逢雨天,老弱妇孺过河,一概不取分文,他们家有伞,为大家遮风挡雨。”
林墨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
这不成文的规矩,竟比任何严苛的律法都更有效,它衡量的不只是价钱,更是人心。
一日傍晚,她乘上一艘画着“灯”符的船。
下船时,她故意从怀中摸出五枚铜钱,投入箱中。
这已是寻常渡价的数倍。
她刚走上岸,撑船的黑脸汉子便追了上来,将三枚铜钱塞回她手中,瓮声瓮气道:“这位娘子,你给的是昨天的价。今天水势平稳,省力气,昨夜大家坐在滩上聊过了,今天降一文钱。”
林墨愕然,捏着那三枚尚有余温的铜钱,忍不住问道:“谁定的价?”
汉子挠了挠头,咧嘴一笑,指了指河滩上三三两两、或坐或卧的人群:“谁也没定。河水定的,天时定的,大家伙的心气儿定的。”
滔滔河水在夕阳下泛着金光,水声不绝。
林墨望着那奔流不息的江面,忽然想起多年前,在那座冰冷的宫墙之内,苏烬宁曾用一根枯枝,在积了灰的墙角写下一行字。
“规则不该锁在华美的盒子里,它应该泡在生活的汤水里,尝尽百味。”
她当时不解,只觉那是被囚禁的痴语。
此刻,她终于懂了。
她从怀中取出那枚跟随自己多年、用以称量珍稀药材的金制药秤。
它代表着精准、权威、不容置疑的价值。
林墨走到河边,松开手。
那枚精致的药秤在空中划过一道小小的弧线,没有激起多大的水花,便无声地沉入了河底,被流沙与水草温柔地接纳。
与此同时,北境边关,两座向来不睦的村庄,因一条改道的溪水剑拔弩张,数百壮丁手持农具与猎刀,在荒原上对峙,一场血腥的械斗一触即发。
蓝护卫一身风尘,恰好路经此地。
他曾是井卫司统领,平定过无数边民纠纷,此刻本能地便要上前,以雷霆之势介入调解。
他刚一动,却被一位白发苍苍的村老拦下。
“郎君是过路人吧,”村老声音平静,“莫管,我们有自己的办法。”
只见对峙的双方,各自推举出一名代表,走入两村之间一座废弃的空屋。
村老宣布:“限时半日,想出分水的法子。想不出来,就都别出来了。”
屋外,剑拔弩张的气氛竟渐渐缓和。
众人席地而坐,静静等候。
几个孩童甚至在空地上,用小石子模拟着水流的走向,争论着哪种分法更公平。
蓝护卫眉头紧锁,这简直是儿戏!
半日后,屋门打开,两名代表一同走出,脸上虽有疲色,神情却很平静。
他们当众宣布的方案,竟惊人地一致:上游村子只在午时和未时取水灌溉,避开用水高峰;下游村子则在溪边合力挖一座蓄水池,专供人畜饮用。
若遇枯水期,两村轮流休耕,共渡难关。
蓝护卫大感意外,上前询问其中一人,是如何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达成这般精妙的协议。
那汉子憨厚地笑道:“屋里黑漆漆的,没纸没笔,啥也没有。没法写写画画,反而只能用心去算,算来算去,就想清楚了。”
另一人补充道:“我娘临死前说过,水从来不争高低,是人才要分你我。把‘你我’忘了,水该怎么流,就清楚了。”
蓝护卫心头剧震。
他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人群。
行至无人处,他从行囊中,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册子——兵部颁发的《边民纠纷处置条例》,里面详细记载了上百种处置边境争端的标准流程和律法条文。
他指尖燃起一簇内力,将那本条例点燃。
火光映亮了他刚毅的脸庞,和他嘴角那一丝极其罕见的、如释重负的笑意。
中原腹地,一座新修的驿站内,夜深人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