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活着的人说了算(2 / 2)
阿阮被隔壁传来的激烈争论声惊醒。
她悄悄靠近,从门缝中窥探,发现屋里竟是一群南来北往的游方匠人,正为了一件破损古钟的修复工艺吵得面红耳赤。
有人主张严格按照古籍图谱施工,分毫不差;有人则坚持裂缝情况特殊,必须因地制宜,大胆改动。
双方僵持不下,一位盲眼的铸钟师颤巍巍地站起身。
他没有参与争论,只是走到那座巨大的古钟前,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一遍又一遍,轻柔地抚摸着钟壁上的裂缝,仿佛在倾听一位老友的诉说。
许久,他喃喃道:“它想怎么活,我们就怎么修。”
随即,他提出了一套所有人都闻所未闻的补铸之法:利用不同比例的铜锡合金,在填补裂缝的同时,微调钟体各处的厚薄,让声音的共振产生微妙的变化。
众人将信将疑地一试。
当古钟被再次敲响,那钟声竟比修复前更加悠远、沉静,裂缝处发出的一丝极细微的颤音,非但没有成为杂音,反而为钟声平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韵味。
破损,竟成了独一无二的特色。
阿阮凝神倾听,在那悠长的余音中,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段无比熟悉的旋律——那是“共感文”中用以安抚亡魂的“安魂调”的变奏,却少了哀婉,多了几分自由与奔放。
她悄然退回自己房中,泪水无声滑落。
次日清晨,匠人们发现,驿站的墙角,多了一块刚刚烧制好的空白陶板。
上面用最古朴的笔法,刻着一行字:
“从此以后,手艺不说祖训,只听器物开口。”
数月之后,一座新兴的市镇。
萧景珩一袭布衣,混在人群中,看着街头一座名为“言路亭”的小亭子。
亭前人来人往,不断有人将写好的纸条投入亭中的一个木箱。
三日后,亭子外的布告栏上,便会有回复张贴出来,署名永远是两个字——“大家看了”。
他好奇地查阅了几张回复。
有抱怨城西水渠淤塞的,回复是:“已去看过,淤泥三尺,非十人之力可通。建议沿岸三十户人家,每户出一人,三日可成。所需工具,可去东市王铁匠处暂借,他家儿子前日落水,被巡河的李三救起,愿以此相报。”
没有官腔,没有推诿,而是结合实地情况给出的、最直接有效的建议。
甚至有一张请求减免商税的,回复竟是:“此事体大,大家也做不了主。但算了一笔账,如今市集每日流水,三年后或可支撑。此事记下了,三年后再议。”
坦诚得令人震惊。
萧景珩暗中查访,最终发现,那神秘的“大家”,竟是由全镇居民每月抽签选出的五位普通市民组成。
他们负责查阅意见,走访实情,然后聚在一起商议,集体给出回复。
他问一位茶馆老板,为何如此信任这群“外行”。
老板笑道:“有啥不信的?他们就住咱隔壁。这次回复得不好,乱说一气,下次抽签,谁还选他?他家婆娘出门买菜都得被人戳脊梁骨。”
萧景珩在“言路亭”前,默然伫立了整整一个下午。
返回旧都后,他下的第一道诏书,便是废除专司进谏的“御前谏议司”。
诏书传遍天下,上面只有八个字:
“民有所呼,自有其声。”
初春,林墨途经一片新开垦的坡地。
她看到一幕奇景:农民们正以一种近乎神圣的、极缓慢的速度耕作。
一人在前用犁轻轻划开土层,后面竟跟着三个人,俯身细看,仿佛在寻找什么稀世珍宝。
她上前询问,一位老农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块泥土,递到她面前。
“寻根哩。”
林墨这才看清,那湿润的泥土中,包裹着一条细如发丝、晶莹剔透的白色根茎,在阳光下微微颤动。
“这是‘地筋’,”老农的语气充满敬畏,“是这片土地的命脉。犁得深了,断了它,这地就死了,三年都长不回这口气。”
他们翻一垄,就要确认一遍,确保地下的幼虫、菌丝和这些微不可见的“地筋”没有受到毁灭性的破坏。
林墨彻底震惊了。
这是一种近乎宗教般的仪式。
她问这法子从何而来。
老农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哪有什么法子。以前生病了,总想着吃什么药能好。现在才晓得,这药啊,压根就不是地里长出来的草,而是土里长出来的念头。土好了,念头正了,人就没病了。”
当晚,林墨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苏烬宁站在无垠的田野中央,两手空空,没有银针,没有药箱。
她什么也没做,只是脱了鞋,赤着脚,在松软的泥土上,轻轻踩了踩。
林墨猛然惊醒。
她将身边最后一本、记录着无数疑难杂症孤例的私人医案,一页一页,撕得粉碎。
她没有烧,也没有埋,而是走到屋外,将那些碎纸屑,混入农家积存的肥料之中,一遍一遍,搅拌均匀。
晨光熹微,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混合的清新气息。
林墨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成了一个“活人”,一个与脚下土地共同呼吸的活人。
又是数月过去,天下迎来久违的安宁。
这一日,是春社日,祭祀土地神,祈求丰收的日子。
萧景珩没有摆驾,也没有随从,独自一人,换上寻常衣袍,从宫门步行入城。
街巷里洋溢着节日的喜悦,却不喧闹。
他走过一处街角,忽然顿住了脚步。
一阵清脆而陌生的欢笑声,从前方的小广场传来。
那笑声属于孩童,充满了勃勃的生机,但夹杂在其中的,是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极富节奏感的呼喝与拍击声,像是一种全新的游戏,一种他所不熟悉的、正在这片土地上悄然诞生的崭新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