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4章 阿勒泰篇2(2 / 2)
我沿着足迹走了几步,然后停下。
不是跟踪,是送别——用目光护送它离开我的恐惧范围。
然后我做了个决定:不在此过夜。虽然雨后的岩洞干燥安全,但这是它的家,我只是避雨的客人。客人不应在主人不在时留宿。
收拾行囊时,我在洞口放了块蓝色的卵石(青金石那颗),旁边摆了三粒葡萄干。
不是供奉,是留言:
“谢谢借我避雨。我留下蓝色代表天空的感谢,甜味代表我没有恶意。愿你今年的冬眠安稳。
——一个过路的记录者”
离开后两小时,我在更高的山坡上回头。
岩洞在暮色中只是一个黑点,但我总觉得,那头熊——无论它在多远——能闻到葡萄干的甜,并因此记住:人类不都是危险的,有些只是下雨时想找个地方等待天晴的临时邻居。
抵达富蕴:山神的接待处
第五天傍晚,我看见了炊烟。
不是一缕,是几十缕,从河谷的林间空地升起,在夕阳中像大地呼出的银色叹息。富蕴县到了。
但我不急于进城。我在城外的白桦林边坐下,完成“入城净化”:
1.把戈壁的沙从鞋缝倒出(让沙漠的记忆留在城外)
2.用河水洗脸(洗去熊的爪痕带来的紧张)
3.换上包里唯一干净的衬衫(尊重即将遇见的人群)
4.最后,吃掉了最后一口硬馕(让饥饿感清零,以免在美食前失态)
走进富蕴时,天已全黑。小城的灯光温柔,不像乌鲁木齐那样具有攻击性。我找到一家“司机旅社”——招牌是轮胎改造的,上面用汉、哈、俄三种文字写着“住宿,有热水”。
老板娘是哈萨克族,叫阿娜尔(石榴的意思)。她看我一身尘土,直接指了指后院:“先去洗澡,热水只到十点。”
淋浴间的水滚烫,冲在皮肤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我站了整整二十分钟,让水流冲走:
·卡拉麦里的沙(物理的)
·等野马时的焦虑(情绪的)
·熊爪痕带来的肾上腺素(化学的)
·以及某种更深的东西——都市生活在我神经上镀的那层“应急反应涂层”
出来时,阿娜尔已经煮好了奶茶。砖茶混着牛奶和盐的香气,让我想起吐鲁番,但这里的奶茶更醇厚,像把整个草原的黄昏熬进了锅里。
“从哪里来?”她问。
“乌鲁木齐,徒步来的。”
她挑眉:“那该累死了。但你看起还行。”
“山让我慢慢走,我就慢慢走了。”
她笑了,露出金色的门牙:“山喜欢你。不然你走不到这里。”
“山怎么表达喜欢?”
“让你遇见该遇见的事,避开该避开的事。”她给我加茶,“比如让你在岩洞躲雨,但没让你遇见熊。让你看见野马,但没让它们受惊跑掉。这是山神的待客之道——给你看他的宝贝,但不吓着你。”
我问她富蕴是什么意思。
“矿产丰富的地方。但我们哈萨克老人说,富蕴不是指地下的矿,是指地上的人懂得如何与山相处。”她指着窗外隐约的山影,“你看山不说话,但它在教我们:冬天怎么存粮食,春天怎么接羔,夏天怎么转场,秋天怎么准备过冬。这些知识,比金子还富蕴。”
那晚,我睡在司机旅社的通铺上。同屋的还有三个卡车司机,一个矿业工人。他们打呼噜的声音像不同型号的发动机,但我很快睡着了——因为知道,在山的注视下,所有的鼾声都只是另一种形态的祈祷。
入山仪式:在阿勒泰市区的最后采购
第六天,我搭车到阿勒泰市区。这里海拔735米,已是山城的样貌:街道起伏,房屋依山而建,到处可见“金山银水”的标语——金山指阿尔泰山,银水指额尔齐斯河。
我需要在进山前完成三件事:
第一:买一把哈萨克小刀
不是旅游纪念品,是工具。我找到老匠人托合塔尔的作坊。他正在煅烧刀坯,炉火映红了他布满皱纹的脸。
“要什么样的?”
“能在野外切肉、削木头、开罐头,但不像是武器的。”
他想了想,从墙上取下一把:“这个。刀身略弯,适合剥皮;刀背厚,可以敲东西;刀刃后半段有细齿,能锯小树枝。最重要的是——”他指着刀柄,“这是马鹿角做的,已经盘了三十年,握在手里山认得是自家东西。”
我握了握,确实贴合掌心,像长出来的第二根指骨。
“刀鞘呢?”
“自己编。”他扔给我一卷牛皮绳,“让刀认识你的手,也让你的手学会为刀做衣服。”
我坐在他作坊门口,花了两个小时编刀鞘。托合塔尔不时指点:“这里要紧,不然刀会哭。”“这里松一点,让刀呼吸。”完工时,刀入鞘的“咔”声清脆悦耳。
“好了,”他点头,“现在它是你的了。记住:刀不喝血,只喝油。每月用羊油擦一次,它会告诉你山里的秘密。”
第二:学习三语“谢谢”
在集市上,我请教了三位老人:
·汉语:“谢谢”(xièxie)——要面带微笑,微微点头
·哈萨克语:“paxт”(raht)——要把“r”音发得浑厚,像从胸膛深处滚出来
·图瓦语:“nne”(iye)——发音时眼睛要看着对方,表示“我收到了你的好意”
我练习到舌头打结,但卖馕的大娘笑了:“说得不好没关系,山民听的是心意,不是发音。”
第三:切断神经连接
下午三点,我走进邮局,寄走了一个包裹:
里面是:
·乌鲁木齐的购物小票
·没用完的城市地图
·还有手机充电宝(山里有太阳能充电器就够了)
只留手机本身,但设置了“飞行模式72小时”。
给编辑发了最后一条消息:“进山。72小时后如无消息,请按应急预案联系阿娜尔旅社。勿念。”
点击发送时,手指微微颤抖。
不是恐惧,是戒断反应——对即时通讯、社交网络、信息流的依赖,原来已经深入骨髓。
走出邮局,夕阳正把整个阿勒泰染成蜜色。我深吸一口气,闻到:
松脂的苦香、烤肉的焦香、远方雪线的冷香、以及某种无法命名的——山在呼吸时呼出的、混合了亿万片树叶、无数条溪流、和所有在此生活过的生命的集体气息。
我摸了摸背包:
马毛布袋在,
七色卵石在,
哈萨克小刀在,
三语“谢谢”在舌尖准备着。
山神的语法课,第一节即将开始。
而我知道,我不再是学生,也不是老师。
我只是一个被允许进入课堂的旁听生,
需要用全部的感官,
去记下那些没有文字、
但比任何文字都古老的
山野语法。
徒步手记·北上第一周
·里程:从卡拉麦里到阿勒泰,直线距离380公里,实际徒步+搭车行程约520公里
·海拔变化:从480米(卡拉麦里)到735米(阿勒泰),累计上升约1200米(因多次翻越丘陵)
·野生动物记录:目击11匹普氏野马、3群北山羊、1头棕熊(痕迹)、无数旱獭和鸟类
·听觉进化:已能分辨七种水声、五种风声、以及自己心跳在三个海拔区间的不同频率
·山神关系建立:完成第一次间接对话(与熊)、第一次记忆嫁接(与树)、第一次正式申请旁听(通过入城净化)
明日,我将正式进山。
目标不是喀纳斯湖,
而是湖与山、
山与人、
人与自己之间
那些尚未被命名的语法关系。
(记录者注:北上之路教会我的第一课是:山神不说话,但万物都在转译它的语言。野马的蹄声、棕熊的爪痕、额尔齐斯河的水声、甚至我血液流速的变化——都是同一篇课文的不同段落。而我要做的,不是翻译,是让自己成为那篇课文的一个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