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歧路殊途分祸福.故园暖汤定初心(2 / 2)
“永海,那尿素,顶了大用!”
他蹲在门槛外,递给姬永海一根自己卷的“大炮筒”旱烟,脸上是庄稼人特有的、被土地回报后的满足笑容,“四十那事……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他吧嗒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眼神有些飘忽,“这小子,从小脑瓜子就活泛,可就是……就是太想一步登天了。
总想着天上掉馅饼,地上捡元宝。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便宜好占?脚底板不沾泥,咋能立得住?”
后来,姬忠年索性在公社的集市上支了个固定的肉摊,成了乡里有名的屠夫。
每天天不亮,就能听见他那小院里传出猪凄厉的嚎叫和刀捅进脖颈的沉闷声响。
他的肉摊总是拾掇得最干净,肉也摆得最整齐,秤杆子更是翘得高高的,童叟无欺。
有人说他心狠,杀猪时眼都不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像个冷面阎王。
姬永海却明白,他是把日子过得太实在了。
每一刀下去,每一笔生意,都实实在在,分毫不差。
他怕,怕掺进去半点虚的、假的,这好不容易才从泥土里挣扎出来的、安稳的日子,就像那没捆结实的柴禾垛,风一吹,就散了架,再也撑持不住。
那年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凶。
刚进腊月,一场寒流席卷而下,南三河宽阔的河面,竟也结了一层薄而脆弱的冰,像蒙上了一层灰白色的劣质玻璃,在惨淡的冬日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姬永海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顶着凛冽的寒风,吱吱呀呀地蹬回了河西岸的家。
刚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浓郁醇厚、带着膻香的热气便扑面而来,霸道地驱散了周身的寒意。
是羊肉汤!昊佳英正在低矮的灶房里忙碌,土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橘红的火苗舔舐着漆黑的锅底。
大铁锅里,奶白色的汤汁翻滚着,咕嘟咕嘟冒着欢快的大泡,大块的带骨羊肉在浓汤里沉沉浮浮,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把人的魂儿都勾了过去,弥漫了半个小小的院落。
她看见姬永海进来,擦了擦手上的水,“回来啦?快去暖暖,我给你留了羊油饼,就着汤吃正好。”
虞玉兰裹着厚厚的旧棉袄,坐在堂屋的门槛上,脚下放着一个粗瓷大碗。
她布满老年斑的手正慢悠悠地剥着花生,枯瘦的手指异常灵活,花生壳在她脚边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小的褐色山丘。
阳光斜斜地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永海,回来啦?”虞玉兰听见动静,抬起头,眯着昏花的老眼,看清是孙子,脸上便绽开慈祥的笑容。
她捏起一颗饱满圆润的花生仁,颤巍巍地递过来,“来,尝尝,今年的新花生,香着呢。”
姬永海接过那颗还带着老人掌心余温的花生仁,放进嘴里。
牙齿轻轻一嗑,脆生生的,一股新花生特有的清甜混合着淡淡的土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这熟悉的味道,瞬间将他拉回遥远的童年时光。
他仿佛又看见四个晒得黝黑的小子,光着膀子,在小姬庄河清澈见底的浅水里扑腾、摸索。
河水被他们搅得一片浑浊,阳光透过水面,在水底光滑的鹅卵石上折射出碎金子般跳跃的光斑。
谁要是运气好,摸到一条巴掌大的鲫鱼或滑溜溜的鲶鱼,便能得意洋洋地当上半天的“头人”,指挥着其他人在沙滩上垒“城池”、挖“战壕”。
那时候的河水,清亮得能一眼望穿河底,每一块卵石都清晰可见,每一道水纹都闪着纯净的光。
.灶房里,羊肉汤还在不知疲倦地咕嘟咕嘟响着,像一位慈祥的老祖母,在低声哼唱着流传了不知多少代的、属于河西的古老小调,温暖而悠长。姬永海的目光越过剥花生的奶奶,落在院子里那棵饱经风霜的老椿树上。
冬日的寒风早已剥光了它所有的叶子,只剩下光秃秃、虬劲盘曲的枝桠,倔强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那枝桠看似枯槁,却在凛冽的寒风中透出一股子沉默而坚韧的力道,仿佛在无声地积蓄着,只待来年开春第一缕暖风拂过,便能瞬间爆发出满树蓬勃的、遮天蔽日的翠绿。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混合着羊肉汤的浓香、花生壳的清气、灶火的烟味,还有河西泥土在冬日里特有的、冷冽而深沉的气息。
他知道,无论河东岸的政府大院里有多少纷繁的公务、复杂的算计、诱人的机遇和冰冷的规则。
无论自己头顶着多么耀眼的头衔,在这河西岸低矮的土坯房里,总有一口滚烫的热汤在灶上耐心地煨着,总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在窗口执着地亮着。
它们像南三河那看似浑浊却永不枯竭的河水,永远在那里,不增不减,不冷不热,无声无息地将每一个或艰难或平淡的日子浸泡得软软的。
最终沉淀出一种独属于这片土地的、深入骨髓的、带着泥土腥甜的暖意。
他摸了摸胸前的布兜,那半截铅笔还在,凉丝丝的,像河西土地的筋骨,撑着他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