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县衙内鬼案之夜盗现形踪(1 / 1)
档案库被吴文接管后的第三夜,天色阴沉,月隐星稀,浓厚的乌云将天光遮得严严实实,四下里黑得像是泼了浓墨。万籁俱寂,唯有远处巡夜人那拖沓而单调的脚步声,混合着梆子空洞的“梆——梆——”回响,更衬得这夜色深沉,衙院内一片死寂。
一条比夜色更浓的黑影,如同贴着墙根游走的壁虎,身形几乎与建筑物的阴影融为一体。他显然对衙院内每一处廊柱的遮挡、每一丛草木的掩映都了如指掌,总能在那规律却松懈的巡夜间隙,找到最完美的路径,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档案库后方一扇不起眼的、平日里多半用来通风换气的高窗下。他没有选择那扇已被郑龙派人十二时辰轮班看守、如同铁闸般的正门,这里,有他经营多年、早已备下的隐秘后手。
只见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了片刻,确认周遭再无其他动静后,才从怀中摸索出一把并非县衙制式、略显纤细精巧的黄铜钥匙,小心翼翼地插入那扇窗户看似普通、实则内藏玄机的锁孔。手腕极轻、极稳地一旋——“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在寂静中却清晰得如同擂鼓。那扇被认为坚固、甚至被吴文检查过却未发现异常的木窗,应声而开,露出一道仅供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黑影如同没有骨头的青烟般,倏地滑入库内,随即反手,用几乎同样的轻柔动作,将窗扇重新合拢、锁死。整个过程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夜色便再次吞噬了这片区域,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他对这里太熟悉了,熟悉到每一块地板的轻微起伏,每一道缝隙的宽窄,甚至每一把锁芯内部簧片的细微磨损。秦永年心中冷笑,吴文再精明,终究是外来户,短时间内,绝无可能发现他这处耗费数年心血才摸透并改造的、专属于他自己的隐秘通道。)
档案库内,漆黑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那股陈年纸张、干涸墨锭、以及淡淡霉味混合的特殊气味,在此刻显得格外浓重,几乎令人窒息。他没有,也不敢点燃任何照明之物,而是凭借着在此地盘桓数十载早已刻入骨髓的肌肉记忆,如同暗夜中的盲鱼,在密集如林的档案架狭窄通道间快速而精准地穿行,脚步轻得如同猫儿,没有带起一丝风声。他的目标明确至极——直奔库房东南角,那里新设了几个临时木架,专门存放吴文近日整理出来、标注为“待移送州府核验”的核心机密文书。
他的呼吸,在这极致的寂静中,显得略显急促,并非因为这点体力消耗,而是源于内心那如同擂鼓般的紧张与火烧火燎的急迫。那份要命的、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手札残页,必须在明日清晨专使出发之前,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终于,他在一个标记着“待核验\/暂存\/甲字柒号”的深色桃木匣前停下了脚步。手指,因激动和恐惧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摸索着打开了那做工粗糙却严丝合缝的匣盖。借着从高处那扇唯一的气窗滤进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惨淡微光,他凭借手感快速翻检着里面为数不多的几份密封文书。很快,一个触感略显粗糙、与他记忆中吴文常用信封略有不同的厚皮信封,出现在他冰凉的指尖。他迫不及待地,几乎是粗暴地将其抽出,迅速扯开密封的油纸,将里面那张折叠的纸张抖开。只看了一眼那熟悉的、带着几分仓促与刚劲的笔迹,以及开头那几个如同毒蛇般钻入眼中的词句——“玄鹤”、“灰羽”、“边军采买款”……他脸上那强自镇定的面具瞬间崩裂,无法控制地掠过一丝混合着巨大恐惧与绝处逢生般狂喜的扭曲神情。
(找到了!苍天有眼,或者说……对方疏忽了!就是这个催命符!只要毁了它,烧成灰,扬了它,就再无线索能直接指向……就能争取到时间!)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驱散了他最后一丝犹豫。他毫不犹豫地将那份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手札凑向怀中——那里,早已准备好了一支小巧却耐燃的火折子。他熟练地晃燃火折,橘红色的微弱火苗“噗”地一声窜起,映亮了他那双因极度专注和兴奋而缩小的瞳孔。他鼓起腮帮,只需轻轻一吹,让火焰再旺盛些,便能将这致命的威胁彻底吞噬,化为一股青烟。
就在那火星将燃未燃,他气息将吐未吐的千钧一发之际——
“嗤啦——!嗤啦——!”
数支早已浸饱了松油、蓄势待发的火把,几乎在同一时间被猛地点燃!炽烈而耀眼的火光如同数个小太阳骤然迸发,毫无征兆地将整个阴暗的东南角落,连同那惊慌失措的黑影,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强烈的光线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刺入秦主簿因长时间适应黑暗而极度敏感的眼球,迫使他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下意识地紧紧闭了下眼睛,那蓄势待发的一口气,也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手中的动作彻底僵住。
“秦主簿!真是好雅兴啊!”赵雄那粗犷冷硬、如同砂石摩擦般的声音,如同半空中炸响的惊雷,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与冰冷的怒意,在骤然被照亮的、死寂的库房内轰然回荡,“这三更半夜,不在房中安寝,却跑到这档案重地,是来焚香呢,还是来阅卷啊?!”
秦主簿魂飞魄散,骇然转头!只见赵雄魁梧如山的身躯,如同铁塔般,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堵死了他来时的那扇后窗,彻底断了他的退路。侧翼,郑龙如同一尊怒目金刚,腰刀已然出鞘半寸,雪亮的刀锋在火把下泛着寒光,封住了他所有可能腾挪的空间。而更让他心底寒气直冒的是,在稍远处,两个档案架形成的阴影与火光交织的边缘,林小乙正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形半掩在暗处,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清冷如秋水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落在他身上,那目光,仿佛早已在此等候了千年万年,只为他自投罗网的这一刻。
“哐当”一声,他手中那支承载了全部希望的火折子,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几点徒劳的火星,随即迅速熄灭,如同他此刻沉入谷底的心。那份伪造的、却足以定他死罪的手札,也从他骤然无力松开的手指间飘落,像一片枯叶,无声地躺在了尘土里。
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秦主簿——秦永年的脸,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他瘦削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像是秋风中被最后一片叶子。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声“嗬嗬”的、无意义的怪响,似乎还想挤出几句诸如“走错了路”、“来找点东西”之类的苍白狡辩,但在赵雄那洞悉一切、如同看跳梁小丑般的目光下,在林小乙那冰冷刺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注视下,所有到了嘴边的谎言,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郑龙早已按捺不住,一个箭步上前,铁钳般的大手毫不留情地狠狠扣住他单薄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能捏碎骨头,粗暴地将他双臂反剪到身后,用随身携带的牛筋绳,熟练而紧密地捆了个结结实实,让他动弹不得。
“秦——永——年!”赵雄大步上前,俯身捡起地上那份险些被焚毁的手札,在他眼前用力晃了晃,纸张发出“哗啦”的声响,如同嘲讽的掌声。他的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即将爆发的怒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为了这么一张纸,你这几十年积攒的老脸,还有这条好不容易活到今天的贱命,就他娘的全都不要了?啊?!真是让赵某我……大开眼界!!”
秦永年仿佛在这一刻,被抽走了所有的脊梁骨和精气神,彻底瘫软下去,若不是郑龙死死架着,早已烂泥般瘫倒在地。他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散乱地遮住了面容,唯有从那散发的缝隙间,偶尔泄露出的、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深入骨髓的怨毒,证明着这具看似朽迈的躯壳里,并非无知无觉的木偶,而是一个走到了穷途末路的、不甘心的灵魂。
潜藏最深、伪装最久的鬼,终于在这精心编织的夜色罗网下,现出了丑陋的原形。所有的道貌岸然,所有的谨慎小心,在这铁一般的事实和炽烈的火光面前,轰然倒塌,碎成一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