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集:归来徒弟的心性(1 / 1)
博物馆的邀请,果然像秦建国预料的那样,在小院每个人的心里都扎了根,只是生长的方式各不相同。表面上,日子依旧沿着冬日的轨道滑行:扫雪、生火、做饭、做活。但茶余饭后的闲谈里,沉默间隙的凝神里,都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掂量。
宋志学的“磨榫卯”进入了新阶段。他开始尝试更复杂的样式——燕尾榫、龙凤榫,这些不再是简单的凸凹相接,而是带有角度、带有咬合关系的结构。失败率陡然增高。一块精心打磨了半天的燕尾榫头,在试装时因为角度毫厘之差,“咔”一声脆响,尾部崩断。他捏着那枚残缺的“燕尾”,没有像最初那样沮丧,只是长久地审视断口,用手指抚摸木纤维撕裂的痕迹,仿佛在读一封木头写来的、关于力量与限度的信。
李强无声地递过来一块新的木料,同样裁切出燕尾雏形,然后拿起自己的工具,在离宋志学不远的地方坐下,也开始打磨。他没有说话,只是让那均匀绵长的“沙沙”声,像一道沉稳的背景音,流淌在空气里。宋志学看着师傅微微佝偻却异常稳定的背影,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了锉刀。这一次,他不再仅仅追求形状的吻合,而是试图去理解,那看似美观的燕尾角度背后,所蕴含的力学智慧——为何是这样一个倾斜度?为何尾部的收束要那般微妙?他找来王娟整理的资料,对着上面模糊的老图样和零星解释,结合手中实物,一点点揣摩。有时琢磨得入神,连沈念秋唤他吃饭也听不见。
王娟开始更系统地梳理“北木叙事”。她将采访秦建国和李强的录音反复聆听,把那些零散的、时常前后交织的回忆与见解,按主题归类:选材、工具、工序、口诀、禁忌、对某件具体往事的追述、对某个手艺词汇的独特解释……她发现,很多精髓并非写在任何一本手册上,而是藏在这些看似随意的闲聊和比喻里。“木性如人性,有刚有柔,有顺有犟。”“做活不能‘欺’木,你得顺着它的劲儿,领着它往该去的方向走。”“接缝处留一线,不是手艺不精,是给木头留口气,留给热胀冷缩的余地。”她把这些句子抄录在卡片上,贴满自己小屋的一面墙,试图从中勾勒出北地木作美学的精神地图。博物馆的邀请让她意识到,这些不仅仅是故事,可能更是一种值得呈现的“非物质”内核。
李刚的变化最为直观。他开始不再满足于简单的记录。一天,他吭哧吭哧搬来一块废弃的厚木板,放在院子角落,又找来宋志学用钝的旧凿子和一把小锤。沈念秋问他要做什么,他挠挠头,眼睛亮晶晶的:“念秋姐,我……我想试试能不能凿个卯眼。光看,手痒。”沈念秋与秦建国对视一眼,秦建国微微点头。于是,李刚的“功课”里又多了一项。最初几下,力道不是太轻就是过猛,凿子滑开,在木板上留下难看的划痕。他也不气馁,学着宋志学的样子,先盯着木纹看半天,然后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落下一凿。那样子笨拙又认真,让偶尔抬头看到的宋志学,仿佛看到了不久前的自己。
腊月二十八,大雪封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连寒鸦都不见了踪影。小院仿佛彻底与世隔绝,炉火比往日燃得更旺,茶壶常年冒着白气。就在这极致的寂静里,秦建国忽然放下了手中正在刮磨的一块老料,对李强说:“去把西屋那个旧箱子搬来。”
那是一只裹着厚厚灰尘的樟木箱,边角包着锈蚀的铜片,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李强和王娟小心地将它抬到茶室。秦建国用干布拂去灰尘,打开铜扣。里面没有奇珍异宝,只有一叠叠用牛皮纸包好的图纸、几本线装毛边纸钉成的册子、一些用布包着的旧工具、还有几件用软布裹着的小型木构件。
秦建国先拿出那几本册子,纸张泛黄脆弱,字迹是工整的蝇头小楷,间或夹杂着些示意图。“这是我师父,还有师爷当年记下的些东西。有的是干活心得,有的是见过的奇巧构件图样,还有些是收的旧物上的纹饰拓片。”他轻轻翻开一页,指给围过来的众人看,“你们看,这里记着一种‘暖榫’的做法,专门应对咱们这儿冬天酷寒、木头收缩厉害的情况。这榫头里,要预埋一点点蜂蜡和松香混合的东西,天冷时,榫卯结合处依旧能保持一丝柔润,不至于干裂扯坏。”
他又展开几张大幅的图纸,是墨线勾勒的建筑构件详图,梁、枋、斗拱、雀替,结构复杂,标注密密麻麻。“这是早年参与修复城西老魁星楼时,偷偷拓回来的部分图样。那时候,好些规矩和尺寸,老师傅都是口传心记,不留纸面的。这些图,不全,但也算是个念想。”
最后,他取出那些小木构件。有的是精巧的微型斗拱,有的是带复杂镂雕的窗格片段,还有几个榫卯结合的小模型,打磨得光润如玉,结合处严密得不透光。“这些都是历代师傅们练手或者做样子的东西。你们看这个,”他拿起一个看似简单、但几个构件相互勾连锁死的模型,“这叫‘鲁班锁’,也叫‘难人木’。不用钉不用胶,全靠几个榫卯相互咬合,解开需要按顺序,错一步就卡死。这是练脑子,也是练对榫卯空间关系的理解。”
众人屏息看着,连李刚都忘了出声。这些不起眼的旧物,仿佛突然打开了一扇门,通往一个更幽深、更系统的手艺传统。它们沉默着,却诉说着比言语更丰富的传承脉络。
“师父,这些……从没听您提过。”李强声音有些发涩。
“以前觉得,时候没到。”秦建国慢慢将东西收回,动作轻柔,“你们年轻,心气高,或者心还没定,看了这些,要么觉得是老古董没用,要么急于求成想一下子都学了去,反而坏了根基。现在,”他目光缓缓扫过李强、王娟、宋志学,甚至李刚,“你们大概能看进去,也能琢磨点东西出来了。博物馆那事,甭管去不去,咱们自己心里得有杆秤。咱们的手艺,不是凭空来的,是接着这些‘旧气’的。没了这‘旧气’,‘新芽’发得再好看,也立不住,长不牢。”
他让王娟小心地将图纸和册子拍照或临摹,原件重新包好收妥。“这些东西,你们有空就看看,想想。不是为了照搬,是知道前人走到哪一步,遇到过哪些坎,怎么想的办法。知道了来路,再琢磨今后的去路,心里才踏实。”
这个雪封的午后,因着这只旧箱子的开启,变得格外沉静而厚重。茶室里的炉火哔剥作响,映照着那些被岁月浸染的纸张和木件,也映照着几张若有所思的年轻面孔。宋志学拿起那个鲁班锁模型,试着拨弄其中一个构件,纹丝不动。他翻来覆去地看,发现每个构件都似乎浑然一体,看不出明确的榫卯头在哪里。这看似简单的小东西,竟比那些复杂的燕尾榫更难入手,因为它要求对整体空间关系有透彻的想象。
李强则久久凝视着那张魁星楼的斗拱图样,手指在空中虚画着那些复杂的搭接关系,眉头紧锁,却又隐隐透出兴奋。王娟已经飞快地架起了相机,调整光线,小心地对焦那些珍贵的笔记和拓片,仿佛在拍摄易碎的梦境。
窗外的雪,不知疲倦地下着,将小院包裹得更紧,更静。但在这寂静的包裹之中,一些东西正在悄然松动、连接、生长。博物馆的邀请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小院与外界的关系;而这只旧箱子,则像一汪深泉,映出了手艺在时间中的倒影。宋志学觉得,自己手中那似乎永无止境的磨榫卯,忽然被赋予了一层更深的意味——他不仅仅是在学习一种技艺,更是在触摸一条绵长河流的脉搏,试图通过指尖的沙沙声,去听懂那些沉默在木头纹理和古老图纸里的、一代又一代匠人的呼吸与心跳。
夜深了,雪光映窗,一片朦胧的明净。宋志学桌上的台灯还亮着,他面前摊开放着王娟刚刚冲洗出来的、一张斗拱细部的照片,旁边是那个解不开的鲁班锁。他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磨得温润的榫头,目光在照片复杂的线条与手中简洁的木块之间来回移动。沙沙的磨木声早已停歇,但另一种更为内在的、无声的“打磨”,似乎才刚刚开始。北地的冬天依旧漫长,但小院里的时间,已不再仅仅是“被冻得迟缓”,它因着这些沉潜的触碰与思索,而有了某种向深处沉淀的、坚实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