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集:逐步迈向商业化(1 / 2)
顾老来访后的第二天清晨,小院比往日更早地苏醒了。
秦建国天不亮就起身,在院子里慢慢踱步。作为重生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时代正在加速——商品经济的大潮已经涌起,用不了几年,一切都会被卷入更快的节奏。而他创建的“北木”,这个他用了近十年心血培育的品牌,正站在一个微妙的十字路口。
木之脉已经注册成商标,营业执照端端正正挂在茶室墙上。去年的营收算下来有十二万多,在这个人均月工资不过两三百块的年代,已是相当可观。但秦建国心里清楚,这笔钱里,一大半来自他早些年靠信息差做的几笔木材生意——重生者的优势让他提前知道哪些木料会升值。真正靠“北木”手艺接的定制家具,收入只占小头。
他走到工棚前,轻轻推开门。里面还黑着,但木头的香气已经扑面而来。这香气里有新料的清甜,也有老料的醇厚,混合成一种令人心安的味道。秦建国打开灯,光线照亮了整齐的工具架和分类码放的木料。他的手指拂过一把刨子的手柄——那上面有他手掌磨出的凹陷,十年了,这把刨子就像他肢体的延伸。
重生回来时,他18岁,刚下乡不久。前世他在商海浮沉半生,最后落得一身病,妻离子散。临终前唯一念想的,竟是小时候在乡下跟一位老木匠学手艺的那些安静时光。所以这一世,他选择了截然不同的路。下乡时结识的沈念秋,去拯救了她,没有让她早早的就死去,死在那个下乡的冬天!两人结婚生子;木匠手艺,他重新捡起来,不是作为谋生手段,而是作为安身立命的根本。
“北木”这个名字,是他想的——北方之木,质朴,坚韧,在严酷环境里缓慢生长,内里却有致密的纹理。他要做的不是流水线上的家具,而是有“木之脉”的器物,每一件都承载着时间的痕迹,和使用者建立起长久的关系。
“这么早就起了?”沈念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披着件外套,手里端着杯热水,“又睡不着了?”
秦建国转过身,看着妻子。三十岁的沈念秋,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但眼神依然清澈。她不是那种惊艳的美人,却有一种沉静的韵味,像一块被岁月打磨温润的木头。
“在想顾老昨天的话。”秦建国接过水杯,水温正好。
“那位老先生不简单。”沈念秋走到工具架前,很自然地开始整理昨天李刚用完没收好的几把凿子,“他看东西的眼光,和一般人不一样。”
“他是真懂。”秦建国喝了口水,“而且他点醒了我一件事——北木不能只停留在小院里。得走出去,但走出去的方式,得是我们自己的方式。”
沈念秋停下动作,看向丈夫:“你已经有想法了?”
秦建国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个方向,但具体怎么做,还得和大家商量。”他顿了顿,“念秋,这些年,你跟着我在这小院里,带孩子,顾家,还要帮我打理杂事,辛苦了。”
沈念秋笑了:“说什么呢。我喜欢这里。”她望向窗外渐亮的天光,“比起我那些进了工厂、每天流水线作业的姐妹,我觉得自己幸运多了。儿子在院里长大,闻的是木头香,看的是实实在在的手艺活,这比什么都强。”
他们的儿子秦木,今年九岁,在附近小学读三年级。孩子放学后常常泡在小院里,有时写作业,有时看大人们做活,偶尔也会拿起小块木料,学着做些简单的东西。秦建国从不刻意教他,但也不阻拦。孩子若真有这缘分,自然会走上这条路;若没有,这段童年经历也会成为他生命的底色。
“等这次博物馆的展览做完,”秦建国说,“我想把隔壁院子也租下来。不是扩大生产,是做个展示空间和一个小型的教学区。不搞大规模培训,就收几个真正有缘分的学徒,慢慢带。”
沈念秋眼睛一亮:“这个好。现在来找你学手艺的人越来越多,都推了也可惜。但要是像工厂招工那样一批批地收,又坏了咱们的初衷。精挑细选几个,慢慢教,既能把东西传下去,又不乱。”
“还得做个小的产品线。”秦建国接着说,“不是家具,那太费时,做不过来。是一些小件——茶器、文房、香具。用咱们做家具剩下的好料头,不浪费,也能让喜欢北木但又买不起大件的人,有个入手的东西。”
沈念秋仔细听着,她知道丈夫这些想法一定深思熟虑了很久:“价钱怎么定?”
“不便宜。”秦建国很坚定,“但也不是天价。咱们用料实在,工艺到位,该值多少就定多少。不搞饥饿营销,不搞奢侈品那一套。买北木东西的人,得是真正懂它、会用它、能跟它长久相处的人。”
两人正说着,院外传来自行车铃响。是周明,他今天来得特别早,车把上还挂着一袋热气腾腾的豆浆油条。
“秦师傅,沈姨!”周明停好车,有些不好意思,“我昨晚回去太兴奋了,一宿没睡好,干脆早起买了早饭过来。大家一块吃?”
沈念秋笑着接过来:“你这孩子,又乱花钱。进来吧,正好一起商量点事。”
晨光完全漫过东墙时,小院的人都聚在了茶室。豆浆油条的香气混合着茶香,有种质朴的温暖。
秦建国把昨晚和今早的想法说了说。没有夸张的宣讲,就是平实地陈述:扩大院子、收少量学徒、开发小件产品线。说完,他看向大家:“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北木接下来要走的路。都说说看法。”
李强先开口,他说话一贯实在:“师父,扩大院子我赞成。现在工棚确实挤了点,尤其是志学做那雷击木,需要安静和空间。收学徒也好,但得严挑,宁缺毋滥。至于小件产品……”他顿了顿,“我觉得行,但得想好怎么做。咱们做大件家具的思路,不一定适合小件。小件更精微,对工艺要求其实更高。”
宋志学一直安静听着,这时才说:“小件产品,也许是个机会,让我和刚子这样的练手。用师父的话说,好料头也是料,不能浪费。但做的时候,心态得摆正——不是‘做点便宜货补贴家用’,而是‘把每一件小东西都当成完整的作品来做’。哪怕是一个茶则,一块墨锭,也得有北木的魂在。”
这话说到了秦建国心坎里:“志学说得对。小件不小,态度一样。”
王娟从记录本上抬起头:“从传播角度,小件产品确实更容易被大众接触和接受。但它们也会成为外界认识北木的‘第一印象’。所以设计、包装、说明,每一个环节都得慎重。我建议,每件小产品都附一张小卡片,简单讲述这块木料的来历、制作过程、使用和养护建议——就像给物品写一封简短的‘自我介绍’。”
李刚兴奋地搓手:“这个好!我早就想试试做小东西了!师父,咱们第一批做什么?茶叶罐?镇纸?还是……”
“不急。”秦建国压了压手,“一件件来。先把博物馆的展览做好,这是眼前最重要的事。等展览完了,咱们再具体规划产品线。”
他看向周明:“小明,你也说说。你是学艺术的,又在学院里,看的比我们广。”
周明没想到会被点名,愣了一下,然后认真地说:“秦师傅,我觉得北木最珍贵的,就是这种‘慢’和‘真’。我同学中有不少人开始搞设计,追求‘新奇特’,但往往流于表面。北木的东西,乍看不惊艳,但越看越有味道,因为里面有时间,有人的温度。所以无论做什么,都不能丢了这份‘真’。小件产品如果量产,很容易失去这个。”
“不量产。”秦建国明确地说,“每一件都手工做,每一件都不一样。产量肯定上不去,但咱们不求量。”
“那价格就下不来。”周明直率地说,“可能很多人买不起。”
“那就等他们买得起的时候再买。”秦建国很平静,“北木不是生活必需品,是给有余力、有心境的人准备的。强求不来。”
这番对话奠定了基调。北木要发展,但不狂奔;要开放,但不失守;要盈利,但不妥协。
早饭后,大家各就各位。宋志学回到他的雷击木前,今天他要开始处理第三块——那块颜色最深、有着蛛网般金纹的木料。
经过前两块的经验,他现在更加从容。他没有立即动手,而是先把木料放在工作台上,调整了几个角度的灯光,仔细观察金纹的分布规律。那些金色的纹理不是浮在表面,而是深嵌在木质内部,像黑夜中隐现的星图,需要特定的光线角度才能看清。
周明轻轻走过来,没有打扰,只是在一旁看。看了一会儿,他低声说:“宋哥,这纹理……像不像地图?”
“地图?”
“嗯。不是我们常见的地图,是那种……古代星图,或者山水画的皴法。”周明比划着,“你看这一簇,像山峦叠嶂;这一缕,像水流蜿蜒;这些散点,像星空。”
宋志学仔细看,还真有几分像。之前他只觉得这些金纹美丽神秘,现在经周明一点,竟看出了意境。
“我在想,”周明继续说,“这块料子,也许不该做太多的表面处理。它的美就在于这种‘藏’。如果打磨得太光,金纹全暴露了,反而少了韵味。能不能……只做局部处理?让有些地方保持原貌,有些地方轻轻打磨,引导观者的视线,但不给全景?”
这个想法让宋志学眼前一亮。对啊,为什么一定要“完整呈现”?留白,隐藏,暗示,有时候比全盘托出更有力量。
他决定尝试一种新的方法:用极细的针尖,沿着某些金纹的走向,刻出极浅极细的沟槽——不是要改变纹理,而是要增强它的可视性和触感。这个过程需要外科手术般的精准和稳定,每一针下去都不能回头。
宋志学深吸一口气,让心沉静下来。他选了一支最细的刻针,在废料上试了试手感,然后才转向那块雷击木。
第一针,落在金纹最密集的区域边缘。针尖轻轻刺入,顺着纹理的自然走向,划出不到一厘米的浅痕。停下,观察。痕迹几乎看不见,但用手指触摸时,能感觉到细微的凹凸。
可以。
他继续。一针,又一针,每一次下针前都长时间观察,每一次运针都屏住呼吸。这不是雕刻,而是描摹——描摹那些已经存在于木头内部的星辰轨迹。
周明在旁边看得入神。他忽然想起学院里一位老教授的话:“最高级的艺术,不是创造,而是发现。发现那些本就存在于世界中的秩序和美,然后轻轻地、谦卑地把它揭示出来。”
此刻的宋志学,就在做这样的事。
整个上午,宋志学只完成了巴掌大一块区域的“描摹”。但他并不着急。这种工作急不来,一急,手就抖,眼就花,心就乱。
中午沈念秋喊吃饭时,宋志学才放下刻针。手指因为长时间保持精细动作而有些僵硬,但心里却异常充实。他看向那块雷击木,被处理过的区域在光线下,金纹似乎“醒”了过来,有了更清晰的表达,但依然含蓄,依然需要观者凑近、细看、想象。
饭桌上,宋志学说了上午的尝试。秦建国听了,点点头:“路子对了。做东西,最忌‘用力过猛’。该收的时候收,该放的时候放,这分寸感,得练一辈子。”
王娟边吃边记,忽然说:“师父,我有个想法。关于展览的文案,能不能不用传统的‘作品说明’形式?比如志学这五件雷击木,我们不做长篇大论的解释,而是给每一件配一首短诗,或者一段极简的文字,点到为止,剩下的让观众自己体会。”
“诗?”李刚挠挠头,“咱们谁会写诗啊?”
“我试着写写看。”王娟说,“不一定是严格意义上的诗,就是一些文字片段,捕捉那种感觉。比如第一块雷击木,可以配:‘深黑如夜,内里却有未熄的火。静默如石,却记得雷声的形状。’”
这话一出,饭桌上静了静。
沈念秋轻声说:“写得真好。听着这几句话,再看那木头,感觉就不一样了。”
秦建国沉吟片刻:“可以试试。但文字要极简,不能喧宾夺主。木头自己会说话,文字只是帮它清清嗓子。”
下午,拍摄团队来了。今天他们要拍一些空镜——没有人的小院,只有光影移动,只有风吹过树叶,只有工具静置在工作台上。赵摄影师说,这些镜头在纪录片里作为转场和氛围铺垫,特别重要。
大家于是暂时离开工作区域,聚在茶室里喝茶讨论。秦建国拿出顾老送的那套民国线锯,仔细研究。锯身是硬木的,已经包浆,握在手里温润妥帖。锯条保存得极好,几乎没有锈迹,锯齿依然锋利。
“好东西。”秦建国感叹,“这锯子当年一定是老师傅的心爱之物。你们看这锯齿的排列,不是等距的,是前密后疏——这是专门用来开细料的,锯面光滑,不用怎么打磨。”
李强接过来细看:“现在买不到这样的锯子了。都是机器冲压的,千篇一律。”
“所以顾老说,让老物件‘喘口气’。”秦建国说,“咱们以后做精细活,可以用它。工具用得勤,才是对它们最好的保养。”
正说着,院门被敲响了。来的是个陌生人,五十岁上下,穿着中山装,手里提着个公文包。
“请问,秦建国秦师傅在吗?”来人很客气。
秦建国起身:“我就是。您哪位?”
“我是市二轻局的,姓刘。”来人递上工作证,“听说您这儿的手艺好,我们局里最近在筹办一个‘地方特色工艺展’,想邀请北木参加。”
又是个展览。大家交换了一下眼神。
秦建国请刘同志坐下,沈念秋倒了茶。刘同志说明了来意:市里要搞改革开放成果展,其中工艺美术板块,想找几家有代表性的单位。北木因为博物馆的合作,已经进入他们的视线。
“这个展,规模大,领导重视,媒体也会报道。”刘同志说,“对你们品牌的宣传,很有好处。”
秦建国没有立即答应,而是问:“参展需要准备什么?”
“提供几件代表性作品,现场最好有师傅演示。”刘同志说,“展期半个月,需要有人轮流值守。我们会提供展位,但布展、运输这些,得你们自己负责。”
王娟小声对秦建国说:“师父,时间上和博物馆的展有重叠。咱们人手怕是不够。”
秦建国点点头,转向刘同志:“感谢领导看得起。不过我们最近正在准备省博物馆的一个专题展,时间紧,任务重,怕分身乏术。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提供两件作品参展,但不派人现场演示了。作品说明和介绍资料我们准备好,您看可以吗?”
刘同志有些为难:“现场演示是亮点啊……领导特意强调要‘活态展示’。”
“实在抱歉。”秦建国态度温和但坚定,“我们人手有限,不能砸了已经答应的事。北木做事,应承了就得做好,不能贪多。”
这话说得在理,刘同志也不好强求。又聊了一会儿,喝了茶,留下联系方式,说再协调协调,走了。
送走客人,李强说:“师父,市里的展,其实也是个机会。”
“机会是机会,但得量力而行。”秦建国很清醒,“咱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博物馆的展做好,做深。贪多嚼不烂,最后哪个都做不好,反而坏了口碑。”
他看向大家:“记住,北木的核心是‘真’和‘专’。真的东西,需要专注才能做出来;专注的人,才能做出真的东西。外面的机会会越来越多,咱们得学会挑,学会拒。不是所有的光都要去沾,有些光太烫,沾了会伤根本。”
这话说得朴实,却让每个人都深思。在这个万物开始加速的年代,能主动选择“慢”和“专”,需要多大的定力和智慧。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院进入了一种更深沉的专注状态。宋志学的雷击木创作稳步推进,第三块完成后,开始处理第四块——最不规则、布满孔洞的那块。
这块料子最难处理,因为它太脆弱。孔洞不是瑕疵,而是特征,是时间侵蚀的痕迹,也是生命呼吸的证明。宋志学决定采用一种“加固但不掩盖”的方法:用极细的植物纤维混合天然胶液,轻轻灌注孔洞内部,增加结构强度,但不填平表面。处理后,孔洞依然存在,依然可以看进去、摸进去,但不会再继续碎裂。
同时,他开始构思五件作品的整体展示方式。受顾老“想象的入口”启发,他设计了一个阶梯式的展示台,五块雷击木从低到高摆放,形成一种“升起”的视觉节奏。每一块的角度都经过精心计算,确保在不同位置观看,都能看到不同的侧面和光影效果。
他还设想在展示区的地面,用细沙铺出流线型的纹理,暗示雷击那夜的狂风暴雨;在天花板设置可调节的灯光系统,模拟从暴风雨到雨后初晴的光线变化;在隐蔽处安装极低音量的音响,播放处理过的自然环境声音——不是直白的雷声雨声,而是抽象化的、若有若无的声音碎片。
这些想法,他画成了详细的设计图,和王娟一起推敲文字说明,又和李强讨论技术实现的可行性。不知不觉间,这已不是一个人的创作,而是整个团队的共同作品。
七月底,最热的时候,第四块雷击木完成了。现在,只剩最后一块——也是最大、最初给宋志学山水灵感的那块。
这块料子最大,也最“重”,不仅在物理上,更在象征意义上。它承载着那棵树最主要的生命记忆,也承受了最剧烈的雷击力量。宋志学面对它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花了三天时间,什么也不做,只是和这块木头相处。早晨看它在晨光中的轮廓,中午看它在强光下的质感,傍晚看它在暮色里的剪影。他用手掌长时间贴合它的表面,感受那些扭曲纹理下的力量走向;他用手指轻叩不同部位,听声音的差异——有的地方沉闷如地底回响,有的地方空灵如山谷回声。
一个深夜,他又独自来到工棚。月光如水,透过窗棂洒在木料上。宋志学忽然想起秦建国说过的话:“木头会告诉你它想成为什么。”
他闭上眼睛,手放在木料上,让自己完全静下来。起初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木头的硬和凉。但渐渐地,在极致的安静中,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不是声音,是一种脉动,一种沉睡的记忆在缓慢苏醒。
那不是山水的意象,他忽然明白。山水太静,太超然。这块木头经历的,不是宁静的演化,是暴烈的瞬间。它的纹理不是被风霜雨雪缓慢雕刻的,是被雷电在刹那间劈开、撕裂、重塑的。
所以它不该成为“山水”,而该成为“瞬间”——灾难的瞬间,转化的瞬间,毁灭与重生的临界点。
这个领悟让宋志学豁然开朗。他睁开眼睛,在月光下重新审视这块木头。那些扭曲的纹理,现在看不再是山峦的起伏,而是能量的爆发轨迹;那些焦黑的区域,不是远山的阴影,是火焰灼烧的烙印;那些裂隙,不是溪谷的延伸,是雷霆劈开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