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锁麟囊》的因果(1 / 2)
杨云升魂魄的再次现身与指引,如同在昏暗阴冷的后台点燃了一盏微弱却坚定的灯,既清晰了破局方向,也映照出前路暗藏的莫测凶险。《霸王别姬》的满堂彩,并未缓解陈班主与日俱增的阴鸷,反倒像一根尖锐的刺,狠狠扎进他偏执扭曲的心脏。此后数日,他总在练功场、后台角落悄然盘踞,惨白的脸隐在阴影里,盯着虞千秋的眼神愈发不加掩饰——那里面交织着刻骨嫉恨、贪婪觊觎,还有一丝近乎疯狂的占有欲,仿佛她不再是需要被掌控的“戏角”,而是一件侥幸逃脱、必须重新锁进囚笼的稀世宝物,连呼吸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锁麟囊》的陈旧海报已悄然取代《霸王别姬》,牢牢贴在后台最显眼的木墙上。海报纸质泛黄发脆,边角磨损严重,上面用褪色的朱砂勾勒出两位女子的身影,衣袂飘飘,眉目温婉,透着几分旧时光的温润气韵,与周遭阴冷压抑的环境格格不入。这出戏的脉络清晰直白:富家千金薛湘灵出嫁途中,于春秋亭偶遇避雨的贫家女赵守贞,同日出嫁却境遇天差地别,薛湘灵动了恻隐之心,将母亲赠予的、装满珍宝的锁麟囊匿名相赠;六年后世事无常,薛湘灵遭天灾人祸家道中落,流落他乡沦为奴仆,辗转入府伺候,竟恰巧遇上因锁麟囊起家、已成富户夫人的赵守贞,赵守贞识得恩人信物,感恩戴德倾力相报,最终善恶有报,皆得圆满。
这是一出典型的善恶因果戏,基调远比悲怆决绝的《霸王别姬》温和,甚至藏着几分市井烟火气的喜剧色彩。可在这被百年怨气裹挟、规则扭曲的鬼戏班,要演绎这样一出满含善念与因果轮回的戏,背后暗藏的深意,足以让四人反复琢磨,愈发觉得此事不简单。
“《锁麟囊》……”谢临川站在海报前,指尖轻轻划过上面模糊的锁麟囊图案,眼神锐利,沉吟道,“杨云升特意指向这出戏,绝不是让我们单纯演好一场戏那么简单。‘因果循环’‘善恶报应’‘贫富无常’‘善念得偿’,这些核心元素,或许正是撼动陈世昌那‘我即规则’‘强取豪夺’执念的关键——他不信因果,只信掌控,这出戏,便是要以‘天道轮回’的气韵,撞碎他的偏执。”
虞千秋立于一旁,目光落在海报上薛湘灵赠囊的画面,指尖轻捻,语气笃定:“陈世昌因一己恶念屠戮众生,强困魂魄百年,是为恶因;小月红与杨云升含冤而死,魂魄不得解脱,反复轮回悲剧,是为恶果,此地的永恒循环,便是这恶果的无尽延续。演《锁麟囊》,便是借这戏文里‘善因结善果’的纯粹气韵,一点点冲刷此地凝固的恶孽,稀释怨气,为最终超度亡魂、打破囚笼铺路。”
小林挠了挠头,眼神里满是困惑,伸手摸了摸后脑勺:“道理我懂,可这戏里的主角是薛湘灵和赵守贞,讲的是她们的因果,好像跟小月红、杨云升没直接对应啊?我们该怎么通过演戏帮他们解执念?”
小美站在小林身边,盯着海报上薛湘灵清澈的眉眼,若有所思地抬手轻点下巴,眼底渐渐亮起微光:“或许……不需要完全对应角色。这出戏的核心是‘人间冷暖’与‘因果善恶’,我们每个人饰演的角色,体验的悲欢离合,本身就是在传递这种最本真的人性温度。我们的表演,投入的情绪,或许就能引动此地规则的共鸣,一点点松动陈世昌执念的根基。”
没过多久,《锁麟囊》的角色行当便由陈班主亲自敲定下来。结果出乎意料,却又在四人的预料之中——虞千秋被指定饰演戏里那个势利眼十足、嫌贫爱富的薛家仆妇,谢临川则饰演一位迂腐古板、带着几分可笑憨态的员外,虽非核心主角,戏份却不算少,小林依旧承担丑角,负责插科打诨调节剧情,而小美,竟被指定饰演这出戏的核心角色之一,善良通透的富家女薛湘灵。
这个角色分配,让陈班主那张常年惨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快意的扭曲笑容。他站在四人面前,背着手踱来踱去,油彩下的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眼神死死黏在虞千秋身上,带着病态的兴奋:“虞角儿气质清冷,眼界极高,演个势利仆妇,倒也算是个挑战,好好练,别让本班主失望。”他的语气里满是嘲讽与掌控感,显然很想看到虞千秋放下身段,演绎与自身气质截然相反的刻薄小人物,以此满足他那扭曲的羞辱欲。
新的鬼师父很快便出现在各自的练功隔间,周身萦绕的阴气虽依旧冰冷,却比之前的鬼师父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教导小美的,是一位气质温婉的青衣鬼魂,名叫梅若兰,她身着一袭素色旧戏服,衣摆边缘有些磨损,乌黑的长发用简单的木簪挽起,眉眼间藏着挥之不去的哀愁,瞧着便透着一股悲悯气,传闻她当年便是以饰演薛湘灵这类善良温婉的角色闻名戏班,死后魂魄也困于此地。教导虞千秋的,则换了一位老旦鬼魂,名叫周刁氏,嗓音尖利刺耳,眼神刻薄如刀,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身着陈旧的老旦戏服,手里总攥着一根发黑的长烟袋杆,专工各类泼辣、势利的中老年女性角色,周身的气息都透着市侩与刻薄。
新一轮的训练再度开启,后台的氛围却与排演《霸王别姬》时截然不同——少了几分悲壮压抑,多了几分善恶碰撞的微妙张力,连空气中的怨气,都似在隐隐躁动,仿佛在抗拒这出戏里的善念。
小美那边的训练,氛围格外温和。梅若兰的教导耐心又坚定,没有严苛的斥责,也没有沉重的惩罚,说话时语气轻柔,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淌进人心。她握着小美的手,一点点纠正她的身段,教她如何演绎薛湘灵作为大家闺秀的娇憨灵动,如何展现那份发自内心的善良通透:“薛小姐生于富贵,却从未沾染骄纵之气,赠锁麟囊给赵守贞,是源于心底的恻隐,而非居高临下的施舍。眼神要纯,要净,像未被尘埃沾染的清泉,看向赵守贞时,要带着好奇,而后转为心疼,最后是决意相助的坚定,层层递进,方能动人。”
说着,梅若兰便亲自示范,她轻移莲步,身姿轻盈,抬手时指尖纤细苍白,眼神流转间,那份纯粹的善意自然流露,仿佛真的是那位心怀慈悲的富家千金。小美本身性格便善良细腻,又有“净化结晶”的辅助,很容易便沉下心,代入薛湘灵的心境。当她试着抬手,模拟递出锁麟囊的动作,轻声念出台词:“看她哭得如此悲痛,想必也是遇了难事,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我这儿有母亲给的锁麟囊一个,内装些许珠宝,赠与姐姐,暂度难关吧……”时,声音温软柔和,眼神清澈透亮,眼底满是真挚的善意,竟真的透出一股直击人心的力量。她藏在袖中的“净化结晶”,也随之散发出愈发温润祥和的柔光,淡淡的光晕笼罩住她周身,不仅驱散了周遭的阴冷气息,甚至让一旁的梅若兰都微微一怔,空洞的眼神渐渐有了些微光彩,脸上的哀愁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恍惚与怀念,她微微垂眸,嘴角轻轻颤抖,似是想起了当年登台演出的时光,语气带着几分怅然:“你……很好,这份纯粹的善念,最难能可贵。在这方被怨气笼罩的天地里,它……或许是一盏能照亮黑暗的灯。”
而虞千秋这边的训练,画风则截然不同,满是尖锐的斥责与严苛的要求。周刁氏对“势利”二字的演绎,要求到了极致,她拿着那根阴气凝聚的烟袋杆,时不时便狠狠敲向虞千秋的手背或小腿,语气尖利:“嘴角要往下撇!幅度再大些!眼神要往上挑,看富人时眼底要带着谄媚,笑要露三分假,看穷人时要满是鄙夷,连眼皮都懒得抬!走路要扭着腰,步子要碎,说话要快,嗓音要尖,透着股子小人得志的劲儿,把那份欺软怕硬的市侩气,给我演活了!”
虞千秋何曾演过这般市侩刻薄的小人物?初时确实有些别扭,她早已习惯了俯瞰众生、掌控一切的姿态,向来不屑于展露这般卑微又阴暗的一面,动作与语气都带着几分刻意,显得有些生硬。可她的学习能力远超常人,神识微动,便将周刁氏演示的每一个细节都尽数记下——细微的表情肌肉控制、语调的转折起伏、肢体动作中透露的市侩感,甚至连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算计,都分析得透彻无比。
不过片刻,当她再次站定,试着演绎时,情形便彻底不同了。她并未完全照搬周刁氏的套路,而是融入了自己对人性阴暗面的洞悉,将那份“势利”演绎得更加深刻入骨。看向虚拟的“富家主子”时,她嘴角勾起精准的谄媚笑容,眼角眉梢都透着讨好,言语奉承得恰到好处,可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评估,毫无半分真心;转向“穷苦路人”时,她瞬间变脸,嘴角狠狠撇起,眼神里的鄙夷与不耐毫不掩饰,甚至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残忍,连侧身避让的动作,都透着股嫌脏的僵硬感。她无需太多夸张的肢体动作,只是一个眼神的切换,一个微微侧身的姿态,一句语调尖锐的嘲讽,便将“势利仆妇”的形象诠释得入木三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凉薄与算计,看得周刁氏都心头一寒。
周刁氏举着烟袋杆,原本准备落下的手骤然顿在半空,刻薄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类似“惊悚”的表情,瞳孔微微收缩,嘴唇动了动,竟有些结巴:“你……你这……”她活了大半辈子,演了一辈子势利角色,却从未见过有人能将这份阴暗演绎得如此真实,仿佛虞千秋天生便懂这世间所有的市侩算计,只是平日不屑于展露而已,这份通透的阴暗,比她演的更显本质,更让人脊背发凉。周刁氏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说:“……还算……还算有点天分,继续练。”
一次短暂的休息间隙,谢临川趁着鬼师父不在,悄悄来到虞千秋的隔间外,想交流一下排练进度,刚走到门口,便恰巧看到虞千秋结束一段念白,眉眼间的讥诮与冷漠尚未完全褪去,那份深入骨髓的市侩气,与她平日清冷出尘的气质截然不同,透着股诡异的反差感。
谢临川脚步一顿,眼神瞬间变得古怪,下意识地多看了她两眼,眼底藏着几分惊讶与不易察觉的无奈。
虞千秋瞬间便察觉到他的目光,周身那股市侩气息如同潮水般骤然收敛,瞬间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淡然,她抬眼看向谢临川,挑了挑眉,语气平淡:“看什么?不过是眼戏而已。”
谢临川轻咳一声,连忙移开目光,掩饰自己的失态,语气有些不自然:“……没什么,就是觉得,演得很好。”只是好得太过真实,让人有些脊背发凉,他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这一幕恰好被躲在不远处角落的小林和小美看到,两人对视一眼,忍不住捂住嘴,肩膀微微耸动,眼底满是憋不住的笑意,连日来紧张压抑的训练氛围,也因这短暂的小插曲,悄然缓解了几分。
谢临川自己饰演的迂腐员外,对他而言也是不小的挑战。这个角色需要特定的唱腔韵味,还得带着几分夸张固化的肢体动作,比如说话时背着手踱步,摇头晃脑,语气拖沓缓慢,满是酸腐气。谢临川凭借着极强的身体控制力和学习能力,勉强能模仿出大致模样,可总少了点那种浑然天成的“迂腐味儿”,常常被他的鬼师父雷万霆指着鼻子咆哮,骂他是“僵硬的木头,没半点灵气”,戒尺敲在桌子上的声音震耳欲聋。不过好在,他饰演的员外与虞千秋饰演的势利仆妇有好几场对手戏,两人一个刻薄精明,一个顽固迂腐,碰撞间竟生出一种诡异的默契——眼神交汇时的细微停顿,动作配合时的精准卡点,那份暗藏的暗流涌动,恰好贴合了剧情里两人互相算计又不得不配合的设定,倒是意外地契合。
小林的丑角训练依旧充满“血泪”,朱无常的要求愈发刁钻,稍有不慎便是一顿严厉惩罚,他身上的磕碰从未断过,可也渐渐摸到了丑角演绎的门道,不再只是单纯的装傻充愣,而是试着在插科打诨中,融入一丝对命运无常的调侃与无奈,偶尔的一句台词,一个动作,竟也能透出几分深意。朱无常对此,只是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嘿嘿”冷笑,嘴角咧开诡异的弧度,眼神里藏着说不清的情绪,不知是赞许,还是单纯的嘲弄。
在日复一日的排练中,四人能清晰地感觉到,《锁麟囊》所蕴含的纯粹“善”之气韵,与鬼戏班本身充斥的“恶”之怨念,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抗与中和。每当他们排演到薛湘灵赠囊、赵守贞感念恩情等核心善念桥段时,小美袖中的“净化结晶”便会散发出温润的光芒,随着排练深入,光芒愈发强烈,甚至能短暂驱散后台大片的阴冷阴霾,让那些常年无风自动的陈旧戏服,暂时停止摇曳,空气中的霉味与血腥气也淡了几分,连周围的鬼伶们,动作都变得迟缓柔和了些;而当他们排演到势利仆妇欺辱穷人、市井小人落井下石等负面情节时,周围的怨气便会明显活跃起来,空气骤然变冷,光线也暗沉几分,隐隐能听到细微的鬼哭低语,可这些怨气又似被某种无形的规则约束着,只能在周围盘旋躁动,无法直接侵袭他们,仿佛被戏文里的善念气韵牢牢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