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寨门前的“诗音与山月” （上）石板路上的诗笺与山歌（1 / 1）
清秋的山风是被野桂花熏过的绸缎，裹着沁人的甜香，混着松针的清冽，漫过苗寨层层叠叠的青石板路。石板被岁月磨得发亮，缝隙里嵌着深绿的苔藓，像谁不小心打翻了翡翠匣子，碎玉点点，沿着山路蜿蜒向上。寨门前的老枫树早已染透了秋意，巴掌大的叶子红得像燃着的火，风一吹，便簌簌落下，铺在石板上，像条通往寨中的红毯。
阿哲坐在老枫树下的青石板上，背后是斑驳的寨门，木质的门楣上刻着古老的花纹，被风雨浸得发黑，却透着股沧桑的温润。他解开蓝布包袱，取出一尘的诗集，书页在山风里轻轻颤动，纸页上的字迹是一尘惯用的小楷，笔锋柔和，在山光里泛着淡淡的、玉一般的温润光泽。阳光透过枫叶的缝隙漏下来，在书页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一群跳跃的小金鱼，吻过“山月”“吊脚楼”“竹篱笆”这些熟悉的字眼。
苗寨的孩子们是被风引来的精灵。他们穿着靛蓝的土布衣裳，衣襟和袖口绣着五彩的花鸟——有展翅的凤凰，有衔泥的燕子，有含苞的山茶，针脚细密，配色鲜亮，像把整个春天都穿在了身上。孩子们赤着脚，踩着微凉的青石板路跑来，脚踝上的银镯子、领口的银项圈随着跑动叮当作响，清脆悦耳，像一串串流动的风铃，在山谷里漾开层层涟漪。
他们悄没声地围在阿哲身边，像一群受惊的小鹿，先是远远地打量，黑亮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像盛着山涧的清泉。有个梳着冲天辫的小姑娘，辫子梢系着红绒线，她胆子最大，试探着往前挪了两步，伸出胖嘟嘟的手指，轻轻拂过诗集封面的向日葵，指尖触到纸页的纹路，像在抚摸一朵真花。“这花，”她小声嘀咕，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像我们寨前的太阳花，盘盘朝着天。”
旁边的小男孩们立刻附和，七嘴八舌地说：“对对，我家屋前就种了，黄灿灿的，能开一整个夏天！”“阿妈说，太阳花跟着太阳走，就像我们跟着阿爸上山打猎。”他们的声音带着山里孩子特有的清嫩，像山溪流过卵石，叮咚作响。
阿哲被他们的纯真逗笑了，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滑动，最终停在《山月》那一页。这首诗是一尘当年在湘西采风时写的，字里行间都是吊脚楼的影子，带着山月的清辉与竹篾的清香。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让声音轻得像山风拂过竹叶，又带着山月的温润：
“山月爬上吊脚楼，
清辉漫过竹篱笆，
阿婆的纺车转呀转，
纺出一帘星子落谁家。”
诗句落音的瞬间，山风忽然停了，连枫叶飘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寨口的方向传来清亮的山歌，像山涧的泉水突然奔涌而出，调子婉转悠扬，带着苗家人特有的缠绵：“月亮出来亮堂堂，照进阿妹的花窗……”
孩子们立刻回头望去，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只见寨里的老阿妈背着竹篓，踏着夕阳的余晖走来。竹篓里装着刚采的野果，红的像玛瑙，紫的像宝石，沉甸甸的，把竹篓的袋子都压得弯弯的。老阿妈的头上包着靛蓝的头巾，边角绣着白色的花纹，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她的脸上刻着细密的皱纹，却像山间的沟壑，藏着岁月的故事。
她走到老枫树下，放下竹篓，发出“咚”的轻响，野果的甜香立刻漫了出来。老阿妈靠在枫树粗糙的树干上，听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复述刚才的诗句，她眯着眼睛，跟着念了一遍，声音里带着点沙哑，却像陈年的米酒，醇厚绵长：“这诗，比我们的山歌还软，像山月的光，不声不响就落在心坎上。”
她说着，从竹篓里拿出几颗野山楂，递给身边的孩子，“尝尝，刚从后坡摘的，酸里带甜，像极了年轻时的日子。”孩子们接过山楂，塞进嘴里，酸得眯起眼睛，却又舍不得吐，小脸上皱成一团，惹得阿哲和老阿妈都笑了起来。
“再读一遍吧，阿哲老师。”梳冲天辫的小姑娘仰着脸，手里还攥着半颗山楂，眼睛亮晶晶的。
阿哲点点头，这次，孩子们跟着他一起轻轻念。清嫩的童声混着山风，像刚抽芽的竹枝，带着蓬勃的生机，漫过青石板路，石板缝里的苔藓仿佛都在跟着颤动；漫过吊脚楼的飞檐，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像是在为他们伴奏；漫过寨前潺潺的溪流，溪水映着枫叶的红、山月的白，把诗句都染成了彩色。
野桂花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落，细小的花瓣像雪一样，轻轻沾在诗笺上，给墨色的字迹镶上了圈香雪的边；沾在孩子们的发梢上，银丝一动，便落下香尘点点；沾在老阿妈的头巾上，与白色的花纹融为一体，分不清是花还是绣。整个寨门前，都浸在野桂花的甜香里，香得让人心颤，像喝了口酿了百年的桂花酒，从舌尖暖到心底。
有个小男孩忽然指着天边的晚霞，大声说：“看，山月要出来了！”大家抬头望去，果然见一轮浅白的月亮已悄悄爬上东边的山头，像枚被水洗过的玉盘，清辉初露，正慢慢朝着吊脚楼的方向移动。
老阿妈望着月亮，轻轻哼起了山歌，调子比刚才更柔，像是在哄月亮入睡。孩子们也跟着哼唱，虽然跑调，却格外认真。阿哲合上诗集，看着眼前的一切——红透的枫叶，飘落的桂香，清嫩的童声，慈祥的老阿妈，还有那轮渐渐升高的山月，忽然觉得，一尘的诗早已不是纸上的文字，而是化作了这山间的风、天上的月、孩子们的笑，在这片土地上扎了根，发了芽。
山风又起，带着更浓的桂香，吹过寨门，吹进吊脚楼的窗棂。阿哲知道，这个秋夜，诗的声音会随着山月，漫过整个苗寨，落在每个酣睡的梦里，像野桂花一样，留下甜甜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