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寨门前的“诗音与山月”(中)吊脚楼里的诗行与灯火(1 / 1)
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漫上山岗,把青黛色的山脊晕染成浓黑。吊脚楼的窗棂里,次第透出温暖的灯火,昏黄的光晕透过木格窗,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方格,像谁把星星剪成了小块,撒在地上。檐角的铜铃被晚风拂过,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响,更衬得山寨的夜格外静。
阿哲跟着老阿妈,踩着月光铺就的银毯,走进寨里的晒谷场。场院是用黄泥夯实的,边缘种着几株老玉米,干枯的秸秆在风里轻轻摇晃,像在点头迎客。场院中央架着堆篝火,松木在火里“噼啪”作响,火苗舔着深蓝的夜空,把周围的空气都烤得暖融融的。火光映红了一张张黝黑的脸,像给每个人镀上了层金,连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暖意。
阿公们盘腿坐在草席上,怀里抱着月琴,琴身被摩挲得发亮,弦上还缠着半截红绸。他们手指在弦上轻轻拨弄,试弹着不成调的曲子,琴声像山涧的流水,清冽又绵长。阿妈们围坐在另一边,竹篮里放着未绣完的苗绣,丝线在灯火下闪着七彩的光。她们一边飞针走线,一边轻声说着家常,针脚穿过布面的“沙沙”声,混着远处的虫鸣,像首温柔的夜曲。孩子们早围坐在篝火旁,有的趴在阿公膝头,有的抱着阿妈衣角,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阿哲,像等着听故事的小兽。
阿哲坐在篝火旁的木墩上,翻开诗集时,火苗恰好蹿高了些,把纸页照得透亮。他没有读那些写满城市烟火的句子,只挑了一尘写山野的诗——那些浸着松针香、沾着溪水气的句子,仿佛一翻开,就能闻见山间的风。
他先读《山风》,读风如何穿过松树林,把松果吹落到溪涧;再读《石卵》,读溪水如何日复一日打磨石头,把棱角磨成温柔的圆。最后,他翻到《蒲公英》那页,声音里带着笑意,像含着颗甜甜的野果:
“松涛翻过山脊梁,
溪流吻着石卵床,
蒲公英撑着小伞,
把春天送到远方。”
念到“把春天送到远方”时,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男孩忽然从草堆里跳起来,手里举着朵毛茸茸的蒲公英,白色的绒毛在火光里泛着银辉。“我见过!我见过它飞!”他跑到场院中央,对着风用力一吹,绒毛便纷纷扬扬地散开,有的落在篝火里,化作一点火星;有的飘向吊脚楼,粘在窗棂的木格上。
篝火旁立刻响起一阵笑声,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荡开层层涟漪。弹月琴的阿公手指一动,弹出一串欢快的调子,像在为蒲公英伴奏;阿妈们的针线在灯火里穿梭得更勤了,绣绷上的凤凰仿佛被笑声惊醒,要展翅飞走似的。小男孩得意地叉着腰,冲天辫上的红绒线在风里飘,引得弟弟妹妹们都吵着要蒲公英。
阿哲从帆布包里拿出带来的纸笔,是特意选的粗纹纸,不怕被火烤得发脆,笔是带着竹杆的毛笔,握着顺手。他把纸笔分给大家,笑着说:“一尘老师说,山里的风、天上的月、寨里的烟火,都是诗。不用学平仄,不用凑韵脚,就写眼里看见的山,心里装着的寨。”
老阿妈放下绣绷,接过纸笔,手指在粗纹纸上轻轻按了按,像是在感受纸的温度。她年轻时认得几个字,是当年工作队的同志教的,此刻一笔一画地写,字像她绣的花,有些歪歪扭扭,却透着质朴的美:“吊脚楼的灯,是山月的影。”写完,她把纸举到灯火前照了照,皱纹里漾着笑,“可不是嘛,月亮在天上,灯在屋里,都亮堂堂的。”
扎冲天辫的小男孩趴在木墩上,铅笔在纸上戳了好几个小洞,才歪歪扭扭写下:“蒲公英飞呀飞,飞到天那边。”他指着纸上天边的位置,画了个小小的太阳,“飞到太阳那里,告诉它,我们寨里很好。”
弹月琴的阿公放下琴,接过毛笔,蘸了点墨,手腕悬在纸上顿了顿,才慢慢写下:“篝火暖,诗声软,寨里的日子,比蜜甜。”字迹苍劲有力,像山涧里的老藤,透着股韧劲。写完,他把笔一放,端起酒碗喝了口米酒,咂咂嘴:“这字,比年轻时写的家书,有滋味。”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梳双丫髻的小姑娘写“溪水唱着歌,绕过吊脚楼”,放牛的阿叔写“牛铃摇醒晨雾,山歌漫过草坡”,连最害羞的小娃娃,都在纸上画了个歪歪的笑脸,旁边用蜡笔涂了片红色,说是“篝火的诗”。
阿哲找了根竹竿,把这些写着诗句的纸一张张挂上去,用细麻绳松松地系着。晚风一吹,纸页便哗啦啦地翻飞,像一群展翅的白鸟,在灯火与月光间飞舞。有的纸角被火烤得微微卷曲,像鸟的翅膀;有的沾着不小心溅上的米酒,散着淡淡的酒香;还有的粘着片枫叶,红得像火,为诗句添了抹亮色。
灯火在风里轻轻摇曳,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在跳一支无声的舞。诗声在寨子里悠扬地荡开,有的念得大声,像山歌;有的读得轻柔,像耳语;孩子们还发明了唱诗的调子,跟着月琴的节奏哼着,不成章法,却格外动听。吊脚楼的夜色里,满是诗的清韵,混着篝火的暖、米酒的醇、苗绣的香,像一坛封存了多年的陈年米酒,一开坛,就醉了整个山岗。
老阿妈端来一碗热米酒,递给阿哲,酒碗边缘还沾着点米粒。“尝尝,自家酿的,甜着呢。”阿哲接过酒碗,抿了一口,暖流从喉咙一直淌到心里,带着山野的清冽与烟火的醇厚。
他望着眼前的一切——跳动的篝火,翻飞的诗笺,弹月琴的阿公,绣苗绣的阿妈,追着蒲公英跑的孩子,忽然觉得,诗从来都不是遥远的星辰,而是落在吊脚楼里的灯火,是山里人心里的暖。它不需要华丽的辞藻,只要有一颗装着生活的心,就能写出最动人的句子。
夜渐渐深了,山月爬得更高,清辉漫过晒谷场,把篝火的光衬得更暖。阿公的月琴还在弹,阿妈的针线还在走,孩子们的笑声还在飘。挂在竹竿上的诗笺,在月光与灯火里轻轻晃动,像在诉说着山寨的故事,也诉说着诗与生活最温柔的相遇。
阿哲知道,这个夜晚,诗已经悄悄住进了山寨的梦里,像吊脚楼的灯火,像天上的山月,会一直亮着,暖着每个日出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