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窗竹影摇(4)(2 / 2)
他抬眸,眼底血丝密布,却掩不住深处那一点近乎卑微的恳求,
"绿绮,我君昭一生,没向任何人低过头,今日……我向你低头。"
绿绮眼眶微红,却仍倔强地别过脸。
君昭不再言语,只伸手,小心翼翼地将她拥入怀中——
动作轻得像抱一片雪,怕一用力就碎了;却又紧得像箍一座牢,怕一松手就化了。
他下巴抵着她发顶,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你毒未清,我寒未愈,我们……扯平了。"
绿绮靠在他胸口,听见他心跳——
咚、咚、咚——
一声比一声重,一声比一声急,像要把所有未说出口的话,都撞进她胸膛。
烛火忽然"噼啪"一声,爆出朵灯花,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
一个苍白如纸,一个颤抖似风,却在黑暗中,紧紧相依。
绿绮指尖微动,终于,轻轻攥住他衣襟,声音轻得像风掠过刀锋:
"君昭,你若再负我欺我……"
"不会。"他截断她的话,声音低而笃定,像许下一生一世的誓言,
"从今往后,你是我命,我是你的刀,你指哪儿,我砍哪儿。"烛泪滚落,凝成一枚小小的红珠,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
像一颗迟到的朱砂痣,
终于,
烙在彼此心上。
灵州夜,铜灯罩里火光摇晃,映得窗纸一片昏黄。
兰一臣倚案而坐,指尖轻叩桌面——"嗒、嗒、嗒"——节奏依旧平稳,却声声透着急迫。
案上摊着两样物事:信德王方才掷下的令牌,乌铁冰冷,上刻"禁"字,美其名曰最近城内不太平,有刺客出没,让他不要到处乱走;还有他半幅未写完的奏报,墨痕犹湿,却再落不下笔。
门外脚步沉重,刀鞘撞甲"哐啷"作响——君昭的侍卫增岗,每半个时辰一巡;屋顶瓦片偶尔"咔"地轻响,是暗哨踩动。
兰一臣抬眼,看见自己映在铜镜里的侧影:青衫折皱,鬓角生汗,眼底却是一片雪亮——
那是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的清醒。
门被推开,信德王君昭踏入,未披大氅,只穿素黑单甲,胸口寒毒未散,唇色淡得发乌。
他抬手,两指夹起那幅未合折的奏报,声音低而冽:"丞相欲向陛下报平安?——不必。"
"咔"一声脆响,他把奏报对折,再对折,指节因用力而透白,
"灵州风大,信鸽飞不高。"纸被随手掷入火盆,火苗"轰"地窜起,舔上"镇抚司"三字,瞬间化作黑蝶。
兰一臣眉峰微动,却未阻止,只拱手:"王爷既疑我通京,何不直取我首级?"
君昭俯身,两掌撑案,寒气扑面,嗓音压得极低:"取你首级容易,取陛下真心难。——十日之内,不见摄政玺印,你,别想离开灵州半步。"
说罢,他转身而去,背影在灯下拉得极长,像一道生铁铸就的牢门,"砰"地合上。
刀光在窗棂一闪而逝,巡夜卫换岗。
兰一臣独立室中,听着远去的甲胄声,指背抵唇,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滚烫,却瞬间被夜风吹冷。
火盆余烬暗红,像他此刻进退维谷的命脉,被夹在君与臣、忠与命之间,寸寸成灰。
更鼓三响,暑气微退。
兰一臣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青玉镇纸——那是离家前夜,风栖竹塞入他掌心的:"你指哪儿,我守哪儿,可别忘了回家。"
玉质冰凉,却被他握得温热。
指腹抚过底部一行细篆——"竹影随君"——是她亲手刻的,刀痕里还留着淡淡荷香。
他忽然抬手,以玉抵额,闭眼,耳畔似响起双子的啼笑:阿尧的嗓门洪亮,哭起来像敲小鼓;小风性子活泼好动,只在梦里"咕哝"两声,便又蜷进他臂弯。
一幕幕画面,被灵州冷月放大——荷塘莲舟、荷叶清酒、摇篮曲低低回荡……
再睁眼,铜灯已暗,玉镇纸在他掌心压出一道深深红痕,却及不上胸口那寸绵长的疼。窗外,云遮半月,光线骤暗。
兰一臣收拢玉镇纸,深吸一口气,眸底复归澄明。
他抬手,以指背拂去案上薄灰,落笔:"君疑臣,臣不可疑君;臣疑君,亦不可负民。"
墨迹未干,他折起素笺,以烛泪封缄——
不盖官印,不落年号,只压上一片随手摘的竹叶。
然后,他抬手击掌,木兮从梁上飘然落下,无声跪地。
兰一臣低语:"三日之后,送此叶回京,交夫人手。
其余,一个字也不许多说。"
木兮领命,身影隐入夜色。
兰一臣复坐回案前,指尖轻叩——
"嗒、嗒、嗒"——
更鼓四响,他眼底寒星一点:
既要破局,也要归家;
既不负君,也不负卿。
铜灯再亮,火光映出他唇角极浅的弧度——
像雪线上第一寸裂冰,
暗响,
却势不可挡。
盛夏午后,蝉声织网。
阿尧在学步车里横冲直撞,"咚咚"撞翻矮凳,小脸愣了一瞬,随即咯咯大笑;
小风趴在地毯,胖手指正努力抠一只滚远的藤球,口水滴在软毯,留下一小片深色圆痕。风栖竹倚窗,手里缝着兰一臣夏季的外衫——月白细葛,袖口需绣一圈青竹。
针起针落,银光闪动,偶尔停线,她抬眼望向院中:阳光碎如金粉,落在两团软绒发旋上,像撒了一把星星。
她笑,眼角却含一缕极淡的倦。
晚膳后,府中管事来回话:
"西北货栈账册已核,银两亏空三十七两,请夫人示下。"
风栖竹翻着账页,眉心微蹙,声音却温和:
"先封账,明早请老掌柜来对。后厨月例照旧,不许短了下人。"
语气轻,却带着不容驳回的利落。
管事退下,她揉了揉腕,指节因连日缝绣而微肿。
窗外竹影横斜,风一过,"沙沙"作响,像远方某人低低的翻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