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2章 一一七〇章 秋后盆景(1 / 2)
天承二年的朔风卷过朱雀大路,扬起阵阵尘沙,却吹不散弥漫在京都上空的、一种精雕细琢的衰败气息。摄关府邸的朱漆大门依旧高耸,只是门楣上的金饰已黯淡无光,两侧的石灯笼也多有了裂痕。
曾经车水马龙的街道,如今显得异常空旷。偶尔有牛车缓缓驶过,车轮碾过坑洼的路面,发出沉闷的呻吟。车帘紧闭,看不见里面贵人的面容。更多的行人面色匆匆,裹紧了身上浆洗得发白的衣衫,对街边那些挂着「唐物」、「明货」华丽招牌的店铺视而不见,径直走向街角那间最大的米屋——「越後屋」。
米屋前,人群挤作一团,窃窃私语,空气中弥漫着不安与焦灼。
「又涨了!昨日还是三円一斗,今日怎就三円五十钱了?」一个老者捏着几张精美的「日円」塑料钞,手指因用力而颤抖。那钞票上,崇德天皇的御容悲悯地注视着这群为米价所困的苍生。
「奥吉桑,莫怪小店。」米店伙计面无表情,声音也像是被这寒冬冻住了,「对马来的明船迟迟不到,说是风浪大。源头价涨了,小店也没法子。您看这‘日円’,做工这般好,水火不侵,一张能顶过去多少贯笨钱,可它…它买不来海那边的米啊!」
旁边一位穿着半旧直衣、依稀还能看出公卿风范的中年人叹了口气,低声道:「听闻摄关大人府上,昨日也遣人來购米了。连藤原氏都…唉…」他的话没说完,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消散在冷风里。他手中紧攥着一张二十円钞票,上面公卿的优雅姿态,与他此刻的窘迫形成了尖锐的讽刺。
不远处,一家名为「明海商会直属兑换所」的铺面,却是另一番光景。黑曜石般的赛璐珞招牌光洁如新,穿着剪裁利落、不同于和服服饰的店员站在明亮的琉璃窗后,神态从容。偶尔有衣着体面、甚至带着护卫的武士或商人走进去,取出大额的五百円钞票——那上面华丽的纹章与和歌熠熠生辉——兑换一小袋沉甸甸的明国新铸「永乐通宝」铜钱,或是直接订货,凭一纸票据,便能预定下来年春天的明国丝绸或南洋香料。
对于绝大多数京都市民而言,那种地方,是另一个世界。他们手中的「日円」,精美绝伦,揉不烂,浸不湿,在阳光下流转着奇妙的虹彩,孩童甚至收集不同面额,只为看上面的图画。它轻便,易于携带,再也无需车载斗量地搬运笨重的白银。
然而,这份「轻便」的代价,是所有人都隐隐感受到,却难以言说的——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米缸,甚至这座皇城的呼吸,似乎都被系于那穿越对马海峡的明船何时抵达。明海商会提供的货物精美、高效、无处不在,却也像一层无形的罗网,将京都温柔地、却又牢固地笼罩其中。
一个孩童举着一张五円钞票,对着阳光看那半透明的樱花水印,欢喜地叫道:「奥卡桑,妳看!像玉一样!」他的母亲,一位面容憔悴的妇人,却慌忙一把将钞票夺下,小心地抚平,塞回怀里,低声呵斥:「莫要弄坏了!这是这个月的米钱!」
夕阳西下,将摄关府的屋瓦染上一片凄冷的金色。府内,年轻的摄关藤原赖长跪坐在昏暗的殿中,面前摊开着账簿。他不再关心龙珠的传说,那已是过时的幻梦。他关心的是库房里还有多少「日円」,又能从明海商会那里换来多少粮食,以维持这摇摇欲坠的体面,以及…如何应对那些不断上门,要求用「日円」支付俸禄,却又对不断贬值的购买力怨声载道的下级官吏和卫士。
窗外,枯枝在风中呜咽。京都,这座千年古都,正披着「日円」带来的、虚幻的华美外衣,在寒冬中缓慢地呼吸着,感受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来自经济深处的窒息感。征服无需刀剑,繁华亦可为牢。
寒风自相模湾呼啸而来,卷过鹤冈八幡宫的朱漆回廊,吹动着悬挂其下的「御家人」旗印。然而,与京都那精致的衰败不同,镰仓城弥漫着的,是一种粗粝而紧绷的气息。这里是源氏幕府的根基,充斥着武家特有的实用主义与扩张的渴望。
幕府评定间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诸将眉宇间的凝重与一丝难以掩饰的亢奋。源义朝,已褪去年少青涩,眉骨上一道新疤更添悍勇,他踞坐主位,目光如刀,扫过下首的安田、足利、一条、山名、里见等一众亲族与重臣。
「诸君!」源义朝的声音沉稳有力,压过了窗外的风声,「明海商会的『日円』,诸位领地内推行如何?」
足利家督足利义明率先开口,他年岁较长,行事稳健:「回禀大将军,确是奇物。轻便异常,于军资调配、俸禄发放,便利远胜昔日银两。我足利家领内,武士与商贾已渐习惯。只是…」他话锋一转,略带忧虑,「百姓仍疑惧,需以刀兵强令,方肯用以纳税交易。且米价波动,皆系于青森港明船来期,长此以往,恐非善事。」
「义明公过虑了!」安田家督安田义净年轻气盛,朗声反驳,「昔日转运白银,耗费几何?沿途险阻,又需多少兵力护卫?如今一纸轻钞,便可从明海商会直接购得优质铁料、犀利铁炮、甚至他们淘汰下来的半旧甲冑!我安田家边境军备,较之去年,强盛何止一倍!些许米价波动,何足道哉?」他拍了拍腰间崭新的刀镡,那是以「日円」新换的明国精钢所铸。
一条氏的代表,一位气质更近公卿的文雅男子,则轻声道:「钞上图案,确是精美绝伦,不下唐物。若能推广,于风雅之道亦有益处。只是…」他欲言又止,终是叹道:「只是总觉,我关东物产,诸如木材、马匹、沙金,皆如流水般运往青森,换回这些…彩纸。长此以往,地力空虚啊。」
「地力空虚?」山名家督山名义丰冷笑一声,他是出名的强硬派,「唯有武力方是真正实力!明海商会虽贪,却守信用。给足『日円』,便有好刀好铠。待我源氏大军一统天下,难道还怕没有白银米粮?如今正是借助其力,壮大自身之时!里见君,你说是不是?」他看向末座一位沉默寡言、肤色黝黑的将领。
里见义弘,统领一支水军,常巡弋房总半岛。他缓缓抬头,声音沙哑:「青森港…如今热闹得吓人。」他描述起见闻:港内明国商船桅杆如林,远多于倭船。巨大的仓库区日夜不停,堆满了即将运往内地的明货,也堆积着如山般的关东木材、东北马匹、甚至各领地征收来的稻米(这些最终又会被换成「日円」再购入明国商品)。「我水儿郎们都说,与其说是倭国之港,不若说明海之港。港口税皆以『日円』缴纳,明人管事…说话比幕府代官还管用。」
评定间内一时沉寂。众人都知此乃事实。源氏凭藉与明海商会的紧密合作(尤其是军火贸易),实力急速膨胀,压倒了平氏与京都公家。但代价是,经济命脉的阀门,似乎正被青森港那只无形的手越攥越紧。
源义朝打破沉默,语气斩钉截铁:「诸君所言,皆有道理。然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日円』之利,在于速与强!它能让我源氏军锋更锐,让将士饱腹,让敌人心胆具裂!这便是最大的『地力』!」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巨大的地图前,手指点向京都方向:「京都公卿,只知抱着枯萎的雅乐与和歌,沉溺于旧梦!西国平氏,虽据银山,却内斗不休,治理无方,空守宝山而民不聊生!」
他转回身,目光灼灼地扫视众将:「而我关东,有此神券(他指了指案几上精美的钞票),能得明国利器,能练强兵!些许钱谷波动,乃夺取天下必付之代价!待仆达挟雷霆之势,踏平畿内,扫荡西国,届时,整个天下(倭三岛)的白银与米粮,皆是仆达囊中之物!何须再忧『日円』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