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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3章 南浦秋声(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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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沿积蓄的雨水顺着竹制的伞骨滑落,滴滴答答,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转瞬即逝的细小水花。

她的目光渺渺,穿透重重雨帘,定格在远方水雾缭绕处若隐若现的秋风渡口——渡口边,乌篷船静静泊着,船舱口悬着的那面蓝布帘子早已被岁月与风雨褪去了鲜色。

船家披着厚实的蓑衣,戴着斗笠,蜷坐在船头,吧嗒着旧烟杆,一点猩红在灰蒙蒙的天地间明灭不定,那劣质烟丝燃烧产生的青烟,混着氤氲水汽袅袅飘来,带着一股子粗粝而真实的、属于尘世的烟火气息。

“秋风渡的舟船,向来是时辰一到便解缆启程,从不等人。”她轻声道,语气里浸染着挥之不去的怅惘,如同眼前这片秋日的荷塘,水面看似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涌着满池无人能诉的、盘根错节的心事。

夏至的指尖,终于落下了。

当第一个音符自弦上跃然而出时,亭外的雨势仿佛被无形之手拨弄,骤然转急,雨丝密集如织,恍若天地间悬起了一重巨大的、流动的珍珠帘栊,将这座小小南亭与外面的红尘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那初起的音符,清越如幽谷寒泉,自丝弦上迸溅而出,竟引得荷塘深处几尾红鲤好奇地探出头来,圆润的嘴儿开合,似在聆听这天地间的绝响。

他的手指在七弦之间娴熟移动,指尖与冰弦相触相离,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声音与亭外淅沥的雨声交织融合,竟奇妙地幻化成了当年凌霜于青灯下,为他缝补衣衫时,那银针穿过布料时绵密而温柔的节律——温柔之中,浸透着无边的孤寂。

琴声起初清越澄澈,如山间溪流,继而渐渐转为沉郁顿挫,仿佛有千般言语、万种愁绪,皆被堵在喉头,欲说还休,只能借着这十指下的宫商角羽,一点一滴,小心翼翼地流淌而出。

这既是那诉尽相思的《相思引》,亦是那饱含遗恨的《长卿怨》,更是那首湮没于时光洪流深处、不曾被命名的、独属于他们二人的离歌。

每一个音符,都像是用思念精心揉捏而成;每一段旋律,都缠绕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怅惘。

“可还记得……韦斌与李娜么?”霜降忽然启唇,声音轻柔得如同一片雪花飘落在琴弦之上,却又无比清晰地,钻入夏至被琴音浸满的耳廓。

“他们昨日,在城西那座香火鼎盛的月老祠里,结为了夫妇。李娜穿了一身杏子黄的嫁衣,那颜色鲜亮亮的,映得她一张俏脸红扑扑的,恰似枝头熟透了的、吹弹可破的甜杏。韦斌那个傻子……”说到此处,她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真切的笑意,那笑纹浅浅,却如春风拂过湖面,漾开温柔的涟漪,“欢喜得昏了头,连拜天地那般要紧的礼数都忘得一干二净,直愣愣地站着,还是身旁的喜官忍着笑,低声提醒才恍然回神。”

她的话语里,浸透着由衷的、不掺一丝杂质的祝福,然而,在那笑意的最深处,却分明藏着一缕极力掩饰的、如游丝般纤细的羡慕——羡慕他们能得月老青睐,红线牢牵,终成眷属;不似自己与他,总被无情的光阴与莫测的命运肆意拨弄,一次次相遇,又一次次别离,仿佛永陷于这无尽的轮回之网中,不得解脱。

琴音倏然一滞,夏至的指尖在弦上凝了半秒。那半秒的停顿如同一道无声的裂痕,将原本行云流水的旋律悄然撕开一道细口,内里深藏的怅惘便顺着那缝隙无声漫溢。

他想起总含着笑意的书生韦斌,想起对方每每提及李娜时眼底闪烁的光芒,那光亮,竟与当年殇夏说起凌霜时如出一辙;亦想起爱穿杏黄衫子的李娜,想起她伏案作画时微蹙的眉尖,笔锋在宣纸上沙沙游走,那细碎的声响,竟与此刻琴弦的微颤隐隐相和。

“有情人终成眷属,终究是好的。”他轻声说道,嗓音里含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指尖再度抚上丝弦,可流泻出的音韵,却比先前沉郁了几分。

“可这红尘世间,多的是有缘无分。”霜降的声音极轻,轻得像一片羽毛缓缓跌落,却带着针尖般的锐利,悄无声息地刺入夏至的心口。

她望着远处雨幕中渐渐拢岸的乌篷船,船家拖长了调的吆喝声隔着氤氲水汽飘来,带着几分模糊的催促。

风势转急,撩起她的裙袂,露出底下素白如雪的衬裙,裙摆处溅了几点泥痕,却愈发衬得那身影伶仃落寞。

她想起三百年前的凌霜,想起她独立断桥遥望殇夏背影决绝的模样,想起她那具古琴上犹未风干的泪迹,心头蓦地一酸,眼眶便热了起来,慌忙抬手以袖角轻拭,生怕被身旁的夏至窥见分毫。

琴声再度响起,此番却带上了几分孤注一掷的决绝。夏至的十指在弦间急促翻飞,指甲与冰弦激烈摩擦,迸溅出细碎如星火的光点,那些光点转瞬便湮灭在潮湿的空气里,了无痕迹。

他按弦的指腹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指尖已沾染了弦上清冷的银粉,动作却无半分迟滞。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奔涌而来——江南断桥边无望的守候,凌霜身着粉裙俏立荷田的侧影,她琴音中化不开的缱绻与哀愁;她随漫天落花一同逝去的背影,自己怀抱残琴独坐断桥,将一曲《长卿怨》弹了又弹,直至弦断音绝,指尖鲜血淋漓;那些未曾言说的眷恋,那些藏于宫商之间的思念,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憾恨……

难道今生,仍要重蹈往昔覆辙?仍要眼睁睁看着挚爱之人转身离去,空余一室寂寞琴音与无尽怅惘?

“你听。”霜降倏然直起身,目光紧紧锁住震颤的琴弦,语声中透出几分急切,“琴音里有龃龉之声。”

她清晰地捕捉到,在那片本该流畅的旋律之下,几个不谐的音符突兀地跳跃而出,如同精工织就的云锦上赫然出现的跳丝,又如平静湖面被石子惊破的涟漪,更像温情软语中无法自抑的哽咽。

那绝非技艺生疏所致,而是抚琴之人心绪已乱——千般言语、万种情绪堵在心窍,如同被冷雨浸透的棉絮,沉甸甸地压迫着呼吸,最终只能化作弦上的一声颤音、一段错律。

夏至的指尖猛地凝滞,琴弦随之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那余音在小小的亭间盘旋不去,良久方散。

是的,他听出来了。那些错音如同藏不住的心事,争先恐后地从流丽的乐声中挣脱出来,赤裸裸地暴露在这片秋雨里。

他缓缓收回双手,指尖仍残留着丝弦剧烈的震颤,那震颤沿着经脉一路蔓延至心口,带来一阵阵窒闷的痛楚。

“心若紊乱,音便嘈杂。”他低声言道,声音里浸满了无奈与自嘲,“强求圆满,反倒落了下乘。”

恰似当年殇夏欲挽留凌霜,终究不敌乱世烽火与命运拨弄;亦如当下的自己,渴望留住霜降,却只能目送她手提行囊,一步步走向那烟雨迷蒙的渡头。

雨声不知何时低了下去,从先前那绵密如诉的“簌簌”之声,转作了此时断断续续、似有还无的“淅淅沥沥”,最后,便只剩下檐角那一滴、又一滴的清响,不紧不慢,嗒…嗒…嗒…,恍若为这场离别敲着一声声悠长而寂寥的更漏。

霜降缓缓站起身,抬手理了理被风拂乱的鬓发。那支斜插在乌髻间的杏叶银簪,便在这片水汽氤氲里,泛出一点温润而清冷的微光;簪头尖处,那个小小的“霜”字,在迷离的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像一句未曾说出口的暗语。她将手中的油纸伞又握紧了几分,伞柄上那历经摩挲的木纹,微微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痒的实感,反倒让她漂泊不定的心,莫名生出了几分支撑。

“时辰到了。”她轻声道,目光却已越过烟雨,投向远处水湄的那一叶乌篷——船家正挥着手,那船桨在水里不耐烦地划着弧,搅起一片亮晶晶的水花,宛如摔碎了一池的月光。

夏至沉默地望着她提起那只素色包袱,望着她的指尖,如同蝴蝶点过花蕊般,极轻、极缓地拂过包袱面上绣着的那个“霜”字,望着她终于转身,步出这方小小的长亭。她的步子很慢,每一步却都踏得异常坚定,仿佛要将这离愁踩进湿漉漉的青石板里。

他忽然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仍旧泄露出来的颤意:“落花时节,我在此处等你。”他凝望着她那渐行渐远的背影,目光如同这缠绵的秋雨,又如同他指尖下未曾断绝的琴音,执着地缠绕过去,“我会带着这把琴,在这里等你。你若回来,我便为你弹完这首《秋渡引》;你若不回……”话语至此,便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紧紧扼住了咽喉,再也吐不出分毫,只能任由那未尽的言语,在心底最深处,悄然腐朽。

霜降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却终究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轻得几乎要化在风里的声音问道:“若是……落花时节我未归呢?”那声音虽轻,却含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与几分连自己也不敢确认的期待,像是在问他,更像是在叩问自己的心。一阵风来,顽皮地掀起她素雅的裙角,露出底下用银线暗暗绣着的一枝荷花;那荷花在迷蒙的雨光里,泛着幽微的、珍珠般的光泽,竟像极了夏至怀中那张“凌霜琴”上,那历经三百年岁月,依旧清晰的刻纹。

“那就等到下一个落花时节。”夏至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一场大雨过后,波澜不惊的湖面,水面之下却蕴着不容置喙的坚决,“年年落花,年年等候。直到你回来,直到这把琴弹断最后一根弦,直到我……再也弹不动琴为止。”他抬手,修长的指尖轻轻抚过冰凉的琴弦,沾惹上些许湿润的雨意,动作却依旧维持着那份独有的温柔——那温柔里,沉淀着三百载光阴也未曾磨灭的思念,镌刻着穿越时空的执着,埋藏着不足为外人道的、深海般的深情。

霜降的身影,最终彻底消融在那一片空蒙的烟雨深处,只在亭外冰冷的青石板上,留下一柄浅青色的油纸伞,孤零零地立着。伞面上绘着的残荷图案,犹自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宛如无声的泪,诉说着未完的别离。

夏至重新将手落于琴弦。这一次,流泻而出的,是那曲更为幽咽的《抚琴余殇》。琴声自弦上袅袅漫开,追逐着雨丝,缠绕着风痕,竭力追向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如同一根看不见的、柔韧的丝线,这一头,牢牢系着南亭中不肯停歇的琴音,那一头,轻轻系着渡口渐行渐远的孤帆。这琴音里,藏着三百年的朝思暮想,藏着那些哽在喉间、未能出口的万语千言,藏着蚀骨的不舍与灼热的期待,它飘散在清冷的秋雨里,混合着若有若无的残荷余香,萦回在穿亭而过的风中,仿佛要将所有的情意与牵念,都化作无形的印记,系在她的衣袂,缀上她的行囊,陪她涉过万水,行遍千山。

远处,秋风渡口,传来船家一声悠长而带着几分慵懒的吆喝:“开船喽——”。那声音浸透了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此刻听来,却分明带着不容拖延的催促,像一把锋利而无情的剪刀,“喀嚓”一声,便剪断了那以琴音勉强维系着的、最后的牵连。

乌篷船缓缓驶离了渡口,船舷划开澄澈的水面,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声响,这声响愈来愈密,终于渐渐盖过了风中那一缕微弱的琴音余韵。夏至抚琴的指尖骤然收紧,“铮——”,一声锐响,弦音猛地拔高,如鹤唳九天,却又在最高处戛然而止——最后一根琴弦,竟应声而断。一丝锐利的疼痛自指腹传来,殷红的血珠霎时沁出,无声地滴落在琴身那精致的荷花刻纹上,缓缓泅开,宛如雪地里,骤然绽放出一朵凄艳的红梅。

他怔怔望着渡口方向,那一片白帆已模糊成天边一个小小的、灰白的点。正神伤间,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窸窣响动。蓦然回首,只见亭外那柄浅青色油纸伞上,所绘的残荷图案,竟幽幽泛起一层奇异的、月华般的微光;伞柄下端系着的一枚小小银铃,无风自响,发出清越空灵的叮咚之声。

铃音缭绕间,一道朦胧的、似有还无的虚影,竟自那伞面之上,缓缓浮现、凝聚。那是一个身着藕荷色襦裙的少女,眉眼间与霜降有着几分相似的婉约清丽,神气中却更多了几分不谙世事的稚嫩与灵动。“夏公子,这是姐姐留给你的。”少女的声音,如同那银铃一般清脆,她将一枚温润剔透、刻着并蒂莲纹的玉坠,轻轻放在断弦的古琴之上,腕间一对银镯随着动作,叮叮咚咚地碰撞着,“她说,待下一次荷花满塘时,她定会带着完整的答案归来。”

话音尚未完全落下,那抹浅淡的虚影便如朝露般,消散在愈发浓重的雨雾里,仿佛从未出现过。唯有琴身上那枚玉坠,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暖的体温,证明方才那一切,并非只是心碎的幻觉。

夏至默默拾起那枚玉坠,将它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要借此捂热那一片冰凉的虚空。被秋雨浸透的断弦古琴,却在此时,泛起了层层奇异的、流水般的光泽。他望着,忽然极轻、极淡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惊动了檐下避雨的燕雀,扑棱棱地,振翅掠向那片灰蒙蒙的、无边无际的天空。

三百年前,他在泛黄的琴谱间,亲手写下了那未尽的乐章;三百年后,这个同样未完的故事,似乎终于等来了续写的、新的注脚。

暮色如墨,一点点浸润了天地。夏至怀抱断琴,转身步入那烟雨迷离的深处。他的背影与渡口匆匆归家的行人擦肩而过,却无人留意到他怀中那张古琴的异样——那断弦之处,不知何时,已悄然缠绕上了缕缕晶莹的银丝,在朦胧的雨色里,闪烁着细微而执拗的光芒,宛如夜空中,那条横亘天际、若隐若现的迢迢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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