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冰城惊岁(2 / 2)
夏至坐在角落,看着眼前热闹的景象,心头却莫名地泛起一丝疏离。这群人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展会相聚在此,此刻的欢声笑语虽显真诚,却终究像是“辰月又睹群鹊散”的吉兆,热闹过后便是各自的奔忙,下次相见不知是何年何月。他想起故乡的亲友,此刻或许正在灯下闲谈,母亲会不会正对着日历念叨,她的儿子在遥远的冰城,今天又长了一岁;父亲会不会取出那瓶珍藏的黄酒,独自小酌,思念着远方的游子。子夜的思绪总是格外绵长,像窗外的雨丝,剪不断,理还乱。
“在想什么呢?一个人闷闷不乐的。”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霜降的声音像清泉般悦耳,带着几分急促的喘息,像是刚跑完一段路。
夏至抬头,只见霜降站在面前,头发有些凌乱,几缕碎发贴在颊边,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像是清晨的露珠,显然是刚从展区赶过来。她脱下沾着雨水的冲锋衣,里面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针织衫,衬得皮肤愈发白皙,眼角的梨涡在灯光下若隐若现,像藏着两汪清泉。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雨水气息,夹杂着她常用的栀子花香水味,清新而淡雅。
“没什么,只是在想一些往事。”夏至连忙收起思绪,给她倒了杯热茶,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展区的事情处理完了?没出什么岔子吧?这么晚了还让你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放心吧,只是小问题。”霜降接过茶杯,指尖碰到温热的杯壁,舒服地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消防通道的标识牌被风吹歪了,重新固定好就没事了。倒是你,生日宴怎么能一个人躲在角落?这可不符合‘承天恩’的热闹景象。”她的目光带着几分嗔怪,却又充满了关切,像是冬日里的暖阳,温暖着人心。
她居然记得诗里的句子,夏至的心头一暖,像是有暖流缓缓淌过。“只是觉得,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话一出口,他便觉得有些矫情,连忙补充道,“不过有你送的桂花糖,已经很满足了,算是‘他乡遇知音’,在这遥远的冰城,能有人懂我的乡愁,懂我的心事,已是莫大的幸运。”
霜降笑了起来,眼角的梨涡愈发明显,像是盛满了星光:“怎么会什么都没有?你有一身过硬的测绘技术,有阿强这样贴心的徒弟,还有我们这些‘临时亲友’。虽然比不上故乡的‘祝典友聚’,但也算是‘千里共婵娟’了。”她忽然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锦盒上雕着精致的梅花纹样,古色古香,“对了,给你的生日礼物,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锦盒打开的瞬间,一枚小巧的梅花形书签映入眼帘。书签是用桃木雕刻而成,温润的木质带着自然的纹理,上面刻着“梅花魂”三个字,字迹娟秀,像是她的眉眼般温柔,边缘还镶嵌着细碎的银线,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像是星星的碎屑。“知道你喜欢梅花,也知道你以‘梅花魂’自喻,便托朋友做了这个。”霜降的声音带着几分羞涩,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像是熟透的苹果,“希望你在冰城的日子,能像梅花一样,‘凌寒独自开’,也能感受到‘暗香浮动’的温暖,不再觉得孤单。”
夏至握着书签的手微微颤抖,桃木的温润与银线的微凉交织在一起,像是握住了一片寒冬里的暖阳,驱散了所有的寒凉与孤寂。他想起诗里的“四季唯有梅花魂,岁居彻骨冰封地”,原本只是自勉之语,却没想到会被她读懂,这份知遇之恩,比任何贵重的礼物都更让他动容。二十四岁的生辰,在遥远的异乡,能有人如此懂他,便是最大的幸运。
“谢谢你,霜降。”夏至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眶微微泛红,“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生日礼物,比任何金银珠宝都珍贵。”
“不用谢,”霜降低下头,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其实我还要谢谢你。上次在枫溪畔,你说‘心有归宿,便不算漂泊’,这句话让我想了很久。这些年在北方漂泊,总觉得自己像个‘异乡人’,像无根的浮萍,直到遇到你,才发现原来‘归宿’真的可以是某个人,某份懂得,某段默契。”
两人相对无言,包厢里的喧闹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和窗外的雨声。夏至看着霜降温柔的侧脸,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忽然觉得,这场远居冰城的生日,或许并不像他想象中那般孤绝。就像寒夜中的梅花,纵然身处“彻骨冰封地”,也能在寒风中绽放,迎来属于自己的温暖,而霜降,便是那束照亮他寒夜的光。
“对了,”霜降忽然抬起头,眼里闪着好奇的光芒,像盛满了星光,“你诗里写‘生辰再绘年轮圈’,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我总觉得,这背后藏着你的心事。”
夏至指腹抚过书签上的梅痕,木质纹理里藏着二十四载春秋。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像浸在晚风里的蛛网:“人说二十四道年轮是个坎。往前看,少年意气还烫着胸口;往后看,万重山峦已压在肩头。”烛火在他眼底跳动,“都说鲤鱼跃龙门,可若那龙门本不在命数里呢?拼尽全力的腾跃,到头来不过是焚尾的焰火。”
霜降的眸子骤然亮起来,像雪地里乍现的星子:“你掌心的茧痕就是答案。测绘人最懂毫厘之间的坚守,既能在图纸上绘出山河脉络,怎会寻不到自己的龙门?”她指尖轻点梅纹,“梅魄从来不在温室里生长,愈是霜雪欺压,愈要开出带血色的花。”
这话语撞碎了他胸口的冰层。忽然想起布展那日,人潮在他们身边流淌成河,而两人并肩立在展台前,竟像故乡的老屋檐下偶然相遇的归燕。
门扉恰在此时洞开。阿强捧着烛火走进来,二十四簇光晕在蛋糕上摇曳,把每个人的笑靥都染成金箔。烛影将两道身影揉成一幅水墨,夏至合眼时听见心底的祈愿:愿此去千山皆有梅香相伴,愿风雪磨不钝跃龙门的鳞甲,愿今夜这般圆满能在岁月里常驻。
吹灭蜡烛的瞬间,掌声和欢呼声四起,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清辉满地,却不再是“十字路口月光寒”的孤寂,而是带着几分温柔的暖意,像是为这场生日宴送上的最美祝福。夏至看着身边笑容灿烂的霜降,忽然觉得,二十四岁的生辰,纵然远在冰城,纵然历经风雨,却终究是圆满的,像是一幅留白恰到好处的画卷,所有的遗憾都变成了惊喜的铺垫。
午夜时分,庆生宴散去,众人各自回房休息。夏至和霜降并肩走在酒店的走廊里,月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是撒了一地的碎银。走廊里很安静,只有两人的脚步声,轻柔而有节奏,像是在诉说着心事。“谢谢你今晚的陪伴,”夏至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激,几分不舍,“让我这个‘异乡人’感受到了家的温暖,让这个生日变得格外有意义。”
“我也该谢谢你,”霜降的声音温柔如月光,清润而柔和,“遇见你,像是遇到了另一个自己。我们都来自苏州,都热爱测绘,都在异乡漂泊,这份缘分,或许就是‘天注定’。”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夏至,眼里闪着认真的光芒,像是盛满了整个星空,“夏至,你愿意……以后让我做你的‘归羽’吗?不用再一个人‘日落西山游子吟’,不用再独自面对‘彻骨冰封地’,我们一起,把他乡变成故乡,把孤独变成陪伴。”
月光在相拥的肩头碎成银箔,松花江的夜风第一次携来暖意。夏至指尖摩挲着桃木书签的纹路,仿佛触摸着跨越两世的年轮。霜降的发梢沾着未化的雪粒,像雁荡山早开的梅花。
“后天陪我去个地方。”她忽然抬头,眼底映着流动的云影,“该去看看那些被冻僵的记忆了。”
抽屉合上的刹那,信笺末端的墨迹尚未干透。「心安何处不故乡」的尾韵里,突然掺进铁锈的气味。江风卷过俄式穹顶,把1935年的细菌培养皿刮进今夜的梦——那些被封存在冰城骨骼里的哭嚎,正随着座钟摆动渐次苏醒。
两日后,他们将在平房区看见铸铁锅炉上凝固的冰霜,听见焚尸炉烟道里呜咽的风。此刻的夏至尚不知晓,有些春天需要穿越比彻骨冰封更深的严寒。而梅花要在血色浇灌的土壤里,才能绽出带刺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