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无尽(下)(2 / 2)
“你是个废物。”
“你是个怪物。”
“你什么都不是。”
她像是被抽走了脊梁,身形颓然地矮了下去,不住抽泣:“我......我什么都不是。”
尽管过去有无数人这样对她说,但亲口承认的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底深处彻底碎开。
......
在晶宫后片的海底崖边,褚蛮终于寻见那单弱的身影。
她心中一松,立即踉跄着跑上前,可旋即心又一沉,因云遥离魂般僵在原地,双目呆呆地睁着,尽管面无表情,却一直在流泪,无论怎么喊怎么摇晃也叫不醒。
“云遥?云遥!”
阿蛮呼吸慌乱急促,下一秒扑上去用力抱住她。
快,快!她紧紧闭合双眼,心中不断地默念咒诀。她们曾经通感成功过,这次一定也可以!
放任云遥周身的灵纹如绳索一般捆住她,将她包裹进自己的灵魂中。
纷乱的世界一片安静。
安静的雪地里,只有一个声音。
“......云遥,我了解你的一切。你的无奈、你的纠结、你的懦弱、你的卑怯、你的恐惧、你的愤怒,你的......怨恨。”
“你并非神,你只是被选择的牺牲品。你的过去从不存在,未来也将化为乌有。”
“但,”这声音忽然轻柔无比,仿佛在引诱哄骗着一个迷路的孩子,“你可以不用背负这一切,只要到我这里来。”
“到我这里来吧......”声音化为一阵风,钻进她的脑中。
云遥恍恍惚惚,眼神变得呆滞,那引诱如毒,身后一切都是深渊,只有前方是光亮。只有往前走,她才能碰到光。
不用再被逼迫,去承担那对于她而言过于沉重的担子。
她慢慢伸出手。
“云遥——!”
一声狂吼止住了她的脚步。
她茫然回头,脸颊上的泪痕还未干,便见一道血色身影朝自己奔来。
漫天大雪中,褚蛮急如星火,抓准那双心神失守的手。
“轰!!!”
黑暗虚无化作碎片,幻境猛烈坍塌,狂风惊雷中,褚蛮紧紧抱住她。
云遥抖了抖嘴唇:“……阿蛮?”
“阿遥,他不知道你,他不了解你,你不要听!”她死死拽住云遥,绝不容许她就此坠落悬崖。
海流奔涌着朝崖边飞泻而下,白狮上的男人微微怫然,声音是极度不悦的:“不知死活的东西。”
褚蛮眯眼,他面容背光模糊不清,但她知道那是谁,帝鸿微微一笑:“当年没杀你,现在来找死了。”
褚蛮出剑如虹,云遥脸色骤变:“阿蛮!!”
蜉蝣撼树,螳臂当车,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冲了上去。
“我知道,我知道我杀不了你,但我......绝不会让你伤害我最好的朋友!”
剑端没入胸膛,男人神色未变,淡淡扫了一眼。
似是不屑于对付这原本就遍体凌伤的残躯,只轻轻一动手指,瞬息黑色的妖雾将她吞没,云遥心跳停了一拍,一股极度的恐慌迅速蔓延全身。
“不自量力。”
天旋地转,云遥欲靠近而不得,连逍遥都被弹开。
妖雾收紧,惨叫声被淹t没,忽然有血雾泵炸,那是谁的血......
云遥浑身一僵,心脏突突直跳,指尖掐入掌心。急剧的神力骤然爆发,好似堵塞的通道被洪流冲开。猛烈的白光瞬间绵延三百里,四周映得雪亮,连海面缠绵的浓墨都被顷刻驱散。
祥光太过刺眼,帝鸿眉梢轻轻一蹙,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他最是厌恶这种上神庭的瑞光,这该死的小鲛人,让他功亏一篑。他怫然驱使着白狮,身影瞬息消失。
白光冲散妖雾,云遥满头大汗,脱力地朝后一趔趄。待看清那躺在地上那条血淋淋的人鱼,她魂飞天外,手脚并用朝阿蛮爬去。
灵光从阿蛮身上数之不尽的伤口疯狂外溢,云遥慌乱地用手捂上去。
“不,不不不,不要......”
可是那些灵光就跟完全不受控制一样,丝丝缕缕地从她指缝间飘出来,阿蛮的面容,好像变得透明了。
云遥眼泪簌簌而下,将她抱得更紧,一遍又一遍地说:“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像在说给她听,也像在说给自己的听。
一双冰凉的手拂上她的脸颊。
“云遥——”
云遥握住那双手,泣不成声:“我......我来迟了,对不起,我怎么把最重要的事都忘记了。”
她忘记了预言的梦,忘记了阿蛮即将迎来的厄运,她不该就让她这样下山,她该拦下的。
阿蛮却望着她苍白的面容,轻道:“这些日子,你一定很辛苦罢。”
云遥泪如雨下。
“云遥,你不要怕,不要哭。”
云遥哭得更厉害:“对不起,我,对不起,阿蛮,别怕,我一定能救你,你别怕。”
她复住阿蛮的伤口,强硬地输入神力,源源不断,汗水从她额头滚滚落下。然而神力就如同那些外泄的灵力,在她们周围盈盈绕绕,又重新回到云遥的身体里。
“不会的,再来一次,我——”
“云遥!”阿蛮声音陡然变大,将她游离的心神拉了回来。
云遥怔愣地看着她。
“云遥!你不要害怕!什么都不要害怕!”
“他了解你什么,我呸!你不要听他放屁!你怎么会不存在,你就是云遥啊!你一直都是我认识的那个云遥!你不是任何人,你就是云遥!”
始终都是,她从儿时就认识的,胆小却勇敢,懦弱也坚韧的云遥。
“神骨选了你,那就是你的!谁也没有资格说一句不配!谁也没有!你不要害怕!你要记住你是谁!不要害怕!不要求饶啊!”
四野死寂,这些话好像用尽了她的力气,再开口时,已经气若游丝。
“阿遥......”
云遥低下头,泪水疯狂地涌出来。
“我在。”她哽咽应答。
“......我、很高兴。”
我最好的朋友,是一个那么、那么厉害的救世主。
血沫从口中飞溅出来,像妖艳的花开在她脸上,她轻轻弯唇,道:“谢谢你,夸我漂亮。”
在云遥泪光朦胧的视线里,她笑得很明媚。
昔年褚蛮刚入昆仑,尚未修成完好的人形,全身上下仍布满鳞片,耳朵尖尖的,手指也没分化。
修仙人本来胆子就比常人要大些,她这副模样倒不算多么惊骇。可不知是谁先带头说她长得吓人、恐怖,渐渐的,这种声音越来越大,即使有些微小的异声,也被压了下去。谁见了她都绕道走,用各种异样的眼神看她。
阿蛮用厚厚的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哪怕夏天也不摘下来。有一回甚至热得晕倒了,醒来时,便见到一个年龄相仿的小姑娘蹲在面前,手里持着一把蒲扇,正为她扇风。
她低头一看,见自己的斗篷已经摘下来了,下意识就要躲,却听见这姑娘赞叹道:“好漂亮!”
阿蛮很是错愕,“漂亮”这两个字,她自从入昆仑以来就没有人对她说过,不禁道:“什么漂亮?”
“这个啊。”她指的正是自己身上的鳞片,“在阳光底下会发光,亮亮的,像水波一样,很漂亮。”
阿蛮神色游离地喃喃重复一遍:“很漂亮吗?”小姑娘正要点头说是,却脸色一变,只见她直接从胳膊上扯了一块下来。
“送给你。”
小姑娘愣了好一会儿,才颤巍巍接过:“啊,这、这......不疼吗?”
疼,疼死了。阿蛮心道,可是却绽出了上山以来的第一个笑容:“不疼。”
“谢谢,”对方小心翼翼收好。她思索一番,鼓起勇气,道:“对了,我叫阿蛮,你叫什么名字?”
面容和善的小姑娘抿唇,弯起一个有些羞涩的微笑:“我叫云遥。”
隔着飞速掠过的时光,褚蛮望着她,目光感慨万千,隐含无限的眷念和疼惜。
“阿遥,我们说过,要做、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她怅然一笑,“原来一辈子,这么快就过去了......”
“这个,就当送你的礼物罢。”
云遥摊开的手心突然落进几个小东西,她微微擡头,一颗又一颗流光溢彩的鲛珠滚进她的手掌心。
素来要强的阿蛮,曾视眼泪成珠为耻辱。
而今她流着泪,仍努力微笑。
“再见了,阿遥。”
灵光散尽,她化作一阵风,伴随天空阵阵的鲸鸣,消失无影无踪。
......
云湛循着踪迹终于赶到时,只看见云遥一个人呆呆坐在崖边,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怀里捧着多到快要溢出来的鲛珠,还在流泪。
方才途径海面见到那一霎过亮的白光时他便心道不好,疾步上前捏住她的肩膀:“阿遥!醒过来!”
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反应,活脱脱失了心神,最后直接晕倒在他怀中。海镜的冰封仍在疯狂蔓延,云湛当即破血结阵。
“破碎虚空,速归昆仑!”
周围之景飞速掠过,转眼脚下地面变成青草地。
云湛抱着云遥一路疾行回到司正殿,长老们见这情状都惊呆了,果然就是不该下界的,下界一趟折腾成这样!
他们一下围上前,叽叽喳喳又要探她伤势又要责问他们简直胡闹,云湛冷声:“让开。”
他紧紧抱着云遥,什么也不管,头也不回掠过呆滞的众人,径直回到她的卧房。
云遥已经睁开了眼睛,她额头有些发烫,云湛将她抱回床上,转身去给她倒水,手腕忽被握住。
他立即关切地回握:“怎么了?”
那双眸子里一片空洞:“哥哥,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不知为何,一股不安涌上心头。云遥缓缓转动眼球看向他,轻道:“莲花台试斗大会那日,你听见我跟你求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