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雪（1 / 2）
忽如雪
大概凌晨三点,方宇回来了。
他进门提着个纸袋，许珈毓看了眼：“买的什么？”
方宇放轻声音：“一些换洗衣服。”
也不知道都半夜了，他是去哪里买的衣服,许珈毓点点头，垂下眼睫。
纸袋搁置在桌上,方宇视线扫了一圈，看见病房里只剩许珈毓一个在陪床，就多嘴问了句：“他呢？”
许珈毓知道他在问谁：“回去睡觉了。”
方宇神情一时间有点尴尬，欲言又止。
许珈毓瞥他一眼：“怎么？”
他挠了挠头：“珈毓姐，你让他住你家啊？”
许珈毓悉心掖好被角：“嗯。”
方宇面色古怪,他看看江泊雪，又看看许珈毓,小声试探道：“你不会是在和那个男生……交往吧？”
不可能吧,对方未成年诶。
许珈毓挑眉：“调查我？”
“就查过一点。”方宇有些心虚，“知道他现在住你家里,但是不知道你俩什么关系。”
许珈毓故作平淡“哦”了一声：“那你们老板怎么说？”
“啊？”
“你给他资料看这些,他不扇你吗？”
“……”
方宇脸色难看起来。
还能怎么说,他老板那个人，属于打落牙齿和血吞,在意也跟不在意似的。
知道之后也就是平静说了句：“知道了。”
该看财报还是看财报，该审批还是继续审批,望过去眼底漆黑，连坐姿都不变，显不出多少情绪。
方宇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没有那么喜欢许珈毓了。
毕竟已经三年过去,加上之前纠纠缠缠那几年，够了,够久了，校园爱情都足够从相识相恋到毕业分手，更何况他们这种家庭圈层。
这个不行了，那就换一个好了。
然而是他低估了江泊雪付出的感情程度。
刚来到湖市时，车窗外纷扬大雪，江泊雪支着额头，一路无声看大雪飘落。
方宇以为他无所畏惧，毕竟他那时已然声名显赫，许多人一辈子得不到的，财富，地位，名声，他全部拥有。
他还怕什么呢。
可他就是怕，他在许珈毓楼下，站了整整两个小时。
大雪一层一层飘落，没几分钟，江泊雪肩头身上，就覆满了薄薄积雪，冰冷刺骨。
昨夜才做完的手术，这样消耗，无异于糟践自己身体。
只有江泊雪混不在意。
方宇也没法劝，江泊雪这些年，不听任何人劝。
只是临到上去时，他望着四楼亮灯方向，忽然擡唇：“她还认得我吗？”
方宇蓦地，心底有些难受起来：“肯定认得啊，珈毓姐都跟了老板你这么多年了。”
江泊雪沉默几息，说：“那她为什么和别人住一起。”
漫天雪片，纷纷扬扬。
方宇也不知道事情来龙去脉，根本不敢随便接话，只好在心里面祈祷，许珈毓千万别是真和那个男的在一块了。
不然，凭江泊雪这些年的精神状态，大概会发疯。
……
回忆至此，方宇小声嘟哝：“我们老板也没说什么，不提了。”
“没有问题要问我？”
方宇不敢替江泊雪做主，只好道：“没有。”
“好，那我可有问题问你。”
“啊？”
许珈毓转过身面对他，神情平静，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你们老板背上的伤，怎么回事？”
方宇为难道：“这个……”
“还有腹部的伤口，刚才那个护士说他才做完手术，什么手术？”
方宇摸摸鼻子，顾左右而言他：“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个小手术。”
然而许珈毓却敛了神色，挑唇一笑：“方宇，认识这么多年了，你别骗我。”
她坐得随意，双手还捏着江泊雪的手腕。
许珈毓缓慢而清晰地重复：“到底怎么回事？”
“能怎么回事。”见再也瞒不下去，方宇干脆苦笑，“老爷子打得呗。”
许珈毓微微一怔：“那他腹部上的伤口……”
“昨晚做手术留下的。”
许珈毓蓦地便想起，当时唐靖来找她，说了句“少爷不太好”。
她原以为江泊雪无所不能，江立庭又那么宝贝他的继承人，就算不太好，或许也只是吃不香睡不好，能怎么样呢。
从没有想过，会糟糕到这种程度。
也是，许珈毓想，就江立庭如此薄情寡性的性格，如果不是真的走投无路，又怎么会愿意纡尊降贵，真的派人求她回去？
可她竟然还不以为意。
许珈毓一瞬间，心脏像是喘不过气。
她慢慢开口：“他是因为什么做的手术？”
方宇说：“老毛病，胃有问题。”
她沉默下来。
方宇看她发愣的模样，隐约明白了几分：“珈毓姐，你是不是觉得，你走之后，我老板过得挺好的？”
“……”
许珈毓避而不答。
那就是确实是这样以为的。
方宇叹口气：“你不知道，我们老板这三年……过得很不容易的。”
他原本想换个形容，譬如艰辛，痛苦，麻木……到最后，还是只用了一句“不容易”。
方宇觉得许珈毓应该懂：“我是多嘴，但我还是想说，珈毓姐，我们老板挺放不下你的，你走了之后，老爷子对他很狠心，他对自己也不太好。”
许珈毓仿佛已然灵魂离体，没了感知，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他……怎么过得不好？”
方宇沉默了。
“发生了很多事。”他说。
最初，是江泊雪不肯改口，说不喜欢许珈毓，也不肯松口娶别人。
江立庭只好每个月，罚他去香山别墅跪坐，在寺里小室抄写佛经。
那是件极其磨人的事情，江立庭要求很严格，字体需清晰规范，也不可漏字誊错。佛经模本又小，一页十几列，就连看完都会头昏眼花，更遑论抄写。
往往做完之后，江泊雪已经没什么精力。
可是江立庭也没肯放过他，他在山寺尽头等他，看见他来，他让人呈上一根藤鞭。
江立庭问他：“你肯不肯认错。”
江泊雪从来颜色寡淡。
他说：“我没错，我不认。”
江立庭气极，举起藤条就往他背上抽去。
黄荆条很粗，有时下手轻，不破皮不见血，背上只会青紫交错，肿起来不碰便不疼。
不过大多时候，江立庭下手都会很重。
那些层层叠叠的伤口，好了又坏，有些还来不及敷药，就又添新伤。从前的皮肉还没有完全长好，新的伤口重新复上去。
这个情况大概持续了一年多，江泊雪从不改口，从不屈服，不管江立庭把他打到什么地步。
哪怕遍体鳞伤，他也照样倔。
方宇还劝过他：“老板，你不要和老爷子对着干，你就服个软吧，认个错没什么的。”
可江泊雪仍然坚持：“我没错，我不认。”
跪在地上的男人脊背挺直，双眸浸满湿汗，轻轻一眨，汗珠顺着眼睫往下掉。
方宇叹气：“老爷子也只是自尊心高，你敷衍他几句，总好过在这里受罪。”
他是真的心疼，毕竟他给江泊雪做事那么多年了。
其实他有点不懂，爱不爱的有那么重要吗，说不爱能怎么样？
反正许珈毓又听不到，只要在江立庭面前装装样子，不就行了？
可江泊雪给他的回答却是：“不行的。”
他一愣。
听见江泊雪说：“我没有不爱她，我不能说谎。”
他就这么硬扛下来。
这三年，他仍然不会当面忤逆江立庭，只是性格越发寡言孤僻。
江泊雪不再和江立庭说一句话，除了要事，也很少再回京城。
江立庭无法，只得随着他去，只要他不提许珈毓，怎么着就看造化吧。
年复一年，江泊雪日子照常过。
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把那个女人忘了。
是直到年前，江立庭病重。
江泊雪来到他病床前，对他说：“爷爷，我还是想去找她。”
江立庭冷冷咳嗽：“谁。”
“许珈毓。”
那时候才明白，原来他一直都没能忘记。
只是江立庭说不能提，他便遵守游戏规则。
江泊雪说这话时，眉眼看不出半分情绪。
江立庭却真的恨死他了，他一瞬间就想到了江泊雪的父亲，他们父子真的如出一辙，总是忤逆他，让一切都脱离他的掌控。
“你想都别想……”江立庭恶狠狠，“我会打断你的腿，你也不想因为一个女人就……”
可是他不知道。
江泊雪在心里想的是，无所谓的。
其实残不残疾对他来说，没有一点区别，如果当初真的在意身体的残缺，他就不会自己残废一只手，就为了护她平安。
江泊雪手里握着早就血迹斑驳的藤条，平静呈给江立庭t。
“您打吧。打完了，我去找她。”
“混账！”
江立庭红了眼，忍不住抓起藤条，狠狠抽了下去。
“你要学你爸吗？你也要像他一样气我？真不愧是你爸的好儿子，当初他不满意我安排的婚姻，非要娶穷乡僻壤的女人，这种蠢事，也值得你效仿吗！”
江泊雪一声未吭。
看他模样，江立庭浑身颤抖，慢慢停了手。
打了那么久，他忍了那么久，原来他决定的事，真的任何人都无法改变了。
手中藤条掉落在地，床上的男人，一瞬间像苍老了十岁。
江立庭说：“你走吧，去找她吧。”
藤条鞭笞，打在身上很痛，江泊雪呼吸微弱。
然而他还是冷淡的模样。
他勉强直起身，说：“那我去找她了。”
那么多年，他还是赢过了江立庭。
江立庭扔罢藤条，别过眼：“滚吧。”
……
许珈毓听完，眼尾忽然涌起一阵湿意，她擡手很快抹去。
方宇说：“珈毓姐，你还喜欢我们老板吗？”
许珈毓看着病床上的人，没回答。
方宇也不失望：“没关系，等我们老板醒后，你自己跟他说吧。”
门被轻轻掩上。
他已经等了那么多年，不差再多等她半辈子。
*
两周后，江泊雪病好了。
不过这个“好”究竟是怎么个好法，纯属见仁见智。
反正许珈毓是觉得：好个屁啊。
他现在的程度，也就勉强能到可以自己下床走动，伤口不往外冒血，也不要人搀了。
还好？
好个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