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1 / 2)
第115章
如果说赵执一开始对崔道光抱有十足的防备和敌意,那么几日相处下来,这种感觉便慢慢的淡了。
这位崔郎君的确对女管事很不错,把她带在身边,吃喝安排的都是最好的,但他看她的眼神绝非男女之情,更像是兄妹,赵执自己就有一帮兄弟,他觉得自己的感觉不会有错。
但要说完全没感觉,也并不是。至少比起他抓耳挠腮想方设法的那种接近,他和她的相处就像喝水一样自然。
他甚至忍不住从这位崔郎君身上偷窃对她的了解。
爱吃什么菜,喝什么茶,什么情绪该对什么应答,这里面都是技巧,赵执学以致用,逮到机会就实施一下,这直接导致崔道光对他的防备与日俱增。
可他以互市监察使的身份来到沂州“偶遇”春宴之乱,马上又要设法前往宣州,除了配合骆融交接事务,还要应付一个不请自来许岱,实在没办法时时刻刻盯着赵执,到底被他钻了空子,常常一扭头就不见崔霓璎人影,待回过头去质问她,她倒是一派淡定,躲许岱和骆融呢,她又不能明目张胆出现在这里。
有办法吗?
根本没有。
崔道光只能专注于公务交接和打发许岱,且终于赶在端午节后一日,先将许岱送上回程的马车,然后写好送回朝廷的奏报交给亲信,最后郑重告别骆融,一身轻松的与霓璎、赵执同往宣州方向。
自此起,赵执所有钻空子的机会被全数扼杀。
白日里,乘车时一个车内一个车外,乘船时一个船头一个船尾,隔得远远的;夜里,霓璎的房间永远紧挨着崔道光,外面重重把守严密的很,一只苍蝇都飞不过。
都五月了,赵执却觉得夜里的被窝冰冷彻骨犹似严冬,煎熬的辗转反侧数个夜晚,在日益浓厚的怨念中果断收回了对崔道光好不容易升起的那一点点改观。
崔道光如此紧盯霓璎,不止是防赵执,也是趁抵达宣州之前再把事情捋一遍,也为后面的事情做准备。
回程的最后一段还是水路。
晴空朗日,霓璎让雾爻在甲板上支了个雅致的茶座,与崔道光围炉煮茶,闲谈议事。
不久之前,两人分别收到一则朝中传来的消息。
侍中文海因病离朝,回乡休养。
“早不病晚不病,怎么刚好这时候病。”崔道光不算多疑的人,但在知晓了崔霓璎这些计划后,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难免深想一层。
霓璎的态度却很淡定。
文海是蜀郡人,先帝还是蜀王时就跟随左右的元老,陛下的亲叔叔宣王魏嶷今任左卫大将军,遥领剑南节度大使,其女东阳县主魏姈的夫婿,正是文海最小的儿子文岩,也是剑南军镇行军司马,实掌剑南诸军事。
“东阳县主与文军司伉俪情深,成婚数年膝下已有二子。”霓璎撚着一颗硕大的红樱桃咬掉一半,“对了,她近来好像又怀上了。”
崔道光险些被一颗樱桃子卡住:“又有了?魏姈多大?”
霓璎信口答来:“二十有四。”
崔道光倒吸一口冷气。
大家都是二十四,他到现在连个意中人都没有,为此没少被族中长辈抓着训斥,恨不得直接把他迷晕了丢进女人堆里先生几个孩子再说。
没想到这丫头以前那么泼辣,竟然都怀三胎了!
等等!
意识到更严峻的问题,崔道光瞄向二十有二,今年就要二十三的崔霓璎,唏嘘道:“你以前是不是还同她有过罅隙?如今人家都抱三个了,你还孤身一人,不觉得自己输了吗?”
霓璎淡淡道:“我算输了,你算什么。”
惨败。
崔道光正要反驳,忽然觉得不对劲,眯眼t盯住崔霓璎。
年龄,子嗣也就罢了,一般人忌讳邪祟,以免孩子太弱被邪祟影响坐不住,刚怀上的胎都会秘而不宣,等实实在在坐稳了才安心告知。
“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
“好奇心重。”
“……”
雾爻拿来一个琉璃小碟子,霓璎慢条斯理的捡了几颗又大又红的樱桃,起身要走。
“等会儿,”崔道光语气严厉的叫住人:“去哪儿?”
霓璎看他一眼:“都盯多少日了,没盯够?还是说以三哥的本事和眼光,还没能将这人看明白?”
的确,以他的为人和对霓璎的在意,知道有赵执这么个存在时,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这一路上,他们每到一处都是赵执出面打点,不难看出其为人处世的稳重和游刃有余,好像和谁都能谈得来,到哪都吃得开,却也同时把握着分寸,那种神色里透出的随和大度并不作假。
据打探所得,此人过往的确是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之辈,领着一帮同样游手好闲的兄弟,不读书也不务农,多是些散活儿度日,再不就是市集里收摊贩的保护费,纠集斗殴。
但稍稍深入,倒也不难得悉宁县太平县的之间的龃龉摩擦,再看他这种不着调的三教九流,多少带了点江湖气,是狂放不羁的崔三郎曾在话本里畅想过的样子。
说他优秀卓绝不至于,就是个有点底线和原则的地头蛇,但要说他空有皮囊实则草包,这游走两县官府左右逢源甚至一度领头调度,却也不是一般人都能有的本事,即便这当中有崔霓璎推波助澜,也不能否认他的作为。
崔道光对赵执谈不上欣赏喜欢,但一路下来也实在难以强行生厌,至于崔霓璎,此前她信誓旦旦说只是有些好感,还没到山盟海誓的地步,可每当他兄妹二人相处,她必能发现从远处投来的哀怨眼神,然后找个理由离开,实则是去那头安抚。
马上要到宁县,她装都懒得装了。
崔道光沉着脸盯了她一阵。忽然叹了口气,别过脸去,不耐烦的摆摆手。
雾爻蹲在旁边摸果子吃,看着霓璎走远的背影,又看一眼三郎君:“您不拦着女郎啦?”
“拦得住吗?”
“那您要把女郎嫁给他吗?”
嫁给他?
崔道光冷笑一声。
他只是忽然想到,崔霓璎这条路可不是往寻常百姓家走的,他想要跟着,自有重重险阻考验等在前头,若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根本不用他拦。
退一万步说,这一步踏出去就没有收回的余地,倘若她在此前真的后悔,最终选择假死遁逃,找个人安安分分过完余生,崔道光同样愿意尊重。比起前路险阻,这点男欢女爱反倒不算什么了。
船尾和风阵阵,霓璎过来时,看到的就是个趴在栏上,嘴里叼根不知哪里采的狗尾巴草,沉着脸盯着江面的负气包。
鲜红硕大的樱桃躺在琉璃碗盏里,带着些微水渍,在阳光下仿佛也被镀上了闪亮亮的光,赵执瞥一眼,连朝旁边扭,很不屑的“嘁”了一声。
霓璎看他两眼,转身就走,他忽然伸手拽住她,不由分说把人拽紧怀里从后搂住,下巴习惯性搁到她肩窝,微微张嘴。
一路下来,赵郎君不仅知道自己是受了委屈的,还知道她知道他受了委屈,他可不是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尚君子,更不是从前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随遇而安的赵执。
他得到过最好的爱护,喜怒哀乐都被在乎;想得到什么就要牢牢抓住,谁拦都没用;不高兴就是不高兴,要哄,要劝,要补偿!
霓璎被他搂着,艰难的抽出一只手,撚着樱桃梗朝后伸,赵执张口叼住,吃完时有颗樱桃核,他在她脖颈蹭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催促音。
霓璎缓缓转头,竟真擡手放到他唇下。
很体贴的动作,就是眼神充满了“你试试”的警告。
讲究如女管事,用手接核这种事和直接往她手里吐口水没有区别。
说时迟那时快,赵执将樱桃核灵活的抵到舌下,低头在她擡起的掌心吧唧亲了一口,像个得逞的登徒子,冲她挑眉直笑,然后朝着江面“噗”的一声,将樱桃核吐进水里。
“郝先生回县里了吗。”赵执懒洋洋歪在她颈边,上次她来找他,就说了郝自通回宁县的事,还附带了一则消息,沈东钧也跟去了宁县。
赵执对郝自通的了解仅限于学子间的口耳相传,这么久了,他始终没法把郝自通和宁县城里那个怪老头联系在一起,想到这次回去能以新的身份审视他,赵执自然心生好奇,同时还有一份微妙的感激。
“要不是为了找到去到宁县,我也未必遇得上你。”
霓璎一脸意外:“找他?”
“不然呢?”
“难道不是受到红线牵引去找你的吗?”
赵执没绷住,笑倒在她身上。
这种风流郎君哄骗无知少女的话一听就是假的,可她近来似乎很会讲这种话,明知道是故意逗趣的,赵执却忍不住眉飞色舞,并在这种不受控制的愉悦和甜蜜中轻易的被哄好。
“说得对,你就是去找我的。”他忍不住轻轻擦过她耳畔,到底还是按捺住那份心思,趁着那位盯人郎君没找来,收臂抱了抱她。
客船顺江而行,自江行出后,便直直的往宣州之下的宁县。
算算日子,赵执随霓璎出门已经快两个月,他甚少离开宁县这么久,人生第一次有了浅浅的近乡情怯之感。
船行于清水河中,切身进入江南景致的崔道光对此地生了些好奇,就像当初霓璎初来时一样,赵执瞅准时机发挥所长,主动想崔郎君讲起此地的风光,许是带了家乡的情怀,他讲起来比往日更认真,对宁县的遗憾和期望也更加深切,甚至将当初师正打算填江并县的打算掐头去尾,当个民间闲话讲给崔道光听。
当崔道光听到那个传说的时候,当即想到了三叔和三婶,下意识看了眼霓璎,见她凭栏而立,遥望前景,不由得也跟着看向前方,然后微微怔住。
“赵郎君,那个……就是你说的宁县吗?”
赵执正在与崔道光讲故事,注意力便更多的放在他的身上,当他听到崔监察使略带疑惑的语气,并顺着看过去时,人也定在了原地。
这……这是……
晴空朗日,江面粼粼,同往宁县的路比往日要热闹了数倍,不数十倍,隔岸的江口甚至排起了长队,多半是年轻的青年。
远处的客船从各方驶来,一江之隔的镇口,门楼牌坊上挂满红彩,贩夫走卒从港口一路铺到看不见的尽头,连外镇都这般热闹,不难想象进到县城会是何种景象。
殷家的船在宁县有专属停靠的岸口,离得近了,眼前一新的县城让赵执几乎以为他们靠错了岸。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霓璎看向崔道光,擡手作请:“郎君小心慢行。”
崔道光振身负手,气派非凡的下了船。
霓璎没有跟上去,而是来到赵执面前,朝他伸出手。
“赵郎君。”
赵执回过神,顺着这只手看向女人的脸,脸上的怔愣还未消失。
霓璎冲他微微一笑:“当日我初来宁县,是你带我四处熟悉,如今,我也带你看看现在宁县吧。”
……
自从郝自通的名声在江南一带重新打响后,很快便传到了朝廷。
彼时,文海已然离开长安。
对外,文相是因病还乡,但对每日站在这朝堂上的臣子来说,内里真相俨然又是另一番说法。
自新帝即位,虽然加封许多亲信,但朝中要职高位仍是以德高望重者居之,随后王氏为后,王氏势大,朝中许多决议上都抢过了主导权,以至于本该相互制衡的三省长官也开始有了权力倾斜。
若说王氏是因身后的家族根基跻身朝堂屹立不倒,那么文相则是靠着跟随先帝起事起一朝一夕堆砌起来的从龙之功走到今日,文氏发于剑南,多年来谨记先帝之命驻守蜀中,平定了无数场大大小小的叛军乱民之战,劳苦功高不容抹杀,文相也是因此征召入朝拜相。
然而王氏一朝势大,文相也实实在在因这番朝堂倾轧而倍感无力。
选才考试州县受贿,王相作为主理官员,不仅没有对此事严查遏制,王氏所在的沂州甚至成了重灾泛滥之地,领歪风邪气在前,即便免了王梵的官职也无可厚非,可陛下基于许多考虑,在此事上竟轻拿轻放。
这之后,t文相就自称有病。
有心人都看得出,这不是有病,是寒心。
文氏在蜀州根基深厚,又是天府之国,回乡含饴弄孙不比在朝堂受这破气来的自在?
魏璠对此事自然是不赞同的,也同样诸多挽留,可文海愣是吃了秤砣一般铁心要走,魏璠无法,虽然允了文海离京之情,却保留了他的官职俸禄,言下之意,是文相但凡有回朝之心,随时可以回来。
而随着文海的离开,曾受过王氏倾轧的朝臣私下里都笑言,真走假走一目了然,有些人呼天抢地装昏卖惨,说到底还是抱着位子死不撒手,简直假清高。
王氏现在已然怕了“假清高”这三个字,是以王梵刚刚竖起来的一点,又在文海坚定不移的辞官之举中被踩了个细碎。
另一方面,魏璠虽然坚持保留了文海的官职俸禄,但人不在位,这个位置始终要有人来顶。
好巧不巧的,郝自通的名字就这样飘进了朝堂。甚至有人直接进言,可由朝廷征招郝自通入朝,在文相离职期间担任侍中一职。
此言自然而然的遭到反对,第一个站出来的便是尚书令王嵇。
郝自通出身低微不必多说,他离朝多年,早不务朝政,况且郝自通此人性情狂浪,从前便是毁誉掺半,谁知道他这些年经历过什么,又是何性情,即便回朝,又岂能直接担任一朝宰相的要职,这不是让天下人笑话吗?
中书侍郎卢厚亦不赞成,且他似乎早在听到郝自通的消息时就打听过他的情况,眼下了解的相对更多。
郝自通眼下居于宣州之下一个小县城,据说此人性情古怪,为人极不好相处,昔日朝堂肱股,竟能为了一条小咸鱼与老妪争吵,简直是丢人至极,这样的人如何堪当大任?
就在众人陷于一片沉默时,谢牧晗从容而坚定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一言。”
魏璠垂眸看着下方的人,唇角微勾:“谢卿说来。”
大殿之中,隐约有人倒吸冷气。
又来了,他又来了!
谢牧晗略一思索,缓缓道来:“自古以来,社稷之悲莫过于君子在野而小人在堂。昔年,郝自通一战成名,彼时乱世未平朝堂未稳,郝自通尚能稳居高位,他离开朝堂并非因罪过与失职,而是自请离去。而今他远离朝堂多年,却依然能得众多贤才追捧,对其趋之若鹜,这难道还不能证明郝自通实乃治国之才?”
王嵇:“这……”
谢牧晗:“君子在堂而多誉,在野而多谤。臣不知卢侍郎是从何处打听到郝自通这些不堪的行径,只是好奇,卢侍郎身居朝堂,难道比那些站在郝先生眼前的人看的更清楚吗?”
“此前朝廷选才却闹出行贿丑事,已令民心生寒,想来许多大人还不清楚,陛下虽下令重考,可是此次参加考试的士子人数却锐减,诸位以为,这些人都去了何处?如今郝先生若能重振赤心之心,理当重用,同样的错误不可再犯第二次。”
“此外,郝先生出身或许不足,然先帝用人尚且不拘门第,令大缙有今日安定辉煌,陛下亦是承先帝逸风,广开选才之路,反倒是两位大人,如今还要拿这个来说事,是否也是在质疑先帝?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王嵇和卢厚彻底被堵了嘴。
魏璠坐看他们争论,待他们说完,这才缓缓给了一个定论。
郝自通是否有担当大任之能暂且不谈,但仅凭他昔日的荣光和地位,倘若郝自通能回朝,的的确确是一个重振人心的最好方法,所以魏璠并没有直接对郝自通下封官敕令,而是传了一道谕旨至宣州,征召郝自通入朝。
这日下朝时,裴崇炎如常前往衙署,行至半路,忽觉一人靠了过来,两人倒也闲闲走了一段。
谢牧晗:“有句话,我不知当问不当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