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3 章(2 / 2)
然而赵执在这一刻想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这段日子,他在干什么呢?
他其实干得不错的。
从前在太平县和宁县能游刃有余,到了州城也没给谁丢脸,事情不难,人也好相处,没多久谁都能叫他一声赵哥,那么多小吏,长史甚至刺史都叫得出他的名字。对,他还缠上了郝自通这个老头,在他这偷摸着学了不少东西,那些他不熟悉的,更高一层的地方是什么模样,他已经能凭自己所学来想象。
他一直听她的话,没有因为她不在就像个废物一样无所事事,而是前所未有的充实。
可这有什么用呢?
他无比认真的过了这段日子,再见到她的时候,兜头而来的冰冷现实,仍是一段他难以跨越的距离,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但一定是一段辛苦艰难的日子,而他却在一无所知中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已经做好的很好。
一股对她的心疼和对自己的厌弃忽然交织,直接拉下了他兴奋扬起的嘴角,整个人像条霜打的茄子。
他甚至有点后悔没有把今天该做的事情做完就来找她。
没有女人会喜欢男人这种没出息的样子。
他匆匆告别,她果然没有多问,正经事上,她永远拎得清,转头就走了。
回到卫家小院,卫璞已经把院子收拾好,酒和新鲜的鱼也已到位,就差人来下刀,赵执站在院门口,坐在院中的郝自通甫一擡头,便瞧见了神色远不似离去时那般雀跃的青年,他冷笑一声,也不问他为何现在回来,为何这般模样回来。
赵执也不解释,看到砧板边磨好的刀,他撸起袖子就过去坐下,熟练的开始片鱼。他的刀压的很平,片出的鱼肉均匀晶莹,又被一片一片摆在细竹编排的器皿上,起伏间透出深沉的器皿底色。这样的细致活儿不能分心,否则t便是毁鱼又伤己。
郝自通在旁自斟自酌,时而伸手从竹盘上直接撚一块鱼肉丢进嘴里,时而看一眼片鱼的人。
卫璞看看两人,笑着摇摇头,去厨房继续煮汤。
院中只剩郝自通和赵执。
刀刃划过鱼肉,片下最后一片,赵执动作忽然顿住,伸手拿过布巾擦了擦沾了油脂的刀身,全神贯注的心思终究散了一两缕,他大概知道,所以不敢再片。
“老头……”
郝自通挑眉斜睨他,这小子,近来有求于人,总是很守礼的喊他一声先生,如今竟又没大没小换回从前的称呼,可他也不在乎,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赵执像是思索了很久,他手里还拎着刀,有一下没一下的擦着:“我听人说,你的出身一般。”
郝自通哼笑,这一次应声明显响亮了些,好像那并不是一个令他难堪的答案。
赵执转头看他,莫名其妙问了句:“你就从来没过怀疑过吗?”
郝自通瞥他一眼,赵执以为自己没说清楚,又问了一遍:“你的出身一般,却可以位极人臣,这个过程中,你从来没怀疑过自己吗?有没有资格走到那一步,有没有那个能力去客服阻碍……”他顿了顿,自嘲笑道:“当然是我白问,毕竟你都走到了,我就是……有点好奇,你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当真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年轻的疑惑总是直白又载满目的性,郝自通听完只是笑了一下,“有什么好怀疑的?”
赵执本以为他要说些有志者事竟成,又或是英雄不问出处之类的话来劝诫,谁知他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朝上指了指,示意一个高位的意思:“往那里走,只是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顿了顿,他又指了指心口的位置:“但这儿,不在那儿。”
赵执愣住,“那在哪里?”
在哪里?郝自通发出两声苍老的笑,“曾经我以为,它当在街巷烟火中,在村野阡陌里,在苍穹之下,在盛世之中。后来,它在……”像是想到什么,他点点脚下的土地:“她在的这里。”
赵执其实并不完全懂,但即便这老头故弄玄虚,他也听明白了一点,他的心,不再那个位置,他只是为了达成目的,才拼命往那个位置跑。所以是因为这样,那个位置就变得不重要了吗?
“赵执啊,”郝自通喝完一盏酒,忽然伸手点了点他的心口:“你问老夫这个问题的时候,这处留在哪里?”
赵执无奈的看他一眼,这老头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便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了,他嗤笑一声,擡手为老头斟了一盏酒,也没回答,他知道这老头心里门儿清。
和殷倪在一起越久,距离感就越强。而这段距离,来自于他的势弱和她的沉默。
青年那点囿于尊严和青涩执拗的心思被郝自通看了个明明白白,他仍是那副不着调的样子,闲闲搭话:“赵执,你想和皇帝拜把子吗?”
赵执俊眉一拧:“老头,你是不是喝多了?”和皇帝拜把子,他连皇帝的脸都看不到。
郝自通哈哈笑起来,“这世上有很多一辈子都难发生的事情,好比一个升斗小民,可以和皇帝拜把子,这需要许多离奇又巧合的机缘来促成。但反过来,有些事一旦发生了,就不需要过多的质疑。你心里在意的人,你的想法,都不是凭空生出来的,那一定是这个人曾经出现,也来到你身边,你们之间有了交织,实实在在产生的。”
“她来过你的身边,也会去更多的地方,可能站得高些,也可能跌入尘埃,可你在意不是她吗?无论她在哪里,重点都是她,你能走过去就走,不能走过去,绕条道,在下一个地方等她就是,怎么她换个位置,你就只顾着盯那个位置,想的是自己配不配站在那个位置?那对你来说,让你在意的到底是她,还是她所处的位置?”
这番话,但凡换一个人来说都是放屁。若无权无势,连基本的自保都做不到,还谈什么陪伴和守护?可看着这个宁愿坐在破落小宅里也不愿重新回到高位的老头,赵执的脑子好像也被这夏日的热气蒸腾的膨胀起来,此前所忧虑的种种现实都变得轻飘,他紧接着想到霓璎。
男人的敏感往往来源于女人的态度。
可扪心自问,和她在一起这么久,除了那些她闭口不谈的事,大多数时候她对他其实没有遮掩,同样的,她对他也没有轻视。是他自己在浮世之中打滚太久,先看不起自己。
然后想到了雾爻。
这个小丫头就很厉害吗?
是有了不得的家世,还是有惊天的助力?
整日叽叽喳喳神神鬼鬼的,有点功夫在身上,可还不是他抓了。
但她一样紧张那丫头,也就嘴上管得严,实则要什么给什么,与其说像姐姐,不如说像个败儿的慈母。
她其实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每一个她付出过感情个人,对她来说都有特别的意义,她在意的只是这个。
所以她会记着一筐柿子,自己爬墙去摘也要送给重逢的朋友,会对别人的困境选择成全,会对一个陪着自己的小丫头百般照顾,也会对他,一个没多大成就的男人献尽一切温柔。
赵执的脑子飞速运转,一瞬间便闪过很多画面,画面最后是在岸口看到她的情景。她那个样子也不像是每日好好休息过的,肯定已经很累很累,他该做的就是赶紧让她回去把这些日子耗的精力赶紧补回来。
现在想想,她离开时见他没跟上,那个略带诧异的回头,因为心底多少有些期待吧,他们已经好久没见面了,哪怕……哪怕是抱一抱她呢。这个念头在脑中滋生的一瞬,赵执再也坐不住了,手里的刀往丢在案板边,他起身就跑,洪亮的声音慢慢荡来:“老头,我有急事,下次再帮你片鱼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