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死地阳谋,金蝉脱壳之策(2 / 2)
“去他们影军的右肋,给我‘挑’一挑。挑疼,别挑断。”
甘宁笑,牙白得亮:“兴霸挑谁,谁都疼。”他一翻身又没了。
片刻后,影军右肋某处忽地乱了一拍。不是大乱,是那种被针尖刺了一下的乱,疼得周身发汗,却又不致倒地。魏延趁机从左侧再咬,黄忠忍笑按住弩,不再放——陈宫求的是“心上添牙”的空拍,非杀。
“张合。”曹操低唤,“你在后。”
“末将在。”
“记住:不恋战,只剪影。影骑若来,剪它影,让他以为我们‘踪’不可得。他若再来,再剪——三次,他就不敢来了。”
“喏。”
雾更重了,鼓声像从被子里扯出来。泥滩上脚印密如鱼鳞,被新落的雾水很快抹去边。许褚背旗走得沉稳,呼吸却渐重。他知道自己背后是什么:主公的命、曹氏的旗,还有千万人的家。他的脚腕被钩了两回,他都硬生生把钩脚踩断。他的肩被小弩擦了一根筋,他不看。他只看旗,旗在,什么都在;旗倒,什么都没了。
“主公,那边象是‘断’了一阵?”荀攸听力极敏,觉出芦苇那头的弩声停了。
“停得巧。”曹操道,“阳谋停刀。刀停,你就想刀在哪儿。你越想,他越笑。”他说着,脚下一顿,忽道:“你闻什么味?”
程昱吸了一口气,雾里确有一丝极极轻的辛味,不是火,是药——麻布盐里混着的硝粉。程昱眼神一厉:“风幕!他们把风拆了!这雾……是托着他们的弩来的!”
“果然。”曹操眼里笑意一闪即灭,“聪明,真是聪明。——许褚!”
“在!”许褚背一拱。
“再走两百步,脱壳。”
许褚没有问“怎么脱”。他知道主公爱用的法子:到一处最狭的口,旗一插,甲一脱,披在草人上,鼓绳一拉,壳在此,身已去。他背再沉,也得把旗扛过去那一口。扛过,就能脱。
——
“他们要脱。”贾诩覆在吕布耳边,语若线,线里藏刺,“雾间脱壳,最易成事。阳谋还需再响一锤,逼他在我们要的口子脱。”
吕布目光微凝:“锤落何处?”
“在‘活口’之右,‘骨路’之左——一线夹缝,是他们必经之‘舌根’。”贾诩伸指点在地图上那一点,“舌根一紧,人便要咬舌;咬舌,血出;血出,心紧;心紧,脱壳便快。快,才容易漏。”
“陈宫。”
“在。”
“把火伞往右偏半旗,鼓点落在空三拍的第一拍上。”吕布道,“再吩咐赵云,影过他们‘舌根’,枪只挑绊脚绳,别伤人。”
“喏。”
鼓一偏,火伞一挪,雾里立刻多了一线红。赵云的影从红里掠过,枪尾轻轻一挑,远处“嗡”的一声,像一根绊马索被轻巧抽断。那索本来是曹军自己埋的,用以防追兵快行;此刻被赵云挑断,反让他们以为前路“有人好心”。许褚不改步伐,心里却更紧了一分——紧,便快;快,便易错。
“就是现在。”曹操低喝,“脱!”
许褚猛一矮身,旗杆底插,杆身一抖,旗纹在雾里像一尾大鱼忽然顿住。两旁近侍飞快解下备用的绛袍与甲胄,披在早备好的草人鹿皮上。鼓绳一扯,草人立起,鼓在草人肚皮里“咚咚”敲,像有一列军从此过。这一切只耗了七息。第八息,曹操已被许褚以刀背横在身前,猫腰斜出,钻入另一线更暗的雾。
“金蝉脱壳。”陈宫站在风幕后,眯眼看那面旗,“壳在,心去。”
“追?”黄忠舔舔嘴唇。
“追壳有何用?”贾诩笑,“追心——”他话未尽,吕布已先一步跨出风幕,“我去。”
他这一“去”,不是疯追,是像风里的影。他熟得不能再熟的,是人群在雾里走路的节拍,是“护旗时护在第几步、转旗时肩要怎么翻、脱壳时鼓要落哪一拍”的那点极小的差。那点差,他一眼就认得。他从“壳”的鼓声里剥出“心”的脚步,以脚步找“人”。
雾里有极轻的脚步,像猫,像刀背划过丝绸。吕布一瞬间把身体的所有力都压往脚底,踩着泥,不留脚印。他不提戟,怕声音。他只把戟轻轻横在臂弯,像抱着一截冷风。
前方,有两点呼吸,极稳。一个是许褚,一个是曹操。许褚的呼吸像铁砧上落锤,短而重;曹操的呼吸像羽扇轻摇,长而深。两种呼吸在雾里叠成一支曲,曲的间隙,便是刀可能落的地方。
“子龙。”吕布压声,“右三步,挑影,不伤人。”
“得令。”赵云的影从另一侧掠过,只挑了一个远处护旗小校的袖口。小校惊,回头,队形短一拍。许褚背旗的肩略略一抬,正好挡住了那一拍的空。吕布心里笑——许褚,确是个背得住的人。
“甘宁。”吕布再压声,“左二步,地底挑一钩。挑到泥,但不要挑人。”
“好嘞。”甘宁在泥下像鱼游,轻轻一挑,一丝泥声。许褚脚边泥里“嗒”的一响,他不看,只把脚更稳地落下去。那一挑,像没发生过。
“文和。”吕布唤。
“在。”
“阳谋最后一响,落在哪?”
“在主公自己。”贾诩笑,眼里带一丝坏,“主公若在雾里说一句‘我在’,对方心就紧三分。”
吕布怔了怔,也笑,“你倒狠。”他略一思量,摇头:“不说。说了,便是抢功,非我所喜。”
“那便落在戟上。”陈宫替他下了个定论,“戟不必杀,只需响。响给许褚听,响给曹操听,让他们知道我们在,便紧;一紧,就快;一快,就漏。”
吕布“嗯”了一声,指尖轻抚戟背——“锵”。那声极轻,轻到好似只是雾里一根冰细的银线相互轻擦。许褚的脊背却在这一瞬间陡然一紧,背肌如同一匹被鞭打的马,几乎要炸开。他知道那是谁的戟。他曾远远看过那戟在江面飞过,钉死索盘。他的腿更稳,背更弓,肩更沉,整个人像把山背在背上。
曹操也听见了。他眼里忽地亮了一下,又灭。他笑了一下,自己的笑他自己也听不清:“果然是你。”他没有回头,他把背交给许褚。他知道今夜能否活着,不在他自己手里,在许褚那双背与腿上。
“放他们去。”吕布忽道。
陈宫与贾诩同时看他。
“壳既脱,心也该喘一口。喘一口,人便会犯错。”吕布的声音在雾里低下去,“阳谋的尾巴,叫‘不急’。”
“不急,便只是今晚。”贾诩点头,“明日雾散,路清,‘断肋’才真正有得打。”
“且记今夜所有:谁护旗,谁断索,谁脱壳,谁殿后。”吕布转身,一字一字,“记在案。”
“谨遵。”
——
雾里,声军在芦苇夹道的火与鼓里被弩与风幕压得寸寸退。影军在骨路里以一口气护着旗,尺尺行。许褚背的是旗,也是一个朝代的命数。他一步步把那命数背出了并州人的阳谋拖网,背进更深的雾,背进更远的泥。他不看火,不看影,只看肩上那一面绛。
华容泥滩的边,张合第三次剪去一缕追骑的影子。他不杀,他只剪,让对方以为自己永远差一线。他把差距变成了恐惧,把恐惧变成了距离。徐晃的斧卷了又卷,仍在砍那些根。根砍不尽,人在,旗在,路就还在。
“脱了。”程昱轻吐一口气,胸口疼。他回头看江,江上火仍在跳,冢下链已冷。他忽地觉得背后有一双眼,隔雾看着这边。那眼不会紧追,只会静静记下每一个人的名字。
“主公,前头有枯林、浅洼。”荀攸道,“再过此处,便是泥上小路。小路薄,雾厚,易躲。”
曹操点头,声音极轻:“走。”
他不知的是,枯林之外,已经有人在更早的一刻把几根倒木斜横在道旁,木里藏着倒钩,钩尖朝里;又有人把几条细索埋在泥下,索头不露,只在雾将散的那一刻被风一吹,露出一点极小的白。那是并州人下一步的“断肋”。阳谋见骨,骨下尚有刺。
——
雾中的鼓声终于稀了。并州军的旗在风幕后低伏,重弩撤去第一线,陷阵营用湿幕把风与火留在身后,像关上一扇不出声的门。江上火光遥遥,冢在水底坐成一座看不见的坟。岸上泥滩被踩成一座看得见的坟:鞋、盔、断木、折帆、血水浸溢成一片,风一吹,发出低低的声,像亡者的叹息。
主舰舱门轻合。吕布立在灯下,背影很长。他没有坐,他只把戟身立在身旁,手握着戟背,像握住一条冷到刺骨的蛇。
“记功与折损,立册。”他淡淡。
贾诩点头,提笔蘸墨。陈宫接过另一册:“阳谋第一式:‘明旗开路、湿幕拆风’,成;第二式:‘活口示招、火伞移位’,成;第三式:‘舌根添响、影挑自索’,半成——敌脱壳,未尽困。”他停笔,看吕布,“敌之金蝉脱壳,亦成。”
“成便成。”吕布道,“今晚不问输赢,只问记住。明日雾散,‘断肋’方是功课。”
他抬手,指尖在灯焰上方一寸停住。灯焰被风轻轻一压,压出一缕蓝。吕布收回手,转头看向舷窗外的黑:“死地阳谋,刀要亮着。金蝉脱壳,也是法。人各有命,各有术。我们不怕术,怕的是自己心软——软,则散。”
陈宫与贾诩不语,只齐齐抱拳:“谨受教。”
甲板上远处传来黄忠低沉的吩咐与魏延短促的笑。更远一点,是甘宁在泥边压低的骂声:“这破泥,比娘们的脾气还黏!”再远一点,风幕后传来高顺的嗓音,仍沉静:“收幕,不散阵。”
“子龙。”吕布唤。
赵云入舱,拱手:“在。”
“夜里再巡一次影线。雾将散之前,枪只敲,不刺;敲‘心’——让他们记得,后面有人,枪上有风。”
“谨遵。”
“文远。”吕布朝另一侧一抬眼。张辽被人搀着到门口,他挣了挣,自己站稳了。
“末将在。”
“你的眼,今夜立了头功。眼可亮,不可火。别让它烧。”吕布难得说了句闲话。
张辽笑了笑,笑容里还沾着血:“末将不敢眨。”
吕布点头。油灯“噗”的一声,焰心跳了一下,又稳。他把戟放在墙边,像在把一个极沉的梦暂时靠着。
“传令:全军不庆,不鸣金,不擂鼓。不饮酒,不谈笑。各营各自加固风幕,整弩检索,养马修缰。寅时,起。”
“诺!”
舱门再次打开,风又钻进来,拽着每一面旗、每一缕发丝、每一寸甲叶。它像一个不肯睡的少年,跑过火、跑过雾、跑过人的心上。它把阳谋的刀吹得更亮,把金蝉的壳吹得更轻。夜还长,路未尽。有人睡在甲板下,有人醒在旗影里;有人在泥里摸着钩索,有人在雾里数着脚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刀,有一层壳。
东风未歇。死地已设。金蝉,才刚刚脱壳。下一步,是在骨路上,把人心一根一根拆开,像拆一副盔甲;是在华容泥滩,把队列一寸一寸割碎,像割一张旧帆。再下一步,是在雾散的那一刻,叫对方看见——阳谋仍旧摆在桌上,刀还在,火未灭,风未绝。
吕布伸指轻敲案几,三下,停三拍,又三下。鼓点在心里。他抬眼,目光越过舱门、越过风幕、越过一切看得见与看不见的东西,落在北岸某一处黑得发亮的线条上。
“走吧。”他说,像对夜,也像对自己,“去把‘骨’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