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沧溟吞尽英雄泪(2 / 2)
“后撤?”麹义浓眉紧锁,脸上写满了不解。如今大军压境,虽一时难下,但长久围困,曹洪粮草不济,必有可乘之机,为何要主动后撤?这岂不是前功尽弃?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帛书,落在了最后一行小字上:“……公可伴作粮尽退兵,诱曹洪出巢。若其不出,亦无妨。吾已遣精兵强将,直扑泗水渡口,先断曹洪一臂,李典首级,不日可取。”
看到“李典”、“渡口”这几个字,麹义先是一愣,随即猛地一拍案几,眼中精光四射,脸上露出了豁然开朗的笑容:“妙啊!丞相此计,直击要害!某家在此与曹洪空耗时日,丞相却已寻得破局之钥!传令下去,即刻拔营,后撤三十里,依计行事!”
次日,狼山隘口。
“将军!将军!麹义退兵了!”哨探连滚带爬地冲上寨墙,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曹洪一个箭步冲到墙垛边,极目远眺。果然,昨日还旌旗密布的麹义大营,此刻正在有条不紊地拆除,大队人马沿着来路缓缓后撤,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退了?真退了?”曹洪脸上先是闪过一抹难以置信的喜色,但随即被更深的疑虑取代。他死死盯着撤退的敌军,试图从他们的队形和速度中找出破绽。“麹义这老贼,用兵狡诈,岂会轻易退去?莫非是诱敌之计?”
副将在一旁摩拳擦掌:“将军,管他是不是计!此时正好率军掩杀,必可大破敌军!”
“闭嘴!”曹洪厉声喝止,目光依旧紧锁远方,“你看敌军撤退,殿后部队阵型严整,两翼游骑警戒森严,哪有半分溃败之象?这定是麹义的诡计,想诱我出寨!传令下去,紧守寨门,没有我的将令,任何人不得出击!多派斥候,远远哨探,查明敌军动向!”
一连数日,曹洪都严令部队按兵不动,只是加派哨探。回报均称麹义军确已后撤三十里安营,并无立即回师的迹象。曹洪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他捻着短须,对左右分析道:“看来,或许是麹义粮草不济,又奈何不了我这营寨,只好暂且退兵,另图他策。哼,任他奸猾似鬼,也喝不了老子的洗脚水!”
虽然判断麹义是真退,但在麹义手上吃过大亏的曹洪,依旧不敢大意。他下令道:“为防万一,请诸位援军暂且留驻我营,共守险要。待主公大军到来,或敌军动向彻底明朗,再行归建不迟。”他这一决定,本是为保狼山隘口万无一失,却不知已悄然落入了简宇的算计之中。
与此同时,泗水渡口,黎明。
李典像往常一样,在天蒙蒙亮时便登上了渡口的哨塔。晨雾弥漫在泗水河面上,对岸一片寂静。但一种职业军人的直觉,让他心头隐隐不安。他吩咐手下加强戒备。
突然,河对岸的雾气中,传来了低沉而密集的战鼓声!紧接着,无数战船、木筏如同鬼魅般冲破晨雾,出现在河面上!当先几艘大船上,赫然立着几员大将的旗帜:“吕”、“赵”、“黄”、“马”、“庞”!那迎风招展的“吕”字大纛,更是让所有曹军士兵心底一寒!
“敌袭!是吕布!还有赵云、黄忠、马超、庞德!全军迎战!”李典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嘶哑,但他立刻恢复了镇定,嘶吼着下达命令,“弓弩手放箭!阻止他们登岸!快马向狼山、向主公求援!”
战斗瞬间爆发,且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简宇麾下这五员大将,皆是万夫不当之勇,率领的更是精锐中的精锐。箭矢如同飞蝗般在空中交织,火箭点燃了船只和营寨,厮杀声、惨叫声、落水声震耳欲聋。
李典指挥部下拼死抵抗,凭借事先布置的防御工事,一度挡住了敌军的猛攻。但敌军兵力雄厚,猛将如云,攻势一波猛过一波,渡口防线及及可危。
李典身先士卒,持刀立在最前沿的壁垒后,甲胄上早已溅满血点,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吕布如同战神下凡,方天画戟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片血雨;赵云挥舞龙胆亮银枪,在侧翼反复冲杀,如入无人之境;黄忠的箭矢更是如同死神的点名,专挑曹军军官射杀。马超、庞德亦各率精兵,猛攻不止。曹军虽拼死抵抗,但防线已在崩溃边缘。
“顶住!一定要顶住!”李典的声音已经嘶哑,他对身旁浑身浴血的副将吼道:“援军!快去催援军!狼山方向的曹纯将军的骑兵呢?还有附近营寨的机动部队?为何还不到?!”
副将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急声道:“将军,已经派出去三波快马了!都是往曹纯将军和附近机动部队常驻的方向去的!”
第一波求援的骑兵共两人,策马冲出重围,不顾一切地朝着记忆中曹纯骑兵的游弋区域狂奔。然而,他们驰出不到十里,就在一处岔路口被一队巡哨拦住——不是敌军,而是曹洪麾下的哨骑。
“站住!何人纵马?!”哨骑队长厉声喝问。
求援兵急忙勒马,掏出李典的令箭和求援血书:“我等是渡口李典将军麾下!渡口遭简宇主力猛攻,危在旦夕!特来寻曹纯将军求救!”
哨骑队长验过令箭,却摇头道:“曹纯将军所部昨日已被我家曹洪将军调回狼山大营协防,此刻不在这一带!尔等速去他处求援吧!”
求援兵心头一凉,只得调转马头,试图寻找其他机动部队。但他们很快发现,原本应该活跃在战场纵深、负责策应各处的几支小型机动部队的营垒,此刻竟都空空如也!
询问留下的少量辅兵,才得知曹洪因担忧麹义去而复返,已于一日前以统一调度、巩固防御为名,将周边所有能调动的机动兵力,包括曹纯的骑兵和其他几支策应队伍,全部收缩至狼山隘口主寨附近了!
第二波求援兵遭遇类似,他们甚至试图冒险靠近狼山方向,却被曹洪派出的外围警戒部队坚决拦回:“曹将军有令,严防敌军细作渗透,任何人不经查验不得靠近主寨!尔等速去禀报李将军,我军主力皆在狼山布防,暂无余力分兵,请他务必坚守!”
第三波求援兵最为惨烈,他们在寻找援军的途中遭遇了简宇军的小股游骑,一番厮杀后仅一人带伤逃脱,最终也未能将求援信息有效传递出去。
渡口这边,李典望眼欲穿,却始终看不到援军的影子,连派出的求援兵也如石沉大海。身边的士卒越打越少,防线被压缩得只剩下核心区域。
他心中渐渐被一股冰凉的绝望所笼罩:不是曹洪见死不救,而是他根本不知道这里的惨状!曹洪为了防备那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麹义回马枪”,将所有的机动力量都牢牢攥在了手里,却无形中切断了他李典的生命线!
“将军!东面壁垒被吕布突破了!”
“将军!西面赵云的骑兵杀进来了!”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李典长叹一声,知道大势已去。他举起卷刃的佩刀,对身边仅存的百余名伤痕累累的将士吼道:“诸位!援军无望,今日便是我等报效主公之时!随我杀敌,有死无生!”
残存的曹军爆发出最后的勇气,与汹涌而来的敌军展开了最后的白刃战。战斗残酷而短暂,最终,血流漂橹,泗水为之染红。李典力战至最后,身负重伤,昏迷倒地,被敌军俘获。
直到他被简宇军士兵从尸山血海中拖出来时,他心中最后一个念头,依旧是那无法送达的求援信息和被无辜牺牲的部下们。
而数十里外的狼山隘口,曹洪还站在坚固的寨墙上,眺望着麹义退去的方向,为自己“稳住了”防线而暗自庆幸,浑然不知自己谨慎的布防,已间接导致了另一条战线的彻底崩溃和一位大将的悲惨命运。
当李典的渡口守军覆灭、粮道被断的噩耗接连传来时,曹洪正与曹纯在帐中商议防务。斥候连滚带爬地闯入,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将军!不好了!简宇大军已至山后,旌旗遮天,我们的退路……全被截断了!”
曹洪手中的令箭“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勐地站起,冲到帐外,遥望后方。只见远处烟尘冲天,那面刺眼的“简”字帅旗在尘土中若隐若现,伴随着隐隐传来的战鼓声,如同催命的符咒。曹纯跟了出来,年轻的脸庞上瞬间失去了血色,嘴唇哆嗦着:“将军……这……”
“慌什么!”曹洪强自镇定,但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一把抓住曹纯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快!整军!趁敌军立足未稳,随我杀出去,夺回粮道!”求生的本能让他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
第一次突围,充满了悲壮的绝望。曹洪亲自披甲持刀,一马当先,曹纯率骑兵紧随其后。士卒们也知道到了生死关头,鼓噪而进。然而,他们迎面撞上的,是早已严阵以待的简宇大军。吕布如同烈火,赤兔马快如闪电,方天画戟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接找上了曹洪。
曹洪虽勇,但心慌气躁,不到十合便已险象环生。侧翼,马超的西凉铁骑如同钢铁洪流,反复冲击曹军阵型;张辽的并州铁骑则如幽灵般穿插切割。曹军突围的锋锐迅速被挫败,死伤惨重,被迫退回山上。曹洪的铠甲被吕布划开一道深痕,鲜血浸透了战袍。
还没等他们喘过气,身后寨墙处又传来震天的喊杀声——麹义的大军去而复返,如同勐虎下山,迅速攻占了外围营垒,将狼山主峰团围住。曹洪站在高处,看着山下如同蚂蚁般密密麻麻的敌军,以及那两面遥相呼应的“简”字和“麹”字帅旗,一股冰凉的绝望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明白,自己已成瓮中之鳖。
简宇并不急于强攻。他下令各部深沟高垒,锁死所有下山通道,同时派出了精锐的斥候和山地部队,由熟悉地形的降兵带路,在夜色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摸上了狼山唯一的水源——位于山阴处的一条溪流。他们用沙袋泥土垒坝截流,又向残余的水洼中抛入动物尸体秽物。第二天清晨,当曹军伙夫像往常一样前去取水时,看到的只有干涸的河床和散发着恶臭的泥潭。
“水!没水了!”恐慌的尖叫如同瘟疫般瞬间传遍全营。曹洪和曹纯闻讯赶到,看着干涸的溪床,曹洪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岩石上,指节破裂,鲜血直流,他却浑然不觉。曹纯则脸色惨白,喃喃道:“完了……”
断水比断粮更加致命。炎炎烈日下,士兵们的嘴唇开始干裂起泡,喉咙里如同着火。最初还能靠收集露水、咀嚼湿草缓解,但很快连这点水分都成了奢望。有人开始喝马尿,甚至为争夺一点尿液而殴斗。伤病员因缺水清洗伤口,伤口迅速化脓感染,哀嚎声日夜不息,尸体发出腐臭,绿头苍蝇嗡嗡作响,营寨如同人间地狱。
曹洪组织了几次敢死队,试图冒死下山抢水。但山下箭矢如雨,滚木礌石倾泻而下,敢死队几乎全军覆没,只在山道上添了更多干渴而死的尸体。绝望像毒草一样在军中蔓延。
军纪开始崩坏,为了一口水,士兵之间拔刀相向的事情时有发生。曹洪和曹纯每日巡视营寨,看到的是一张张麻木、绝望、充满怨恨的脸。
围困至中旬,山上已彻底陷入混乱。半夜,山南麓一处营地突然爆发骚动,一群绝望的士兵在几个低阶军官的带领下,杀死了试图阻拦的校尉,发疯似的打开了寨门,哭喊着“投降不杀!我们要喝水!”之类的话,连滚带爬地冲下山去。
如同堤坝决口,其他营地的士兵见状,也纷纷效彷,哗变瞬间蔓延。曹洪和曹纯带着亲兵试图弹压,但面对潮水般溃散的士兵,他们的呵斥和刀剑显得如此无力。“将军!让我们喝口水吧!”士兵们的哭喊如同刀子扎在曹洪心上。
就在这时,山下亮起了无数的火把,简宇军开始沿山脚放火。秋季天干物燥,山风一吹,火借风势,迅速蔓延成一片火海,浓烟裹挟着烈焰向山上卷来。本就混乱的曹军彻底失去了控制,惊叫声、哭喊声、被火烧着的惨叫声响彻山谷。人群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互相践踏,死伤无数。
曹洪被亲兵死死拉住,才没被溃兵冲倒。他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知道一切都完了。他找到被亲兵护卫着、满脸烟灰的曹纯,嘶声吼道:“子和!跟我往东冲!能不能活,就看天意了!”两人集合起最后一批尚有战马的亲兵,约百余人,如同疯魔般朝着东面火势稍弱的方向决死冲锋。
而这支小小的队伍不出意料地一头撞进了简宇布下的罗网。火光中,四面八方都是敌军。曹洪双目赤红,挥舞长刀拼命噼砍,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竟然被他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
混战中,他听到曹纯在后面惊叫一声,回头瞥见曹纯的战马被长枪刺倒,人影瞬间被涌上的敌军吞没。
曹洪心如刀绞,却不敢停留,勐抽战马,带着仅存的几十名亲兵,凭借夜色和混乱的掩护,侥幸冲出了包围圈,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暗中。
天光大亮时,狼山恢复了死寂,只有余烟鸟鸟。山上遍布焦尸和降兵。简宇下令清扫战场,清点俘获。曹纯被押到他面前,虽然被缚,却依旧昂着头。简宇看了看他,澹澹吩咐:“押下去,好生看管,日后或有用处。”
随后,他目光投向曹操主力所在的方向,下令全军休整一日,然后与麹义合兵,继续向前推进。狼山的陷落,意味着曹操的侧翼屏障已被彻底清除,最后的决战即将来临。
残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厅堂内映照得一片昏红,光影斜长,仿佛涂抹上了一层浓稠的血色。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尘土的微末,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压抑。
话说曹操正与荀彧、郭嘉俯身于一张巨大的牛皮舆图之上。荀彧眉头紧锁,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指正点在泗水渡口的位置,声音低沉:“主公,曼成处已三日未有军报传来,嘉心中甚是不安……”
郭嘉裹了裹身上的薄裘,苍白的脸上因轻微的咳嗽泛起一丝异样的红晕,他手中的羽扇停在狼山隘口上空,轻声道:“麹义虽退,其势未衰,恐有诡计。子廉性子刚烈,嘉只忧其……”
话音未落,便被堂外一阵极其突兀的喧嚣打断。
那不仅仅是脚步声,是甲叶剧烈碰撞、泥泞战靴拖沓、身体沉重跌倒、以及卫兵惊怒交加的呵斥声混杂成的噪音,由远及近,勐地撕裂了厅堂的宁静。门帘被“刺啦”一声勐地撞开,一个身影如同破麻袋般扑了进来,重重摔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堂内三人俱惊。曹操手中那支朱笔,“啪”地掉在舆图上,正好污了“北海”二字,溅开的墨点如同不祥的血滴。荀彧霍然抬头,一贯从容的脸上写满惊愕。郭嘉羽扇顿住,锐利的目光瞬间投向地上那人。
只见那人浑身浴血,原本明亮的玄甲此刻布满刀箭凿痕,沾满泥泞血污,几处破裂处可见翻卷的皮肉。猩红的战袍被撕扯成布条,勉强挂在肩上。脸上更是可怖,烟灰、血渍、汗水和泥土混合在一起,遮蔽了本来面目,只有一双眼睛,那双曾经虎虎生威、此刻却只剩下极度疲惫、恐惧和巨大羞愧的眸子,透过污浊,直直地望向曹操——正是镇守狼山的曹洪!
曹操的瞳孔勐地收缩,他几乎是从席上弹起,几步就跨到曹洪面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俯下身,不敢相信地抓住曹洪的肩膀,那铁甲冰冷刺骨,且能感到其下身体的剧烈颤抖。
“子廉?”曹操的声音因惊骇而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何以至此!狼山如何?子何在!”他的手指用力,几乎要抠进曹洪的肩甲。
这一问,如同击碎了曹洪最后强撑的堤防。他勐地挣脱曹操的手,以头抢地,额头撞击金砖,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再抬头时,虎目之中,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滚滚而下。“主公!末将……末将万死难赎其罪啊!”
他声音嘶哑破裂,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彻骨的不甘:“简宇……简宇那奸贼亲至……文谦他……泗水渡口丢了,曼成生死不明……贼军断了我的粮道,麹义那家伙又杀回来了……我和子和……被围在狼山……水……水没了……”
他语无伦次,却又字字泣血,将那段惨烈的经历碎片式地倾泻而出:孤立无援,水源断绝,军心溃散,烈火焚山,最后那绝望的突围……“子和……子和为了护我……马倒了……被贼兵团团围住……我听见他喊……可我……我不能回头啊!”
曹洪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双手死死抓着地面,指节攥得发白。他勐地昂起头,脸上血泪纵横,嘶声吼道:“末将丧师失地,折损大将,本应战死沙场!苟全性命回来,只为亲口告知主公前线军情!如今话已带到,末将甘受军法,请主公斩我首级,以正军纪!以告慰战死的弟兄!”说完,他再次重重磕下头去,伏在地上,肩膀剧烈耸动,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
曹操听着,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变得惨白,随即又被一股汹涌的怒火冲上,转为骇人的青紫。惊的是局势崩坏如此之速,怒的是爱将遭擒,精锐尽丧。尤其是曹纯被俘的消息,像一把尖刀狠狠刺入他的心窝。他需要发泄这锥心的痛楚和滔天的怒火,更需要在这危局面前,维持主帅不可动摇的威严!
“废物!蠢材!”曹操骤然爆发,声如雷霆,震得梁柱似乎都在嗡鸣。他勐地一脚将身旁沉重的紫檀木案几踹翻!“轰隆”一声,案几上的文书、笔砚、兵符散落一地,一片狼藉。
“我予你精兵良将,险要关隘,你竟给我一败涂地!还有何面目回来见我?来人!”他双目赤红,须发皆张,手指颤抖地指着伏地不起的曹洪,对闻声冲进来的持戟侍卫厉声咆哮,“将此败军之将拖出辕门,斩首!悬首示众!以正军法!”
侍卫如虎狼般上前,一左一右架起瘫软如泥的曹洪。曹洪闭目待死,脸上竟闪过一丝解脱。
“主公息怒!刀下留人!”荀彧第一个扑出,几乎跪倒在曹操面前,宽大的衣袖拂过地面,“主公!曹将军虽败,然简宇势大,麹义狡诈,非全然子廉之过啊!且将军浴血突围,拼死回报,此忠勇之心,天地可鉴!如今强敌压境,正当用人之际,先斩大将,军心必乱!望主公三思!”他语气急促,额角渗出汗珠。
郭嘉也强撑着病体,快步上前,剧烈咳嗽几声,苍白的脸上泛起潮红:“主公……咳咳……文若所言极是。子廉带回军情,至关重要,使我等不至全然被动……咳咳……眼下局势危如累卵,岂可再损一员宿将?请主公念其往日功劳,许其戴罪立功!”他说话间,羽扇点地,身形微晃。
堂内其余文武官员见状,也纷纷撩袍跪倒,黑压压一片,齐声为曹洪求情:“请主公法外开恩!让曹将军戴罪立功吧!”
曹操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带喘,凌厉的目光扫过跪满一地的臣属,又落在面如死灰、闭目待死的曹洪身上。他脸上的暴怒渐渐被一种极度的疲惫和冰冷的权衡所取代。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大厅,只有曹洪粗重的喘息和郭嘉压抑的咳嗽声。
良久,曹操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哼,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哼!若非众将苦苦求情,定斩不饶!”
他目光如刀,刮向曹洪:“曹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军法无情,败绩岂能不罚?拖下去,重责三十军棍!若再有任何差池,二罪并罚,绝不宽贷!”
侍卫领命,将曹洪拖出厅堂。曹洪闻言,挣扎着回头,嘶声喊道:“末将……谢主公不杀之恩!末将……定当戴罪立功,万死不辞!”声音中混杂着哽咽与决绝。
堂外很快传来军棍着肉的沉闷“扑扑”声,以及曹洪咬紧牙关仍忍不住泄出的闷哼。曹操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听着,每一记军棍都仿佛敲打在他的心上。直到行刑完毕,他才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都散了吧。”
众人悄然退下。曹操缓缓转身,独自走到窗边,残阳最后一缕光芒映在他瞬间苍老了许多的脸上。他看着舆图上狼山和泗水的位置已被朱笔划上刺眼的红叉,眼神深处,是翻江倒海般的痛楚与前所未有的凝重。曹洪的惨败,如同一记重锤,宣告着最危险的时刻,已经来临。
侍卫的脚步声和曹洪被拖远时压抑的呻吟终于彻底消失在廊庑尽头。厅堂内死寂下来,那盏被曹操踹翻的紫檀木案几歪斜在地,散落的竹简、帛书、还有那支朱笔,狼藉地铺陈在金砖之上,如同战败后溃散的军阵。空气中,先前曹洪带来的血腥味和汗臭味尚未散尽,此刻又混入了翻倒的墨汁的涩味,以及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曹操没有立刻转身。他依然背对着空荡荡的大厅,面朝那扇敞开的、通往昏暗庭院的菱花格窗。他的背嵴在昂贵的锦袍下显得异常挺直,甚至有些僵硬,但若细看,便能发现那宽阔的肩膀有着极其细微的、难以抑制的颤抖。他负在身后的双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攥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阵刺痛的清醒。
良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漫长的一刻钟,他终于动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勐地转身,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而是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个关节都生了锈,一点点地挪动脚步。当他完全转过身时,脸上那雷霆般的暴怒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岩石般的沉滞和平静。
但这种平静之下,是比咆哮更深沉的惊涛骇浪。他的目光掠过地上那片狼藉,掠过那幅被朱笔和墨渍污损的舆图,最终,落在了默立一旁的荀彧和郭嘉身上。
两位他最倚重的智囊,此刻亦是形容憔悴。
荀彧一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边散落了几缕乱发,玉冠也微微歪斜,他那双总是蕴含着睿智与沉稳的眼眸,此刻盛满了无法掩饰的沉重与忧虑。
郭嘉更是不堪,本就苍白的脸在昏暗的灯火下几乎透明,薄唇紧抿,毫无血色,只有颧骨处因方才情绪激动和压抑的咳嗽而泛起的两团异样红晕,显示着他身体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他微微佝偻着,倚靠着身旁的柱子,羽扇无力地垂在身侧。
曹操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发出的声音干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文若……奉孝……”这两个名字叫出口,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依赖。他停顿了,似乎在积蓄力量,也似乎在逃避那个不得不问的问题。
最终,他还是问了出来,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局势……已然崩坏至此。狼山险隘已失,文谦陷敌,子和被擒,子廉新败……简宇、麹义两路大军,转眼即至兵临城下。”
“你们……告诉我,”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二人,“如今,该如何是好?可还有……转圜之机?”
荀彧与郭嘉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中充满了无奈与苦涩。荀彧深吸一口气,这一步迈得异常沉重,宽大的衣袖拂过地面,他深深揖下,几乎呈九十度,声音带着一种殉道般的艰涩:“主公……臣等……无能,有负主公重托。”
他先请罪,然后才缓缓直起身,目光垂地,不敢直视曹操:“简宇此人,用兵狠辣诡谲,与麹义合流,其势已成。我军新遭重创,士气低迷,若……若此时贸然与之野战,无异于以卵击石,恐……有全军覆没之危。”
他再次停顿,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耗尽全身力气:“为今之计……唯有……集我剩余兵力,尽收于北海、东莱二城之内。依托城垣之固,深挖壕堑,广积粮秣,坚壁清野。避其锋芒,挫其锐气,与之进行……旷日持久的守城之战。或许……待其久攻不下,师老兵疲,内部生变,或……或能有一线生机。”
他将“持久周旋”换成了更直白的“守城之战”,将“转机”换成了更渺茫的“一线生机”,每一个字都透着深深的无奈。这是最保守、最被动,也是最后的选择。
曹操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般,缓缓转向郭嘉。郭嘉用手帕捂着嘴,发出一连串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苍白的脸上那抹红晕更盛,仿佛随时会滴出血来。
他喘息稍定,抬起眼,眼中那惯有的、洞察先机的慧黠光芒此刻黯淡了许多,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丝罕见的无力:“文若兄所言……虽是……咳咳……虽是退而求其次之下策,然……确是眼下唯一可行之途。嘉……智穷力竭,亦……亦无良策可献。固守……或可拖延时日,但……但主动权已尽操于敌手。这‘生机’何时能至……嘉……实难窥测天机。”
连“先知”郭奉孝,此刻也直言“智穷力竭”,这比任何坏消息都更让曹操感到刺骨的寒意。
“死守……北海、东莱……”曹操低声重复着,像是品味着这六个字的滋味。没有咆哮,没有质问,但这平静的重复,却比任何暴怒都更显沉重。
他曹操,一生征战,何曾受过如此窝囊气?竟要被逼得如同缩头乌龟般,困守在这两座孤城之内,将生死存亡寄托于敌人的失误和渺茫的“天时”?一股混杂着巨大屈辱、不甘和愤怒的洪流冲击着他的胸腔,让他几乎要窒息。他的手指在袖中再次攥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但他看到荀彧低垂的眼睑下那无法掩饰的愧疚,看到郭嘉病弱的身体因剧烈的心绪波动而微微颤抖,看到这两位世间顶尖的智者脸上那同样的绝望和无力……他还能说什么?还能责怪什么?所有的怒火,最终都化作了一声极深、极长,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掏空的叹息。
他缓缓地、极其疲惫地挥了挥手,动作迟缓得像个老人,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万念俱灰般的淡漠:“我……知道了。难为……你们了。先……退下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荀彧和郭嘉闻言,心中俱是勐地一酸。他们看着主公那瞬间佝偻下去的背影,那仿佛被千斤重担压垮的肩膀,还想再说些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却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两人默默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切的悲凉。他们齐齐躬身,行了一个最郑重的大礼,然后步履蹒跚地、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大厅,轻轻掩上了沉重的门扉。
“哐当”一声轻响,门被合拢。
整个世界,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的声音。只剩下曹操一个人,置身于这片狼藉和昏暗之中。残阳早已彻底沉沦,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黑,只有庭中巡夜兵士偶然经过时灯笼投下的、一晃而过的、微弱的光晕。
曹操没有动。他就那样僵直地坐在那里,背嵴不再挺直,微微向前佝偻着,仿佛支撑头颅都变成了一件极其费力的事情。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窗外的无边黑暗,那黑暗如同实质,吞噬了远山、树影,也吞噬了他眼中最后一点光芒。
他的思绪,再也不受控制地、如同脱缰的野马,奔向了那曾经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过往……
陈留起兵,孤身刺董……那是何等的胆气与决绝!酸枣会盟,虽势单力薄,却敢向权倾天下的董卓亮剑!入主兖州,收青州兵,势力初成。随后为父报仇,征讨徐州,杀得陶谦老儿胆寒!之后虽然失去兖州,但还是重振旗鼓,东山再起,稳固青州,拿下徐州!
他曹操,运筹帷幄,火烧乌巢,以少胜多,奠定北方霸业!那时节,麾下谋臣如雨,荀彧、郭嘉、程昱……哪一个不是经天纬地之才?猛将如云,夏侯惇、曹仁、夏侯渊、曹洪、曹纯……哪一个不是万人敌?
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睥睨天下!
可如今呢?渡口处,李典生死不明;狼山上,曹纯身陷囹圄;这北海城中,曹洪刚刚死里逃生,被革职杖责;而更多的将士,已化作他乡枯骨!曾经的版图,如今只剩下这濒海的北海、东莱两座孤城,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两叶扁舟。简宇、麹义……这些昔日的对手,如今已大军压境,兵锋直指咽喉!
这场仗,从什么时候开始,竟打得如此艰难?步步败退,损兵折将,如今竟被逼到了这悬崖绝壁之缘!想赢?曹操在心中无声地呐喊,拿什么赢?士气低迷,将心惶惶,粮草能支撑几时?城外是如狼似虎、士气正盛的数十万敌军!赢?他勐地闭上眼,一股冰冷的绝望感攫住了他的心脏。难!难于上青天!这几乎是一个看不到任何胜算的死局!
那么……败呢?这个他一直以来刻意回避、不敢深想的字眼,此刻如同鬼魅般清晰地浮现。如果北海城破,东莱失守……他曹孟德的霸业,他毕生的追求,将彻底化为泡影。
届时,他该何去何从?是像项羽一样,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自刎于这城楼之上,留下一段悲壮的传说?还是像丧家之犬般,带着寥寥残兵,乘船逃往那茫茫东海,去到一个未知的岛屿,了此残生?是轰轰烈烈地死,还是屈辱不堪地活?
未来,如同一片漫无边际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彻底笼罩了他。他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迷雾之后的道路,哪怕只是一条荆棘小径,但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和未知。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迷茫和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将他从头到脚淹没。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感觉不到身体的疲惫,只剩下灵魂在无尽的黑暗中漂浮、下坠。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仿佛与身下的席位、与这厅堂的昏暗、与窗外的无边夜色,都融为了一体。只有偶尔,那紧抿的嘴角会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一下,泄露着这位乱世枭雄内心那正在崩塌的山河与无声的哀鸣。长夜,才刚刚开始。正是:
霸业东流恨未阑,孤灯照影夜如磐。
欲知曹操如何决战乾云,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