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集:磨砺(2 / 2)
“秦师傅,李师傅,还有这位王同志,”陈先生终于开口,语气比来时更加郑重,“今日冒昧来访,实在庆幸。我工作在博物馆,常年与古物打交道,看的多是历经沧桑、已然定格的‘结果’。而在这里,我看到了‘过程’,看到了‘活’的手艺,和手艺背后那份对材料的敬畏、对‘物性’与‘心性’关系的深刻理解。”
他指向浪木:“此物已非凡木,是天地与时间的合作。诸位的处理,妙在‘不夺天工’,只是帮它拂去尘埃,显露出本真面目。这需要极大的克制与洞见。”又指向琴台:“而这琴台,看似极简,实则极难。简于形,繁于心。每一根线条的起止、转折、力度,都非随意,而是与这块老桐木的‘记忆’与‘呼吸’相契合的结果。尤其是这过渡处的处理……”他再次看向那条弧线,“已然‘通神’。古琴置于其上,音色共鸣,想必能增三分清越,减三分躁气。这不是普通的家具制作,这是‘器以载道’的当代实践。”
如此高的评价,出自一位显然内行的博物馆工作人员之口,让王娟和李强都有些动容,连李刚也听懂了大概,眼睛发亮。秦建国却只是微微欠身:“陈先生过誉了。不过是依着老辈传下的笨法子,加上自己的一点体会,慢慢琢磨。”
“正是这‘慢慢琢磨’,最是难得。”陈先生感叹,“如今外界风气浮躁,追求速成与噱头,许多传统工艺要么僵化守旧,要么变得不伦不类。像北木这样,既能沉下心来深研传统精髓,又能以沉静开放的心态面对当代审美与需求,做出真正有生命力、有精神内涵的东西,实属凤毛麟角。”
他顿了顿,似乎下定了决心,从随身的旧皮包里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文件。“秦师傅,我这次来,除了瞻仰学习,其实还有一个不情之请。省博物馆计划在明年秋季,举办一个名为‘北地匠心’的传统工艺专题展,旨在挖掘和展示我们省真正有底蕴、有活力的手工技艺。不知……北木是否愿意参与?可以提供一两件代表性作品,也可以考虑做一个小型的情景再现,展示日常的工作状态和思考。当然,这只是一个初步意向,具体细节可以慢慢商榷。”
邀请来得突然。博物馆的专题展,与之前的民间展览或媒体报道,分量截然不同。那意味着一种官方的、学术层面的认可,也将面对更专业、更挑剔的目光。
王娟看向秦建国,李强也屏住了呼吸。连在角落里默默打磨榫卯的宋志学,也不由停下了手中的砂纸。
秦建国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慢慢喝了一口,目光扫过茶室里每一张熟悉的面孔,掠过窗外的老榆树和积雪的院落,最后落回陈先生诚恳的脸上。
“陈先生,感谢抬爱。”秦建国缓缓道,“博物馆是庄重之地,我们的东西,怕还担不起这份庄重。”
“秦师傅过谦了。在我看来,完全担得起。”陈先生恳切道,“展览的目的,不是展示完美无瑕的古董,而是呈现手艺在当代的传承与思考。北木的故事和作品,恰恰最能体现这种‘活态传承’。”
秦建国沉吟片刻:“这事,关乎院里每个人,也关乎我们日后要走的路。容我们商量商量,年后再给先生答复,可好?”
“自然,自然。”陈先生连忙点头,留下联系方式,又仔细收好王娟整理的简单资料,这才告辞。临走前,他再次深深看了一眼茶室里的琴台和浪木,眼中满是不虚此行的满足。
送走陈先生,小院重新安静下来,但空气里却仿佛多了些什么,一种微妙的、带着重量感的涟漪。博物馆的邀请,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波澜不大,却直透水底。
晚饭时,话题自然围绕着这件事。李刚最兴奋:“博物馆!那是不是全省的人都能看到咱们的东西?师父,咱们去吧!”
王娟比较冷静:“这是个好机会,能提升北木的知名度和认可度,对我们长远发展有利。但也要考虑,拿出什么作品,如何展示‘活态’,会不会打乱我们自己的节奏。”
李强皱眉思索:“要是做情景再现,人来人往的,咱还能静心干活吗?别成了耍把式卖艺的。”
沈念秋轻声说:“陈先生是懂行的。他的邀请,本身是一种极高的肯定。但去或不去,如何去,关键还得看我们自己的本心。北木的根,是在这院子里,在每天的劳作里。别被外面的热闹,晃花了眼,挪了根。”
一直沉默的宋志学,忽然开口:“师父,我觉得……可以去。”见大家都看向他,他有些紧张,但眼神认真,“但不是去‘展示’手艺,而是去……‘呈现’一种状态。就像陈先生说的,呈现‘活态传承’。博物馆里太多死物,需要一点‘活气’。咱们可以把院子里的‘慢’、‘静’、‘琢磨’,带一点进去。哪怕只放一件作品,旁边配上师父的那些笔记片段,娟姐整理的故事,甚至……李刚的记录本,让看的人知道,这东西不是凭空变出来的,是这么一天天、一下下,从木头里‘生’出来的。”
他的话,让众人都是一愣。这个曾经最追逐“效果”和“概念”的年轻人,此刻提出的,却是一个回归本源、甚至有些“笨拙”的展示思路。
秦建国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慢慢吃完饭,放下筷子,才说:“志学这话,有点意思。博物馆的展台是干净的,聚光灯是亮的,但咱们的东西,是在有灰尘、有锯末、有汗味的地方长出来的。怎么把这种‘生长’的气息带过去,又不显得脏乱,是个学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这事,不急。先过年。过了年,开春天暖了,心里头也敞亮了,再细商量。眼下,该干嘛干嘛。”
该干嘛干嘛。于是,晚饭后,宋志学又坐回了他的小工作凳前,拿起一块尚未完成的榫头。经过这些天的磨砺,他的动作已沉稳许多,眼神也更加专注。砂纸摩擦木面的声音,均匀而绵长,融入小院的夜色。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悄悄飘落起来,细细的,密密的,在檐下灯笼昏黄的光晕里,如无数飞舞的银尘。博物馆的邀请函,像一片分量不轻的雪花,落在了北木小院的屋顶上。它带来了一种可能的未来图景,但也带来了选择的重量与自我审视的必要。炉火劈啪,映照着每一张沉思的脸。在这个寂静的北方小年夜里,一种更深沉的东西,正在这反复的磨砺声与飘雪的簌簌声中,悄然孕育。不是急于破土而出的躁动,而是根须在冻土之下,更加坚韧、更加耐心地,向着大地深处,默默伸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