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集:展览馆的跟拍(2 / 2)
吴策展人显然有所准备:“拍摄会尽量隐蔽,使用小型设备,摄影师也会保持距离,绝不干扰各位的正常工作。时间上,我们希望能覆盖不同的工作场景和季节变化,但具体周期可以协商,以各位舒适为准。”
“那件新作品呢?”秦建国抬眼,“‘北地匠心’这个题目,有点大。我们做东西,是从一块具体的木头想起,从一个具体的用处琢磨起,很少先顶个大帽子。”
陈先生这时接过话头,语气温和但坚定:“秦师傅,您的顾虑我们完全理解。我们并不要求一件阐释概念的‘标语式’作品。恰恰相反,我们希望看到的,正是北木最擅长的——从具体的材料、具体的问题出发,最终完成的器物,自然承载着你们对材料、对手艺、对生活的理解。这理解本身就是‘匠心’。至于题材和形式,完全由你们自主决定,我们只提供这个创作的契机和支持。”
茶室陷入短暂的沉默。炉火噼啪。摄像机镜头安静地对准着秦建国,红灯微亮。
秦建国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让紧绷的气氛松了一线。“机器这么对着,我这茶都快不会喝了。”他示意沈念秋给客人续水,然后缓缓说道,“陈先生,吴同志,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这件事,对我们这小院子来说,是大事。上次说了,要商量。这次提得更具体了,我们更得好好掂量。跟拍、做新东西,都不是捏泥人,说成就成。容我们再琢磨琢磨。开春了,地里头的事、木头的事,也都忙起来。等我们心里有个谱了,再给准话,行不行?”
他的态度依旧是不拒绝,不承诺,将节奏牢牢握在自己手里。陈先生似乎早已料到,点头表示理解。吴策展人虽然略显急切,但也保持着专业风度,留下了更详细的展览方案草案和联系方式。
他们临走前,摄像师征得同意,在院子里快速拍摄了一些空镜:老榆树的枝桠、工具房的门楣、地上散落的锯末和刨花、窗台上的刻刀与木块、还有茶室里那面挂着老斧头的墙。镜头沉默地扫过,记录着光影与质感。
当小院木门重新关上,将外界的一切暂时隔绝后,院子里的寂静仿佛有了重量。夕阳西下,将雪地染成淡淡的金红色,但寒意已然重新凝聚。
“都说说吧。”秦建国坐在茶室未动,目光平静地看向围坐过来的众人,“这次,是动真格的了。不光要东西,还要咱们的‘样子’,要咱们的‘过程’。”
李刚第一个憋不住:“拍就拍!让大家都知道咱们北木!”
沈念秋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看向秦建国:“师父,跟拍……怕是很难不打扰。咱们这儿,静惯了。”
李强眉头拧成疙瘩:“专门做一件?还得契合‘北地匠心’?这……心里挂着这事,做活还能纯粹吗?别为了展览,做出一件‘想法’太多,‘木头’太少的东西。”
王娟沉吟道:“机会确实难得,是系统性梳理和展示北木的绝佳平台。但他们的框架和需求,与我们自发自在的状态,肯定有冲突。关键是如何在合作中,不丢失我们的主体性。那个‘新作品’,我觉得既是挑战,也可能是个契机,逼着我们把一些模糊的思考清晰化、物件化。”
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落在了还未发言的宋志学身上。他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手心有些出汗,口袋里那对小榫卯硌得更疼了。他想起月夜木头的呼吸声,想起那声清脆的“叮”,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缓慢的、向内的跋涉。
“师父,”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但努力保持着平稳,“我觉得……吴策展人说的‘故事性和沉浸感’,还有陈先生说的‘从具体材料出发’,都指向同一点——他们想要的,可能不是一台完美的‘手艺表演’,而是想看到一种‘真实的存在状态’。就像娟姐说的,我们最难被复制、也最难被展示的,可能就是院子里这种……‘静气’和‘琢磨劲儿’。”他顿了顿,鼓起勇气,“如果我们同意,或许可以试着……不是我们去适应他们的镜头和展台,而是看能不能,让他们的镜头和展台,来适应一点点我们的‘节奏’?哪怕只是一点点。”
“至于新作品……”宋志学抬起头,目光掠过窗外暮色中沉默的工棚,“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但我想,如果真的要做,能不能就像平时接一个特别的‘活儿’一样,先从找一块‘对了眼’的木头开始?而不是先想好要表达什么‘匠心’。让木头告诉我们,它能成为什么。我们只是帮它完成这个过程。”
他说完,茶室里再次安静下来。秦建国慢慢端起已经凉透的茶,喝了一口,望向窗外最后一抹金红褪去,深蓝的暮霭渐浓。
“节奏……木头告诉……”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未置可否,只是道,“今天累了。都散了吧。这事,不急着定。天大的事,也得等睡醒了,吃饱了,手里的活计不落下,再说。”
众人散去。宋志学没有回屋,而是走到院子里。雪地在暮色中泛着幽蓝的光。工棚里,那些经年的木料在黑暗中静静伫立。他仿佛又能听见它们极其微弱的、热胀冷缩的噼啪声,与远处城市隐约的嗡鸣,以及自己胸膛里平稳的跳动,交织在一起。
摄像机镜头带来的那一丝扰动,似乎正被这更庞大、更沉静的日常节奏所吸收、消化。抉择尚未做出,但宋志学感到,北木小院这艘船,正以其独有的、缓慢而坚定的方式,调整着风帆,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更开阔也或许更汹涌的水域。而他手中那对微小的山核桃木燕尾榫,像是两个坚硬的、确凿的坐标,提醒着他来路与可能的前方。